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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下 第111节

  首领尚未握稳枪杆,就被这一刀的力道所阻,一拉一扯之间,那枪把持不住,脱手飞出,那马也脱缰而走。

  落马,失枪,饶刀把子没给首领捡枪的机会,仗恃优势,纵马逼向首领,快刀连砍,逼得首领连连后退,直退到山壁边上。饶刀把子大喝一声,双腿夹紧马肚,半边身子挂在马上,挥刀砍向首领胸口。这一次,不会是虚招了。

  那首领双手上下一合,要使空手夺白刃的功夫,然而夹是夹住了,饶刀把子这一刀何等威势,又岂是他说夺就夺?“噗”的一声,被当胸斩成两截。

  饶刀把子翻身下马,割了他首级,站立在马身上,高高举起,狂声吶喊,状若疯狂!

  那嘶吼声在初雪过后的荒漠中回荡不止。

  余下的沙鬼纷纷逃窜,留下了他们劫掠来的粮草辎重,足够饶家寨过个好年。然而饶家寨的人也不是没有损伤,在饶刀把子与首领纠缠的这段时间,他们死了三名弟兄,伤了十余名。虽然对照战果,这样的损伤是微不足道的,但李景风回到寨中,见他们家人哀哀哭泣时,仍是不忍。

  “刀口上挣杵儿,生死由命。”饶刀把子道,“每趟出门,心里都有数。”

  “为什么要当马贼?”李景风问道,“你功夫这么好,难道找不到活做?”

  饶刀把子半晌不语,过了会,叹口气道:“你还不懂,世上没有处处周全的事,万般由命不由人。”说着又用力拍了李景风的肩膀,说道,“这次你是头功,我答应你一个条件,你想要什么,说吧!”

  李景风道:“把剑还我,放我跟那名老人离开。”

  饶刀把子道:“这是三个条件,而且我不能放你离开。”

  李景风道:“我不会出卖你,也没人知道我来过这。”

  饶刀把子静静看着李景风,缓缓道:“你没背着三百条性命,你不知道这一点险都不能冒。总之,你只能入伙,要不就继续关在这,你换个条件吧。”

  “把那个老人放了。”李景风道,“我看寨主也是条好汉,这样折磨人有什么意思?”

  饶刀把子摸了摸下巴,道:“跟我来。”

  他拉着李景风来到牢房,一开门,臭味又扑鼻而来。他走向那老汉,伸手取下他口中的束缚,那老汉狂叫一声,张口便咬,饶刀把子哪能让他咬着,缩手避开。那老汉口中不停喃喃念着:“像……向儿、琪琪、小马……”李景风仔细一听,才知道他口中念叨的不是动物,而是人名,又见他神情惊慌,喊道,“妖怪!鬼!妖怪!波旬……是波旬!……妖怪啊!……啊……”说着抱头痛哭,看着自己双手,猛地大口咬下。李景风惊呼一声,饶刀把子出手如电,扣住他下巴,又把木棍塞回他嘴里绑实。

  “我五年前见着他时,他已经疯了,把自己的手都给啃烂了。我砍掉了腐烂的手指,只保存下这些,为了让他保命,不得已把他囚禁起来。”

  李景风讶异道:“那……老洪说他是为了逃跑……”这一想立刻明白,那是老洪骗他的,于是又问,“你认得他吗?”

  饶刀把子摇摇头,道:“不认得,但他闯进山寨,就不能放他离开。”

  李景风心想,连个疯子闯入山寨都不让离开,自己要离开饶家寨岂不是更难?一念至此,更泄了气。

第47章 雪夜访客

  入了深冬,饶刀山寨的杂事少了许多。老洪家的屋角给积雪压垮了,幸好没人受伤,李景风陪老洪上山伐了木柴帮他补上,到了下午,又去帮白妞烤烙饼。每回去她家,祈威总是瞇着那双与胖大身形不相称的细眼打量他,瞧得李景风不自在。冬至那天,山寨里包饺子,他就坐在饶刀把子身边一起包,祈威突然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张着胖大的巴掌拍了他肩膀:“小崽子住惯了,几时要入伙啊?”

  李景风只得露出苦笑。

  他确实渐渐习惯山寨的日子,沙鬼一役后,饶刀把子卸了他的镣铐,让他在山寨内自由行动,可无论进出,随时都有人盯着他,要是离寨门近了,便有人上来盘问。

  他不是个贪闲的人,住在山寨里也不能啥活都不干,尽靠人养,于是每日一早他在老洪家吃过饭,就在山寨里找活,这边要劈柴他就劈上几捆,那边要补墙他就搬砖推土。到了厨房更是他的本行,他在福居馆当小二时向老张讨教不少,他听沈玉倾说老张是夜榜的“针”,他这才知道这位总爱顶撞掌柜的厨子不简单。

  想起掌柜,就想起那一天闯进福居馆杀人的刀客,也想起了在刀口下救他性命的沈未辰。唐门离别至今不过几个月的事,当时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最后竟然会落脚到一处马贼窝,当真世事难料。

  除了这些忙前忙后的事情,再有两件事也是他日常。一是去照顾牢房里关着的疯老汉,替他清洁、打扫,卸了他口中的木棍,早晚两次喂食。照顾疯汉本是老洪的活,可老洪是个粗人,做细活不利索,又抱怨连连,李景风索性就接过来干了。

  第二件事情,是他开始跟着饶刀把子练把式。

  这得从伏击沙鬼那件事开始说起。既然饶刀把子不愿放他离开山寨,李景风便要索回初衷,却被饶长生拒绝。

  “上山吃肉,下山抢劫,你爷干的都是糙勾当,你拿这么漂亮的一把剑做啥?”饶刀把子道,“等过了冬,我下山帮你打把好剑,比这实用多了。”

  “我就图它漂亮。他又不会武功,拿剑干嘛?”

  饶刀把子道:“那是人家送他的。”

  “这也是爹送我的。他不是我们寨里的人,就算以后是,之前也不是。”饶长生忿忿不平,“寨里的规矩,抢来的就是公家的,坐地分赃。爹把这剑给了我,就是我的,他想要,行,抢回去。让他跟我打一场,打赢了就还他。”

  “他不会武功。不会武,不动武,这也是规矩。”饶刀把子道,“他怎么打得赢你。”

  “别说他不会武功,他都杀了两个人了。”饶长生咬牙道,“我都没杀过人。”

  他拿了寨里的规矩挤兑自己父亲,寨里的规矩是饶刀把子定下的,总不好自己乱规矩,只得要李景风再想别的要求。

  “我要你放我,你不肯,要拿回剑你也说不行。”李景风摇头道,“我没别的想望。让我跟他打一场,赢了,就把剑还我。”

  饶刀把子看着李景风,忽地脚一勾,李景风噗地摔倒在地。

  “就你这本事,白挨我儿子一顿拳脚。”饶刀把子道。

  李景风也不恼怒,爬起身来,说道:“就算挨揍,我也要拿回我的剑。”

  “你是真不死心。”饶刀把子叹了口气,“年轻人就是拗了点。也罢,我教你一点防身功夫,以后带你出去打饥荒也不用分心照顾你。”他又想了想,道,“这点功夫不用拜师,权当还你人情。”

  这饶刀把子翻来覆去就是不肯死了拉他入伙这条心,但若是学了武,逃走的可能性就大了些,何况要拿回初衷,免不了跟饶长生一番比试,此刻也不用考虑饶刀把子的功夫是不是上乘。李景风忙道:“多谢寨主。”

  饶刀把子把比武的日子定在除夕,这还有个把月时间,说是让李景风多学点,也好多些胜算。不过后来听白妞的说法,山寨里没啥耍头,除夕当天得来点热闹,饶刀把子是打算当成除夕的庆典,让他们两人在台上打上一架,让大伙乐呵一番。李景风心想,这不把我当猴看了?

  虽是这样,李景风也知道这山寨寂寞,误会解开后,他感激饶刀把子救命之恩,加上这几日相处,深感山寨中的人情味,要是顺利取回初衷,还能让山寨里众人过年时开心片刻,那也不是坏事。

  就这样,与饶刀把子练把式也成了他每日功课。

  “寨主是用刀的,怎么长生却是用剑?”李景风问道,“他剑法也是寨主教的?”

  饶刀把子正蹲在练把式的木桩前,抓了抓头顶的毡帽,道:“刀剑我都通晓,只是我刀法强些,但生儿爱用剑。”

  李景风甚觉讶异,问道:“为什么?”

  饶刀把子仰起头,瞇着眼想了一下,又叹口气说道:“他觉得用剑好看些。”又道,“其实当马贼,刀、斧、枪、流星槌这些兵器更务实,剑在马上砍劈不利,不是好兵器,那孩子……就是喜欢好看的……尽弄些虚的东西。”

  确实,即便在这个穷苦山寨里,饶长生也不忘把自己打扮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他有一件紫黑毛披肩,毛脱了一小半,颜色也洗褪了,但他镇日里总是穿着,这让他看起来就与其他穿着粗布棉袄的马贼们不同,俨然就是山寨中的小少爷。就连那双磨破了底又补上的雪靴,他也每天擦拭。

  饶刀把子很是严格,刚开始练武的那几天,舒筋、扎马、压腿、举重,直把李景风操练得全身酸痛。

  “练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饶刀把子说道,“功夫最基础就是力,力分内外,外门功夫就看你体魄,你力气身形输人,大伙的套路练得一般熟练,你就输了。你别看白妞他爹胖,人家的身形可灵活着,这就是把练身体的好处。这基本功随时得有,是基础,没三五年不能小成。你腱子肉长得好,以前干过不少粗活?”

  李景风点头道:“父母走得早,干过不少力气活。”

  饶刀把子点点头:“挺好的。”

  李景风也没想过自己开始接触武学竟然会是在一座山寨跟着马贼学武,他想着,再过一阵子,可不能说自己没学过武功了。

  某天,饶刀把子问他:“你识字吗?”

  李景风点点头:“小时候爹娘教过。”

  饶刀把子道:“山寨里都是些莽汉,识字不多,山寨里的崽子没人教,明儿个你教他们识字吧。”

  李景风忙道:“我不行,自个什么都不懂,不能教书。”

  饶刀把子道:“没让你教书,是让你教识字,认识字就行了。你想教书,山寨里哪来的四书五经给你。”

  李景风不住推辞,无奈饶刀把子执意,只得勉强答应,又问:“山寨里有书吗?”

  饶刀把子从怀里摸出一本书来,李景风接过一看,是一本《罗汉拳谱》,讶异道:“用这个教?”

  饶刀把子翻了个白眼,说道:“就只有这个了。”

  李景风道:“我这还有本《九州逸闻》……”饶刀把子打断他说话,道:“你那本书自个看就行了,别拿出来给他们瞧,也别跟他们提起,尤其长生跟白妞。”过了会,又道,“他们年轻气盛,还定不住,野了心,会给山寨招祸端。”

  李景风一时不明白他道理,饶刀把子见他迟疑,又说:“你教,顺便学,别小看罗汉拳,这可是正宗少林功夫呢。”

  其实罗汉拳虽然出自少林,却是基础功夫,无论僧俗多有学过。虽然是基础,却是实用,那些离开少林的弟子在外开枝散叶,教导弟子,往往也从这套拳法教起,算是九大家当中流传最广的少林武学。而这些弟子教导过程中又加入自己的见解与创意,于是各自又有不同,可以说十个地方的罗汉拳便有十种打法。

  李景风不晓得这些干系,这是他第一本武学书籍,晚上回房仔细翻阅。第二天练完把式,到了大棚底下,这才见到十几个孩子,从七岁到十五六岁不等,竟然连白妞跟饶长生也在其中。

  白妞见他来了,快步迎了上来,笑道:“都在等你呢。”饶长生却没好气,只冷冷说道:“学这玩意有什么用?咱是马贼,难道还去当师爷?”

  “多学点东西总是好的,识字比不识字强。”李景风道。

  饶长生瞪了他一眼,眼神甚是不善。白妞拉着他,道:“别这么气鼓鼓的,小李是老师,要有礼貌。”

  “礼个屁貌!”饶长生怒眼圆睁,“就是个俘虏!爹也不知道想什么,让他在山寨里走动!”

  李景风见他发脾气,也不理他,拿出那本《罗汉拳谱》,说道:“我们来认字。”

  饶长生又冷笑道:“《罗汉拳谱》,我爹都教熟了,还看这玩意!”

  李景风问:“你都熟了,那上面的字应该都认得了?”

  饶长生脸一红,骂道:“你在调侃我?”

  李景风看他模样,便知道他只认得招式,道:“我是问问。寨主叫我教认字,我就照他交代,你不喜欢我,也别发脾气。”白妞也跟着劝,饶长生这才冷静下来,脸上仍是一脸不屑。李景风知道他对自己甚有敌意,虽不知道原因,但也无所谓。

  就这样,李景风教山寨里头的人识字,不知不觉也把《罗汉拳谱》背了下来,不时演练。至于饶刀把子,除了练把式,之后也没再教他其他功夫。

  冬至那天,山寨大伙聚在一起包饺子。饶刀寨日子清苦,难得有饺子吃,三百多人聚集在大棚周围,老洪起了大镬,白妞喜孜孜的盛了两碗,先端了一碗给父亲祈威,又端了一碗给李景风。李景风接过,白妞问:“你在外头过节,是不是也这么热闹?”

  “父母早亡,一个人过节。”李景风笑道,“从没这么热闹过。”

  “那以后把这当自己家,管什么端午、中秋、过年……”白妞捏着衣角,低声说道,“都有人陪着你过……”她说着,一张白脸染上两朵红晕,李景风却没察觉,忽问道:“你再给我盛一碗饺子好不?”

  白妞道:“你要吃多少都有。”说着帮李景风盛了满满一大碗。李景风皱起眉头,心想这也太多,又道:“我给老先生端去,让他也应个节庆。”白妞噘嘴,问道:“你理那老疯子干嘛?留在这热热闹闹不挺好的吗?”那疯老汉不知姓名,山寨里的人都称呼他老疯子。她又说道:“要不,我陪你去?”

  李景风摇头道:“不了,你陪大家热闹吧。”说完就端着饺子往牢房方向走去。白妞见他走得毫无留恋,不禁嘟起嘴来,甚觉失落。

  李景风到了牢房,一开门便是扑面的苍蝇伴着一股恶臭袭来。他虽然日日清理,但老汉已经疯癫,随地便溺。他早习惯这味道,走到老汉身边蹲下,解开他口中束缚,劝道:“老伯,吃些。”

  那疯子只是看着他,两眼发直,过了会,才巍颤颤地张开口,让李景风喂他。

  李景风心下恻然,这山寨中只有他跟自己一样身不由己。他环顾四周,心想再过月余便要过年,到时得把这间牢房好好清理清理,也让老伯过个好年。

  那老汉忽地问他:“今天是冬至吗?”

  他照顾疯汉半个月,这是第一次听他正常说话,李景风大喜,忙问道:“老伯,你好了吗?是啊,今天是冬至,吃饺子!”

  那老汉看着他,目光渐渐迷离,又问:“琪琪呢?她去哪了?”

  李景风不知道他说的是谁,猜测是他的亲人,于是道:“她在房里吃饺子。老伯,你也吃些。”说着又喂了一口给老汉。老汉摇摇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只见十指残缺不全,他似是看痴了,半晌不语。李景风怕他疯病又发,忙问道:“老伯,你叫什么名字?有家人吗?”

  “我……我姓铁,住在陇南……有个外号……叫我……炼铁……炼铁……”他说着说着,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忽地疯病发作,大喊一声:“你干什么?!向儿、向儿!……”他口中胡言乱语,双手不住摇晃,又道,“我的手没了,我不会打铁了!别找我,别找我!”说着又张口向自己手指咬去,李景风丢下碗,忙抓住他下巴,将木棍塞回他口中,叹了一口气。

  也许能来到这山寨是他的福气,起码有人照顾。

  那对自己呢?李景风自忖。经过这段日子的相处,他知道山寨里多数是好人,就像一个寻常村庄一样。加上这刀口上舐血的日子,谁也不知道下次谁会死在荒上,那遗下的妻小就只能依靠其他弟兄照顾,这情感远比寻常村庄更加浓厚,可以说这三百多人,就是血浓于水的真兄弟。

  但他也清楚,眼下的平静是因为他们上个月才劫了沙鬼的粮油,这个冬天是安逸了,年后饶刀山寨的人仍要打家劫舍。饶刀把子不屠村民,动刀兵的那些护院若是坚不退让,难免就有一场好杀,那些被洗劫的村民又招谁惹谁,白奉献一年的庄稼收成?

  李景风又叹了口气,把几个掉地上的饺子收拾了,打算找个地方洗净了再吃,刚走到山寨边上储水处的小屋旁,忽听到有人说话,他认得那是白妞的父亲祈威的声音

  “刀把子,你这样不成。”

  “有什么不成?”另一个声音明显是饶刀把子的,“这几年有饿过肚子,有饿死你们吗?”

  “三年、五年,七年,还得多久是个头?你不杀人,这是体恤,你有良心。可你每次打劫,只刮油水不刮地皮,山寨里还是穷,再过十年,咱们还是马贼。这山寨多隐密,能再躲十年?二十年?哪天铁剑银卫找上门来,大伙都要死。”

  “被找着了就搬,打不起还躲不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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