天之下 第10节
朱门殇领着杨衍走入,一屁股就坐在七娘面前的椅子上,嘻嘻笑道:“奇怪,才几天不见,七娘怎么又年轻了几岁?”
七娘给了个白眼道:“得了,没好风,刮得动你这尊大菩萨?嘴巴抹了蜜,必是想讨甜头吃。”说完,看了杨衍一眼,道:“就这小子昨晚闹事?呦,长得满俊的,就是下巴破了相,可惜了。朱大夫,你妙手回春的招牌砸了啊。”
杨衍道:“是我自己不让朱大夫医的。”
七娘道:“还懂得感恩,来,让七娘抱抱,疼你呢。”
她一边说话,一边嗑瓜子,像是把瓜子当饭吃似的。杨衍看那装瓜子壳的碗,满了八成,心想:“就算是瓜子,这也吃得够饱了。也不怕咸。”
朱门殇道:“小孩子昨晚闹事,来跟七娘陪个礼。”
七娘道:“怎么赔?”
朱门殇道:“昨日里说来了个姑娘不肯下海,让七娘你头疼了?”
七娘道:“本想叫你帮忙劝劝,结果给你一顿好骂。”说完转过头去,问道:“你瞧瞧我脑门上那根针,拔出来没有?”
朱门殇道:“开个玩笑,七娘就当真了?说说,那姑娘怎么回事?”
七娘道:“能怎么回事。贞节烈女遇上个赌鬼老爹,欠了富贵赌坊二十两银,女儿被卖了。现在吵着要绳子上吊。要撞墙自杀,又磕头又求饶的,你到街上去,能听十回八回这故事。”
杨衍一听不由得怒起,心想:“这父亲忒歹毒,竟然为了二十两银子把女儿卖来烟花之地。”他自幼便受父母宠爱,又无朋友,于亲情最是看重。不由得对那姑娘多了几分同情之心。
朱门殇说道:“这样说来,若她不从,就只能往他老爹身上找去了。”
七娘道:“要不是最近没新鲜姑娘,我也懒得跟她瞎磨。惯例是退货还钱的。”
朱门殇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道:“这是二十两。我赎了她。”
七娘调侃道:“活菩萨,群芳楼上下有六十多个姑娘,你一并赎了,掐头去尾,收你整三千两就好。顺便把我也赎了,当送的。”
朱门殇笑道:“整个群芳楼的姑娘也比不上七娘精明干练,又美貌又晓事,三千两赎您一个还占便宜,其他姑娘才是送的。”
七娘道:“真会说话,得了吧,你这是水豆腐反搭桥,枉费心机。”
朱门殇道:“怎样,答应不答应?”
七娘道:“这闺女他爹卖了五十两。”
朱门殇道:“这我不管,你收了二十两,剩下三十两找他爹讨去。”
七娘不语,就嗑着瓜子,似在盘算什么,想了想道:“晓得了。”说完,把那锭银子收了起来。
朱门殇道:“如那姑娘不愿走,你可得还我。”
七娘笑道:“她要不愿走,我再折二两素银给你。当作谢礼。”
朱门殇哈哈笑道:“那可未必,人在哪?”
七娘道:“我叫人带你去。”
说完,七娘叫名护院,领着朱门殇与杨衍两人去见那姑娘,杨衍只觉疑惑,心想:“朱大夫要替姑娘赎身,找我一起来干嘛?”
两人走到后院,那是护院保镖住的地方,几名壮汉正在后庭练把式,另有几名聚在一起吆喝赌博。杨衍这才发觉,原来一间群芳楼,竟有二十多名护院。
朱门殇道:“待会我没说话,你不准开口。”
杨衍点点头,弄不清朱门殇在卖什么关子。
朱门殇要护院开了锁,推开门,里头的姑娘听到声音,忙缩到墙角,大声道:“你们这群狗养的杂种,别打老娘主意,快滚,老娘死都不答应。你们敢逼,我就死在这,夜夜作祟,让你们鸡犬不宁!”
杨衍见那姑娘,穿了件缝补过的破衫,长相甚是秀丽,只是开口粗鄙,气质全无,杨衍心想,多半是农家姑娘,父亲既然爱赌,想来也无好好教养。又见她缩在墙角,显是有些胆怯。额头上一块红肿见血,应是以死相逼,撞了自尽无果,想起她遭遇,不由得有些同情。正要开口,朱门殇咳了一声,杨衍想起交代,便不开口。
朱门殇道:“你要想走也不难,听话点,过来让我看看你的伤势。”
那姑娘疑惑道:“你让我走?”
朱门殇:“先过来,再不上药,得留疤了。”
那姑娘又有迟疑,问道:“你是大夫?”
朱门殇不耐烦道:“行了,你再不过来,我便走了。到时你后悔我也不睬你。”
杨衍也道:“姑娘放心,朱大夫没有恶意的。”
朱门殇瞪了杨衍一眼,杨衍忙闭嘴不语。
那姑娘犹豫了一会,怯怯地走向前。朱门殇道:“坐。别站着。”说完席地而坐,杨衍也跟着坐下,三人围在一起。朱门殇拿出药膏帮姑娘涂药,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姑娘道:“招弟。”
朱门殇又问:“招到了没?”
招弟道:“一个弟弟,今年刚满十二。”
朱门殇点点头,又问:“乖巧吗?”
招弟道:“不乖,总惹我生气。常挨我打。”
杨衍想起姐姐,心头一紧。本想说话,不过想起嘱咐,又忍住了。
朱门殇笑道:“那弟弟一定恨死你了。”
招弟哼了一声道:“他没那个胆。”
“好了。”朱门殇上完药,收起药盒,说道:“怎么来的,知道吧?”
招弟一愣,眼眶一红,又怒道:“那是我爹欠的钱,不干我的事。”
朱门殇道:“是,不干你的事。我不是来劝你,你可以走了。”
说罢,朱门殇指指门外。
招弟甚是讶异,看看门外,又看看朱门殇。要站起身,又觉得哪有这么简单。狐疑道:“你别骗我,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朱门殇怪道:“让你走又不走,怎地?”
招弟又问:“那我爹欠的钱,咋办?”
朱门殇道:“那是你爹欠的钱,不干你的事。富贵赌坊的人,自然会去找你爹要债。”
招弟道:“我会作女工,这钱我慢慢还。你让他们……别去为难我爹。”
朱门殇:“姑娘,天底下没这么好的事,你爹还有田吗?”
招弟摇摇头道:“早卖光了,现在佃朱大户家的田地。”
朱门殇又问:“你能让你爹戒赌吗?”
招弟想了想,低下头。
朱门殇道:“你回去,你爹拿不出钱来,又要卖你一次,群芳楼不收,你爹起码得断两条腿,腿是白断的。钱还是得还。”
招弟咬牙道:“大夫,你帮我想想办法,要不,你帮我垫着,我……我三年五年,十年也还你。”
朱门殇道:“行,我帮你垫着,过了这个坎,你爹就能戒赌?”
杨衍见招弟不敢回话,心想:“这原是两难,只是怎么处理的好?”杨衍自忖,也实在想不出办法。
朱门殇接着道:“赌到卖田卖女,这叫绝症,斩了他手脚,他爬着也能去赌场,你留在这当妓女,他一样赌到你赎不了身。今天你周济他十两,明日他就能输二十两,那就是个无底洞。”
招弟心知自己父亲习性,知道朱门殇所言不虚。眼下自己该如何是好,浑没了主意。
朱门殇道:“你这样蛮干,只说不下海,解决不了问题,我倒有几个办法,就不知道你听不听。”
招弟急忙问道:“什么办法?”
朱门殇道:“一是你从这里离开后,一路向北,到了武当辖内,落地生根,你会作手工,姿色不差,找个好人家嫁了,至于你赌鬼老子跟讨厌的弟弟,从此与你再无干系。”
杨衍听了这话一惊,看向朱门殇,心想:“连父亲跟弟弟都不要了。这算什么狗屁办法?”
朱门殇道:“这样你一家人,起码还有你能得救。要不,一起死。”
招弟道:“还有其他办法吗?”
朱门殇道:“你嫁给个有本事的,让他看住你爹,关在家里不让出门。”
招弟道:“大夫……你……”
朱门殇骂道:“别把主意打到我身上来。”
招弟哭道:“就这几天时间,哪找这样的人?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朱门殇道:“你自己值多少,去富贵赌坊,把自己给压上去,赌赢了,你爹的债就清了。以后你爹输多少,你就如法炮制赢回来。”
招弟道:“我爹还不够惨,连我都要当赌鬼吗?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朱门殇道:“多得是,看你想到没有。你要是没想清楚,只是一昧蛮干,就别想着走出去。”指着门道:“就算走出去了,也就是滚上一笔利息再回来。”
招弟看着门,犹豫了起来。
朱门殇站起身道:“若你打算卖身还父债,当个孝顺女儿,拖着自己下水。也是你自己甘愿,别怨天尤人。这门我不关上,要走要留任凭你自个打算,别只顾着赌气,想清楚了再说。”
朱门殇说完,走了出去,杨衍看看招弟,默默跟了出去。
两人走到中庭,杨衍道:“我懂了。”
朱门殇道:“懂什么?”
杨衍道:“你不是劝那姑娘,你是在劝我。”
朱门殇“喔”了一声,问道:“怎么说?”
杨衍:“把那些仇人都忘光了,找个安身地方。最少,我能平安。”
朱门殇道:“我说过,报仇是你的事,我没这样劝你。”
杨衍道:“要是想报仇,就得想个不留后患的方法,我就像是招弟,没有钱,又欠了一屁股债,只想一昧蛮干。最后就是带着利息回来。”
朱门殇道:“你倒是会想。”
杨衍道:“看着别人时,总是比较会想,到了自己身上,谁都难想得开。”
朱门殇哈哈大笑道:“你小子,竟说出这么有意思的话,难得,难得。”
杨衍道:“如果招弟就这样走了,你不白亏了二十两?”
朱门殇道:“她要走了,二十两救一个人也算值得。我答应师父,施医三年积阴德。”旋即两手一摊:“反正钱也是骗来的。”
杨衍道:“如果她不肯走呢?”盯着朱门殇。
朱门殇懂他意思,道:“那看她想清楚了没。想清楚了,我也省了二十两银子。”接着道:“过两天,朱夫人的病一好,我就要离开抚州。”
杨衍道:“这么快?”
朱门殇道:“一个地方呆久了,挣不了杵。反正你脸上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没啥好挂心了。”
杨衍道:“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