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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下 第126节

  齐子慨哈哈大笑:“我向来很会处理麻烦!”

  诸葛然看着齐子慨,微微一笑,这一笑有着相互了解的默契。他知道他劝不了齐子慨,只道:“以前彭老丐说过,‘侠’这个字早在百年前就跟怒王一起死在边关了。照我说,就算没有边关那一战,侠道这条路也早晚玩完。你说,背着这么多人,哪走得动?”

  齐子慨摸着下巴:“我就没想过当大侠,就爱找些寻常门派管不着的地方打架罢了。”

  诸葛然不置可否,站起身要离去,刚走到门口,忽地又问:“对了,那个李景风……”

  齐子慨纳闷问道:“怎了?”

  诸葛然想了想,骂了一声:“操,没事!”说罢也离开小屋,径自回房去了,只留下一脸疑惑的齐子慨。

  隔天,众人分道扬镳。齐子慨与诸葛然要往崆峒,沙丝丽自然也是一样,李景风要先到陇南饶刀山寨报信,胡净要回安徽,便与李景风同行。

  李景风走这一趟,不仅发现蛮族密道,还帮饶刀山寨解了困,甚是开心。胡净在路上听他说了饶刀山寨的故事,问道:“你冒着这么大危险救了三爷的性命,怎地没向他索要回报?”

  李景风纳闷道:“三爷击退杀手,救我们性命,也没向我们要回报啊。”

  “那不同,咱们是跟他去找密道,这才遇着危险,得算他帐上。”胡净道,“你想学功夫,就该趁这个机会拜他作师父。有三爷这个师父,在崆峒没人敢欺负你,又能学到上乘武功,不是挺美的?”

  李景风笑道:“他放过饶刀山寨就算是对我的大恩了。我是想过拜他为师,只是……”说着搔搔头,道,“若是因为帮了忙就要求拜师,倒像是提条件,不见诚心,不如等寻个机会,再看他肯不肯收我。”

  胡净叹道:“这一路跟你走来,总觉得三爷、副掌对你另眼相看,对我不屑一顾,想来就是冲这骨气。兄弟,你是有器量的人。不说别的,沙丝丽到你帐篷里,你能坐怀不乱,那日跳入冰川之中,更是有胆识,相较之下,我不过一个贪生怕死之辈。”

  李景风道:“胡大哥这哪里话?没胡大哥帮忙,这趟也寻不着密道。”

  “会挖坟的人多了去,敢跳冰川的没几个。”胡净道,“不过有句话,兄弟劝你一句。三爷有通天的本事,才能顶天立地,不怕小人暗算,可你不同。你本事差,心眼实,得把心底这份刚正藏着掖着,别轻易显露,要不莫说容易得罪人,即便不得罪人也得遭人嫉妒,日子难过。”

  李景风想了想,问:“难道见着不对的事也要闷不吭声吗?”

  胡净道:“也得量力而为。”

  李景风知道胡净为自己着想,虽不赞同这些话,仍说道:“多谢胡兄关心。小弟只是觉得,若只有三爷这本事才能仗义,那世间能说话的人也太少。我爹走得早,我娘常说,爹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别跟自己良心过不去’,我也就守着这句话而已。”

  胡净知道劝不动他,叹了口气,说道:“我要到安徽,往另条路去。兄弟,有缘再见。”

  李景风告别胡净,一路向南,到了陇川镇附近,转向西行,上了山,要往饶刀寨去。他上回离开还是除夕,今日再回已是二月。正走间,忽见远方一条人影躲在草丛中,心想:“莫不是山寨放的哨子?”于是大喊道,“是我!我是李景风,我回来啦!”

  那人听到声音,忙不迭地逃跑,李景风心下起疑,策马追上。饶刀寨的山路隐密颠簸,那人跑了几步,扑地摔倒,李景风上前一看,惊叫道:“老伯,怎会是你?!”

  原来那人竟是被山寨囚禁的疯老头,正满口塞着乱草泥土,显是饿得慌了,在荒山中随意取食。李景风跳下马来,取了干粮肉,那疯汉原本要逃,见他取出食物,这才战战兢兢走近。李景风见他手指上又多了几处咬痕,心下恻然,疯汉一把将食物抢过,狼吞虎咽起来,李景风取了绷带,缓缓靠近,疯汉饿了许久,哪还管他。

  李景风递出水壶道:“吃慢点,别噎着。”那疯汉只看了他一眼,不住呼呼叫着。李景风帮他把伤口洗净包扎,忽地又想:“怎么饶刀把子将他放出了?”

  一念既起,李景风心口狂跳,猛地翻身上马,向山寨急奔而去。到了山寨门口一看,两侧哨所早已倒塌,李景风纵马而入,只见山寨里狼藉一片,散落满地断折的兵器。祈威肥胖的尸体就倒在山门不远处,压在他的爱驹雪彪身上;老洪死在家门口,刚补上的屋角又被积雪压垮;聚义堂的大棚早已倒塌,底下隐隐约约还压着几具尸体;叫得出名字的张保、赵新、同宗的李云开、不知本名的老瓜子,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山寨弟兄各自或躺或趴,散落在山寨各处,周围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李景风往后山走去,这里横七竖八堆着数十具尸体,那把鬼头刀格外醒目。饶刀把子的手即便与主人分离了,仍是把刀握得死紧,他满是血污的尸体就倒在一旁,兀自怒目圆睁,不肯干休。

  李景风跳下马,将手臂接回饶刀把子尸身,又替饶刀把子阖上双眼,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他们是马匪,打家劫舍,死不足惜,或许这是报应。但是……但是……改过自新的机会就在眼前,怎么就这一个月的工夫……就这一个月的工夫……

  李景风心中难过,山寨里寂静无声,远远传开的只有他呜咽的啜泣声,在空谷中不断回响。

  他哭了许久,想起那疯汉还流落在外,这许多尸体一时也不好处理,可不能又让那老伯出意外,于是上马往来处奔去,待见到疯汉时才安心。他正要靠近,忽地十余人从草丛中窜将出来,他虽精于闪避,人在马上,怎生闪躲,立时被拉下马来,被围起来一阵拳打脚踢,直打得他鼻青脸肿。所幸他得到齐子慨指点,屈膝抱头死命护住头胸,方才没有重伤,可脸上、背部、手脚各处都被打得伤痕累累。

  不一会,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住手!”两名壮汉将他架起,李景风认得是饶刀山寨的弟兄,不由得吃了一惊,再望向喊“住手”那人,竟是饶长生。

  只见饶长生满目血丝,神情悲痛,自腰间抽出刀,步步走近。此刻他被打得昏头转向,神智不清,饶长生揪起他头发,语带哭腔骂道:“你个背信的狗畜生!还有那姓齐的无耻狗贼!我爹就不该错信了你们狗爷俩,白送了山寨这许多人命!你还山寨弟兄命来!还我爹命来!”说罢一刀捅向李景风胸口。

  ※

  扣、扣、扣……

  稳定有节奏的声响回荡在崆峒议堂前的走廊。

  走廊上只有一个人,身材矮小,走路一跛一跛,那声音便是他拐杖拄地的声音。

  议堂大门是用整片石材打磨制成,甚是厚重,此刻正半掩着。

  诸葛然推开门。

  里头有十六张青石桌,每张青石桌后方各有一张青石椅。那青石椅甚是古怪,做成太师椅的模样,然而有扶手却无靠背。

  十六张桌椅围成一个大圈,两两相对的椅子足足隔着三丈距离。

  十六张桌子,十六张椅子,却只有一个人等着他,此时就站在议堂最里头的主位前。

  “朱爷,好久不见。”诸葛然轻轻举起拐杖,便当作行礼了。

  名唤“朱爷”的男子面容俊秀,肤色白得有些过头,加上尖瘦的颊骨与下巴,风一吹便要飘走似的单薄身材,显得有些病容,单看外貌约在二十七八年纪,身着藏青色长袍,外罩一件羊毛披肩,比起其他铁剑银卫,他的气质更像是一个书生。

  朱爷双手抱拳,做了一个长揖,礼貌甚是周到。“请坐。”他伸手示意诸葛然在正对面的位置上坐下,诸葛然眉头一挑,在最靠近门口的位置坐了下来。

  “这一个月,点苍的使者等得着实心焦,副掌要再不回来,只怕要惊动诸葛掌门跟盟主了。”

  “四十多个人看着我被抓走,一个月还嫌等少了,等四十年还差不多。”诸葛然转动手中手杖,“不过也难怪,抓我的人可是名震天下的齐三爷。”他微笑道,“掌门亲弟抓掌门亲弟,这在九大家可不多见。我还真怕养成了风气,以后大家绑来绑去,绑到沈家唐家的闺女,咳,可不好玩。”说着眉毛一挑,用修正般的语气说道,“我说错了,那可好玩了。”

  “听说三爷这趟还带回一个义女,我还没见着呢。”朱爷微微一笑,“找到蛮族密道,一切都是副掌的功劳,朱指瑕在此代替崆峒派,代替九大家向副掌致谢。”说罢站起身来,又是长长一揖。

  “连笑脸……”诸葛然心想,“没有不真诚的地方,却也没有一点让人开心的味道,连笑脸也是不过不失,这朱爷啊……”

  “就只有这样?”诸葛然不耐地把玩起手中的拐杖,“没有回报的感谢,跟‘忘恩负义’只是用词遣字的差别。”

  “三爷是个有恩必偿的人。”朱爷道,“何况副掌与他有交情。”

  “幸好是有交情的人干的,要不我这样被掳走,得出大事啰。”诸葛然嘟起嘴,抠抠下巴,又转了转手中的拐杖。也不知他说的大事是指自己被掳走出大事,还是齐子慨掳走他闯了大祸的大事。

  “难道这不是副掌仗义援手,帮了三爷一把?”朱指瑕道,“当众劫人不过兄弟间的玩笑,若是副掌坚决不帮,三爷哪有办法逼你?”

  诸葛然收起拐杖,在手中不住拍打,忽然端详起朱指瑕,问道:“奇怪,我记得朱爷你快四十了吧?前几年见你还是三十出头模样,隔了几年见你反倒是二十七八模样,越活越年轻,这真不容易。”

  朱指瑕笑道:“看起来二十七八也只是看起来,实则还是四十,半点也讨不着便宜。”

  诸葛然忽地站起身来,握住青石椅扶手。那椅子乃是石雕,甚是沉重,诸葛然拖着椅子,石材刮磨的刺耳声音在空荡荡的议堂里回荡,尖锐难听。诸葛然走过十六张青石桌围成的圆圈,径自走到朱指瑕面前,将椅子放定,坐在朱爷面前。

  “我说个故事,朱爷听听。我有个朋友,仓库里头有老鼠,于是他丢了只猫进去抓老鼠。猫抓了一只又一只老鼠,到最后,仓库里头的老鼠少了,猫想着老鼠都没了,总该放老子出去了吧?可我朋友偏不信,他想,也许是猫没尽力,也或许是老鼠会躲,总之,没法确定仓库里没有老鼠之前,这猫绝不能放出来。就这样,一个月过去,两个月过去,三个月也过去了,再也没一只老鼠出现,那猫饿得半死不活,总算让我朋友相信这仓库里没老鼠,可以放猫出来了。哪知道就在我朋友要放猫离开的前一天晚上……”

  他说到这,忽地停顿下来,定定看着朱指瑕,却将问题转到另一个不相干的地方上去。

  “你猜前一天晚上,那猫吃了什么?”

  诸葛然眨着眼睛,微笑。

  朱指瑕与他目光相对,良久不语,似在沉思。过了好一会,才慢慢从嘴角扬起一个轻微的弧度。这弧度逐渐扩大。直到变成一个彼此心领神会的微笑。

  朱指瑕:“它吃了一本叫《陇舆山记》下册的书?”

  两人目光相对,这一次诸葛然觉得朱爷的笑真诚了。

  他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裳:“我哥当上盟主,就废掉铁剑银卫不出甘肃的禁令,还望朱爷在二爷面前美言几句。”

  他拖着青石椅走向大门,议堂中再度回响起那嘈杂刺耳的刮石声,直拖到青石桌另一头。

  扣、扣、扣……

  稳定有节奏的声响再次回荡在崆峒议堂前的走廊。声音渐小,渐远。

第54章 痴·疯·狂

  沙丝丽对齐子慨屋里所有东西都感到好奇,桌椅、棉被、炕、柜子、书籍、衣服,每样她都没见过,一会指着桌子问:“这做什么用?”齐子慨回答是放东西的,沙丝丽歪着头不解,“东西不是放地上就好?”

  齐子慨说道:“放地上容易踩着。”

  沙丝丽又指着书柜问:“这是做什么用的?”

  齐子慨道:“放书本用的。”

  “书本?”沙丝丽看看书柜,又回过头看齐子慨,想去拿书柜上的书本,又犹豫着不敢伸手去拿。齐子慨顺手抽出一本,递给沙丝丽,沙丝丽认不得上面的文字,道:“黑黑的,一块一块。”

  齐子慨点头道:“这叫书本,把字写在上面,用来记载一些事情。以后我教你认字,你就知道上面写什么了。”

  沙丝丽似懂非懂,把书扔在地上,又要去找别的东西玩。齐子慨把书捡起,说道:“东西用过了归回原处,别乱扔,以后找不着。”说着把书放回书架上,又道,“你以后用过什么都得放回原处,知道吗?”

  沙丝丽环顾周围,想了想,又有些不解,指着书柜问:“放书的?”

  齐子慨点点头,沙丝丽又指指地板上一本被随意丢置的书本问:“放书的?”

  齐子慨尴尬道:“这不是,这是……不乖的人乱扔。”说着拾起书来放回架上,又道,“跟我来。”

  他领着沙丝丽到一间空房,说道:“以后这就是你住的地方,我房间在对面。”

  沙丝丽瞪大眼珠子,欣喜雀跃,跳上炕裹住棉被不住打滚,随即起身扑向齐子慨。齐子慨侧身闪过,沙丝丽扑得急,险些摔倒,齐子慨一把抓住她手腕,让沙丝丽坐下,歪着头想了想,正要开口,又支吾其词,摸着下巴忖度着该怎么说,过了好一会,这才说道:“你觉得开心,只要说谢谢就好,要亲要抱,只能跟喜欢的人亲热。”

  沙丝丽道:“我喜欢义父。”

  齐子慨道:“那不一样,你若真喜欢一个人,你自然会懂。”

  沙丝丽皱起眉头,满脸疑问:“巴叔不是这样说的。”

  齐子慨道:“你喜欢巴叔吗?”

  沙丝丽摇头说:“沙丝丽看见巴叔会发抖,但是巴叔给沙丝丽吃东西。”

  齐子慨道:“我也给你东西吃,我教的你要听。以后不能随便就拉着人亲,拉着人抱,不能随便让人碰,也不要随便碰人。”

  沙丝丽犹豫着,似乎不知道齐子慨这样说的用意。一个声音说道:“你要是不听话,以后不给你吃东西。”

  诸葛然推开门径自走进来,沙丝丽见到诸葛然,不禁一缩,躲到齐子慨身边。齐子慨道:“别怕,叫人。”

  沙丝丽一脸茫然,问:“叫人?”

  齐子慨道:“以后你住在这,见着的人多,要有礼貌。每个人都有称呼,你见到人要打招呼。叫他诸葛叔叔。”

  沙丝丽甚是怕诸葛然,嗫嚅着喊道:“诸葛叔叔……”

  齐子慨笑道:“你别怕他,你诸葛叔叔只有嘴巴凶而已。”

  诸葛然拉了张椅子坐下,道:“你这样带孩子,管不住。”又问沙丝丽,“知不知道自己多大年纪?”

  沙丝丽眨着眼,不知道诸葛然问什么。诸葛然又问:“几岁了?”沙丝丽仍不明白。诸葛然又问:“记得你在山上过了几个冬天?”沙丝丽道:“很多个,六七八九个……很多个。”

  诸葛然看着她脸,说道:“差不多就十五上下,小不过十三,大不过十七,就当你十五岁吧。以后人家问你多大年纪,你就说十五,懂吗?”

  沙丝丽点点头,齐子慨皱眉问:“你问她年纪干嘛?”

  诸葛然手杖在地板上敲了两下,骂道:“臭猩猩别插嘴。”又道,“沙丝丽是外族名字,启人疑窦。换个名字,你以后别叫沙丝丽,改姓齐。”又转头对齐子慨说道,“你帮她取个名。”

  齐子慨摸摸下巴,道:“这我真没想过,就叫沙丝丽不行吗?”

  诸葛然道:“你要让人怀疑她,尽管叫。等她被吊在城墙上当肉串,你再来个一夫当关,慷慨赴义。”

  齐子慨道:“那就叫齐白莲。出淤泥而不染,行吧?”

  “莲你娘,难听死了,你几时见过莲花?”诸葛然骂道,“换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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