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下 第127节
齐子慨不以为然道:“我觉得这名字挺好,好听好记。你书读得多,你来一个。”
诸葛然沉思半晌,说道:“就叫齐小蒹吧。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是个好名。”
“啥?”齐子慨问,“什么蒹葭,什么白鹿黑鹿?”
诸葛然道:“一个草字头,底下一个兼字。”他举起拐杖比划画着。齐子慨摇头:“这字我都不会写,换个简单点的。”
诸葛然骂了几句,又想想道:“日高日上,日上日妍,越长越大,越大越漂亮。女字旁的妍,齐妍。这个字总会写了吧?”
齐子慨道:“用点大家听得懂的字,尽往冷僻处找典故,装博学呢。”
诸葛然骂道:“你来一个听听!”
齐子慨问沙丝丽道:“你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
沙丝丽喜道:“沙丝丽爱羊肉、大饼。”
齐子慨转过头问诸葛然:“齐小羊?齐大饼?”
诸葛然深深吸了一口气,冷冷道:“行,就用这名字。”
齐子慨哈哈大笑,诸葛然看了周围,想找些灵感材料,沙丝丽又说道:“沙丝丽还喜欢这,这里暖。”
诸葛然眉头一挑,道:“你带她回崆峒,算是给了她一个家。”又道:“就叫齐小房吧。”
齐子慨一拍大腿,道:“行!就这个名字。”又转头对沙丝丽说道,“以后你就叫齐小房。”
沙丝丽不甚理解,只得点点头。
诸葛然道:“以后若有人问你年纪多大,叫什么名字,你怎么回答?”
沙丝丽道:“十五岁,我叫齐小房。”
诸葛然点点头,又道:“如果有人问你过去住哪里,怎么过日子的,你就说你脑袋被撞坏,什么都记不得。如果人家还要再问,你就说你爹齐子慨,叫他问你爹去。”
沙丝丽茫然地点点头。诸葛然又问了几次,仔细嘱咐,这才起身。
齐子慨去柜子里取了酒壶,又取了两个酒杯,放在桌上斟满,问道:“你特地来说这些?”
诸葛然举杯跟齐子慨碰了一下,先喝了酒,才道:“要走了。”
“这么快,不多住两天?”齐子慨又把酒杯斟满,举起酒杯示意,两人又碰了一杯。齐小房没喝过酒,闻着气味芬芳中又有些刺鼻,又见他们喝酒前碰杯,甚是好奇。齐子慨笑问:“乖女儿要试试吗?”
齐小房点点头,齐子慨又取来一个酒杯斟满,齐小房拿在手上把玩良久,齐子慨跟诸葛然都盯着她瞧。齐小房学着诸葛然跟齐子慨碰杯,齐子慨也笑嘻嘻跟她碰杯,齐小房一饮而尽,被呛辣得忍不住咳嗽起来。齐子慨哈哈大笑,问道:“好喝吗?”
齐小房感觉一股热流自体内散出,暖暖的甚是舒服,只是头晕眼花,说了句:“很……舒服。”便坐在地上,眼神空洞,怔怔望着远方,不住傻笑。
齐子慨见她喝醉,哈哈大笑,又转头问诸葛然:“要不,留下来几天,帮我教这女儿?”
诸葛然翻了白眼,道:“我要不是被你抓去找密道,早该回去了。”又道,“还有其他事情呢。华山跟唐门最近闹得不可开交,我看沈庸辞这老小子怎么继续他的中道?装他娘的佯!”
齐子慨道:“楚静昙儿子都多大了,还替你哥记恨?沈庸辞不像你,一张嘴就是犯毛病,你瞧不惯罢了。”
诸葛然微笑道:“我哥都不介意了,我替他记恨作啥?沈庸辞这人……站着趴着开口说话都是有模有样,一套接着一套,很是八面玲珑。倒是他儿子……嘿……会是个人物。”他想起沈玉倾,想起几个月前在青城吃的哑巴亏,对这名青年颇为赞许。
齐子慨又斟了一杯酒:“我就说你,安生的日子不过,搅黄一池水?我瞧你哥也不是短命相,也不过十年的事,等不及?”
诸葛然道:“按座排次,轮着说话,上桌吃饭,下桌拉屎,这日子得多无趣。”他举起杯子,“这百多年来,九大家不知出了几十上百任掌门,放进门派族谱,逢年过节亮牌位,谁都记不得几个名字。掌门如此,副掌门更不消说,连牌位都没有,只在十年八年没人翻的掌门谱录挂着名。五十几年前少嵩之争,嵩山虽然输了,曹令雪的名字总算是让人记下来。这世道,不只没了侠客,连英雄也没,是人就不该活得这么窝囊。”他与齐子慨碰了杯子,仰头喝下。
“我哥有这兴致,我自然跟他一起玩耍,你用拳头留名,我动脑袋。成与不成,三五十年后人家提起昆仑共议,总会想起一个人,那个人叫诸葛然。”
齐子慨知他想在武林上弄出点动静来,也不好劝他,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偶而让齐小房喝一杯,尽说些闲事。很快两人就喝干了一坛白干,诸葛然告辞要走,临走前给了齐子慨一个药方。
“照这上面的方子配药,研成药膏,让小妍抹上,遮盖她那几根金发。就当叔叔送他的礼物。”诸葛然看着趴在地上呼呼大睡的齐小房,又道,“那愣小子跟着你,得多给他点苦头吃。”
送走诸葛然,齐子慨睡了会,醒来时晚膳已经送到,两大碗羊杂汤面,两颗馒头,一盘水煮牛肉,一盘串烤羊肉,一大盘烫青菜,还有两颗水煮鸡蛋,附了一小碟酱油。若是换了九大家中其他家的膳食,以齐子慨的身份,这餐简直可算寒酸,可在崆峒,齐三爷这日常已算得上丰盛。齐子慨正要去叫醒齐小房吃饭,却见她裹着棉被从房里走出,喊道:“沙丝丽……饿……”
齐子慨板起脸道:“你叫什么名字?”
“齐……齐小房……”她望着桌上的饭菜,垂涎欲滴。
“以后你困了要睡就回炕上睡,别老让我抱你上床。”齐子慨知道她过去餐风露宿,有个遮风挡寒的地方,着地就睡。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毛病要改。齐小房点点头,又望着桌上的食物,齐子慨也点点头,齐小房欢天喜地,端了面就往房里跑。齐子慨又喝止她,齐小房望着炕,说道:“那里……舒服……”
齐子慨指着桌子道:“吃饭得在桌上吃。”又见她先喝汤,伸手要去捞面条,齐子慨拍了她手背,又教她拿筷子。齐小房夹不起来,勉强把面条卷起,一口口送进嘴中。
齐子慨摇摇头,瞧她跟刚懂事的孩子似的,不难猜想她这十几年的日子何等艰苦。正思考间,听得有敲门的声音,齐子慨打开门,站在外头的人脸容俊秀苍白,身形甚是单薄。
“朱爷?”齐子慨一挑眉,让了路。朱指瑕卸下披肩,挂在门口衣架上,转头见齐小房正抓着牛肉往口中送,甚是讶异。齐子慨道:“小妍,叫朱爷。”
齐小房也没起身,含糊叫了声“朱爷”,又拿起羊肉大口吃了起来。
朱指瑕笑道:“听说三爷领了个女儿?便是她了?”
齐子慨抓抓下巴,道:“这孩子打小住山上,无父无母,什么都不懂。”
朱指瑕微微一笑,也不介意,说道:“密道的事我听副掌说过了,我派了一队人过去把守,若真遇到那些萨教族人过来,就将他们擒下,问他们同伙。”他说着坐上茶几旁的椅子,道,“三爷这次立的功劳不小。”
“我还图升官吗?”齐子慨道,“把这件事给了结,也算去了隐忧。就没想,萨教真没死心,还巴着望着,虎视眈眈呢。”
“也不知道那条密道的用途,送了多少人来。三爷,有见着活口吗?”
齐子慨望着齐小房,淡淡道:“没了,就一个把关的。估计那气候地形,住不了太多人。”
“这也是难处。”朱指瑕道,“春夏两季还好,一旦秋末入冬,冷龙岭光秃秃一片,远近不着村店,派去的人手多,住不了,人手少,看不住。”
“喔?”齐子慨疑问道,“朱爷怎么打算?”
“现在是二月,我们就守九个月,要是十一月还没人走这条通道,我打算炸了它。”朱指瑕道,“这样里头的人出不去,传递不了消息,蛮族也进不来。再挖一条这样的通道,怕不还得个十几二十年。”
齐子慨想了想,道:“就照朱爷说的办。”
此时齐小房把剩下的饭菜席卷一空,正望着窗外发呆。朱指瑕招招手,道:“你过来。”她向来唯命是从,当即走至朱指瑕面前。朱指瑕见她吃得满脸油腻,虽然年纪尚幼,容貌冶艳,一双大眼清澈透明,天真无邪,不由得愣住,从怀中取出手巾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齐小房,我爹是齐子慨。”齐小房说道。
朱指瑕把手巾递出,齐小房把脸上油腻擦去,又递还给朱指瑕。朱指瑕伸手接过,目光竟无半分稍移,只盯着齐小房看,过了会才把手巾收起道:“三爷,你这女儿颇俊的。”
齐子慨见朱指瑕看傻,甚是得意,脸上仍不露声色,淡淡道:“是长得不错。”又道,“还有件事,想请朱爷处置一下。”
“三爷请说。”
齐子慨道:“陇南附近有群马匪,叫饶刀山寨的,朱爷听过没?”
朱指瑕点点头,道:“原来是这回事。三爷不用担心,上个月元宵没过,我们就剿了。”
齐子慨如遭雷殛,起身讶异道:“你们剿了?!”
※
李景风被十余人押着,动弹不得。饶长生抽出刀来,喊道:“你还山寨弟兄命来!还我爹命来!”说罢一刀捅向李景风胸口。李景风只觉胸口一痛,忽地有人喊道:“少主别急!”一人抓住饶长生手臂,却是老癞皮。只听他说道:“少主,让他说话,莫冤枉了人!”
饶长生骂道:“还有什么好说的!狗娘养的两人一走,不到半个月崆峒的狗爪子就上门,有这么巧?能这么巧?!齐三爷?呸!齐子慨就是无耻无信的狗!你就是忘恩负义的狗崽子!”
李景风听他大骂,只觉辛酸,忍着胸口剧痛——原来那刀已经插入胸口,只差半分便要穿过肺脏——大喊道:“三爷没有出卖你们,我也没有!”
老赖皮问道:“你都走了,又回来干嘛?”
李景风道:“我跟三爷说好了,能招安,可以招安!我们到崆峒去……他们……他们不会为难我们。”他强忍胸口疼痛,只说了这几句话,便痛得几欲晕去。
饶长生怒道:“肏你娘!你见我们死不干净,又回来害我们?!”说着一脚踹在李景风头上。李景风脑袋轰地一声响,天旋地转,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李景风只觉胸口剧痛,睁眼一看,仍是那间熟悉的囚房。他伸手摸去,手腕与腰间俱都系着铁链,正当初一般。李景风恍恍惚惚,彷佛这几个月的经历都像做梦一般,唯一的差别或许是胸部的伤口并未包扎,血已渗透了棉袄,也或许是他抬起头,窗外摇曳的那面刀旗不复存在,旗杆早已歪折在地,那疯老汉也不在身边。
他勉力坐起身来,不住咳嗽,又听到屋外传来呜咽声。
呀的一声,有人打开了牢门,李景风抬头望去,不是白妞是谁?只见她神色憔悴,两眼通红,只一个月不见,竟消瘦了许多。李景风甚是不忍,轻轻唤了声:“白妞。”
白妞神色凄楚,摇了摇头,坐了下来,从怀中取出一块面皮,递给李景风。李景风此时哪有食欲?别过头去,眼眶通红,用衣袖擦拭了眼睛,忍不住又落泪。他不住擦拭,方想开口,一张嘴,喉头哽咽,忍不住啜泣起来。
白妞见他哭了,也忍不住啜泣起来,两人相对无言,牢房里唯有不住低回的哭声。良久,白妞擦去眼泪,才说道:“长生哥领着弟兄在收拾尸体。等把他们安葬了,就要把你烧死,替爹、饶刀把子、众多弟兄报仇。”
李景风低头道:“我没有出卖山寨,三爷也没有。”他抬起头,与白妞目光相对,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妞黯然,过了会才说道:“那时你跟三爷走了,大伙都乱成一团,有弟兄说要搬迁山寨,也有说要散伙。刀把子安抚了弟兄,说他信得过你跟三爷,却也要大家改头换面,垦荒营生。”
“弟兄们看了荒地,都知道不易。不抢村落,哪够支撑到开完荒?刀把子说要想办法,就是不肯走。他说,这次走了运,让你赶跑三爷,下次铁剑银卫来,弟兄们又要逃去哪?转正经行当,让饶刀山寨变成饶家村。”
“爹说,刀把子身上还绑着一桩冤屈,从不了良。刀把子说,真有那天,他一个人扛了。”
“大伙都还担心着,没想,这么快……就在元宵前一天晚上,来了一群人……”白妞说到这,身子忍不住簌簌发抖,李景风知道她害怕,握住了她的手,问:“是铁剑银卫?”
白妞点点头,低声道:“他们闯进来,见人就杀。爹上去抵挡,被他们……被他们……”说到这,忍不住又哭了起来。李景风轻拍她手臂,安慰白妞,白妞才接着道:“刀把子带着弟兄,让老赖皮拖着长生哥跟年轻人先走。村里的老人,张婆、赵奶奶,还有许爷爷,他们年纪大,不会武功,就手臂勾着手臂,堵住了后山的出口,不让那些坏蛋过去。刀把子砍杀了好多人,最后……最后……刀把子死了,那些坏蛋要追我们,就放马踩过了那些人,他们全都……”白妞颤声不已,许久才道,“我们躲了半个月,挖野草,刮树皮,忍饥挨冻,等那些坏人都走远了,才回来替爹他们收尸。没想……就遇见你了。”
李景风心头酸楚,犹如针刺,过了好一会才道:“我跟三爷真的没出卖山寨,没有……”
白妞问道:“那为什么他们来得这么快?”
李景风摇摇头,说道:“我不知道,或许是刚好被发现了。这两年他们一直在找密道,三爷能找着这,他们也能。白妞,我知道这太巧合,可我真的没出卖刀把子。”
白妞道:“我相信你,可说不定是三爷出卖了我们?”
李景风道:“这不可能。这个月我一路跟着三爷到冷龙岭,他没有出卖你们。”
李景风把那日离开饶刀山寨后的事情娓娓道来。说到齐三爷抓了青城副掌门,白妞“啊!”的一声惊呼出来,又听到两人斗嘴,找寻密道,虽是心中凄苦,也忍不住莞尔。说到最后,李景风道:“我跟三爷说好,要带山寨大家回去招安,这才回来,没想到……白妞,你信我吗?”
白妞正犹豫间,门口走进一人,正是饶长生。饶长生骂道:“白妞,你还听他啰唆什么?他坑害得咱们还不够吗!”
白妞站起身来,踢了李景风一脚,骂道:“我错看你了,你这个畜生!”说罢径自走出牢房。饶长生走上前来,先打了李景风一巴掌,往他身上吐了一口痰,又抽出短刀,骂道:“我先挑断你的手筋脚筋!”说罢一刀挥下,刺入李景风大腿。李景风痛得几欲晕去,却忍住不叫出声来,只是颤声道:“我没有……出卖……山寨……”比起身上的伤口,他此刻的委屈与哀痛更是超出了许多。
饶长生抽出刀来,仍不罢休,又一拳打在李景风脸上,打得他鼻血长流,怒道:“我要烧死你,奠祭我爹和山寨弟兄!”说完甩上牢门,径自离去。
李景风大腿血流如注,他撕下衣服,照着朱门殇之前指导过的法门绑住大腿止血。他自忖必死,心想这命本是饶刀把子所救,如今还给他们也是合理。自己终究帮了三爷找着密道,这辈子也算有些贡献,不算白活了。
他昏昏沉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地听到有人轻声叫唤。他睁开眼,是白妞。他正要开口,白妞捂住他嘴,取出锁匙,替他解开手铐脚链。
“我在老张的尸体上找着的。”白妞低声说着,扶起李景风走出牢房,原来不知不觉竟已过了子时。
“我们睡在后山的屋子,把守的看住前门。只有一个人,你往那走。”
她扶着李景风到马厩,将初衷交给李景风:“你走吧。”
李景风心中感激,抓着白妞的手问:“你相信我?”
白妞点头,叹了口气:“但是长生哥不会信你的,他一向讨厌你。爹跟刀把子都信你,都信三爷。”
李景风道:“你劝劝长生。我们一起去崆峒。三爷说过既往不咎,没事的。”
白妞垂泪道:“铁剑银卫杀了我爹,怎么可能没事?怎么能受招安?大伙不可能答应的。”
李景风哑然,又道:“那你……你跟我走。你放走我,长生会生气。”
白妞道:“山寨被灭前,爹交代我要照顾长生哥,这是我们一家欠刀把子的恩情。”她低下头,“三百多人的山寨,只剩下我们二十几个人,不能再少了……”接着又道,“长生从小跟我一起长大,他只是脾气倔,不是坏人,你不用担心我。”
李景风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只得道:“白妞,此恩此德,李景风绝不会忘。”
白妞叹口气,道:“你……去吧。”
李景风上了马,走向前门,又回头望了白妞一眼,随即策马往前门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