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下 第131节
那人怒道:“小子还会武功?”说罢一脚踢来。
李景风什么本事不行,闪躲的本事可是一流,又得齐子慨指点,当日夜榜的杀手尚且伤不了他,何况一名寻常的铁剑银卫?只见他左闪右避,上窜下跳,忽前忽后,那银卫连打了十几拳,全都落空,于是喊道:“帮忙啊!操!”
后面一人向李景风打来,李景风后脑无眼,听着风声时已来不及,脑门挨了一拳,热辣辣的甚是疼痛。又一人飞脚踢来,这下李景风可觑得奇准,侧身避开。他想起诸葛人跟他说过,不反击哪能赢,于是一脚踢出。那人原本酒醉,李景风这一脚踢在他膝弯,他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这场架一打起来,旁边立时围上一群人。中元节打架是常态,围观人数虽多,并无一人劝阻。
余下五人更怒,一起拥上。李景风想起齐子慨所教的拆招法门,肘、臂、掌、指不住格檔招架,兼之他闪避功夫实在极好,以一敌五竟还能苦苦支撑,围观者无不啧啧称奇。直至摔倒那人也加入战局,李景风以一以六,实在遮拦闪躲不住,只得向当中一人脸上挥拳。啪的一声,这拳虽打中对手,李景风自己也避不开拳头,胸口吃了一拳。他跟着齐子慨学武以来,从未真正测试自身能耐,于是一咬牙,把齐子慨教他的一套潜龙拳、星罗掌、开山腿用来应敌。
只听到啪啪啪几声响,哪几人分别中招,可对方中多少招,李景风也吃了多少拳,不仅没占着便宜,反倒被打得眼冒金星,晕头转向,鼻血直流。
一人喊道:“好王八,看你龟壳多硬!”说着扑倒李景风。这一被压制,李景风可就全无办法,还未挣脱起身,其余众人便一拥而上,将他按倒在地抱以老拳。李景风只能护住头脸,却也挣脱不得。
齐小房见李景风被打得凄惨,忙喊道:“别打景风哥哥!我爹是齐子慨!”
众人一愣,回过头来望向齐小房,李景风连忙挣脱起身。
他们都听说三爷领养了一名姑娘,可不确定是否便是眼前这人。一人逼向齐小房,喝问道:“你是三爷的女儿,那你娘是谁?”
齐小房甚是害怕,只得喊道:“我娘是诸葛然!”
众人听了这话,哈哈大笑。李景风也不知此刻是该哭该笑,顾不得身上伤势,拉着齐小房要走。那群人仍不肯放过,拦住道:“你不陪我们喝酒,我们就不放你们走。”
李景风此时已站稳身子,怒道:“你要有种,一对一!别拉人!”
他自忖一对一,即便赢不了,凭着自己闪躲功夫,对方肯定也伤他不着。可那群无赖也非笨蛋,知道李景风闪避功夫简直诡异,自不肯允诺,道:“她冒充三爷的女儿,我要抓她去城里治罪!”
“别去了,她真是三爷的女儿。”一个轻柔的声音说道。众人转过头去,就看到一张俊秀苍白的脸庞,以及一个单薄的身影。
“朱……朱爷!”这群人见是朱指瑕,忙弯腰行礼。李景风也跟着行礼。齐小房见他们行礼,这才也行礼,轻轻叫了声:“朱爷。”
“要真抓到城里去,就是你们被治罪了。”
为首那人讷讷道:“朱爷……这姑娘……真……真是……”
朱指瑕点点头:“这姑娘是三爷的女儿,这少侠……还是三爷亲授的功夫。要不,怎么一个学徒就能打你们六个?”
那人连忙转头行礼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兄弟、小姐,对不住!”
“喝酒打架,别过份就好。纠缠太久,容易闹出事。”朱指瑕转头问李景风,“景风兄弟,怎么处置?”
李景风摇摇头,道:“误会而已,没事。”
朱指瑕又看向齐小房,齐小房手足无措,只是摇头不开口。
“走吧,没事了。今晚少喝点。”
“是……是!……谢谢小姐,谢谢兄弟!抱歉,抱歉!”那群人听朱指瑕不追究,争前恐后逃去。
“没事吧?”朱指瑕替李景风拍去衣服上的灰尘。李景风受宠若惊,忙退了开来,道:“朱爷,我自己来就好。”他身上灰尘脏污还是小事,只可惜买来的玩具多被打坏了。
朱指瑕点点头,道:“我送你们回去。”
回程路上,齐小房余惧未退,缩在了李景风怀里,李景风拍拍她肩膀安慰她。朱指瑕问道:“景风兄弟,你跟小房感情挺好的?”
李景风道:“她便像是我妹妹般。”
朱指瑕点点头,又问:“你被困时,只消说出自己是三爷的朋友,或者小房是三爷的女儿,这群人便不敢皂啰,何苦白挨这许多打?”
李景风摇头道:“我不想靠着三爷的名头。再说,这大街上人这么多,他们真敢打死我?”
朱指瑕道:“年轻人有这骨气,挺不错的。”
李景风笑道:“朱爷也才大我几岁,怎说得老气横秋似的。”
朱指瑕哈哈大笑,道:“我只比三爷小些,比你大了十几岁有吧。”
李景风甚是讶异,他见朱指瑕不过二十出头模样,怎料到已近四十。
“三爷会教,你这闪躲功夫不简单,就是出手还有些毛躁。不过一对一,寻常铁剑银卫不是你对手。”
李景风没想自己竟得到如此高的评价,喜道:“真的吗?”
朱指瑕点点头,道:“是。”
三人回到崆峒城,朱指瑕先下马。李景风全身疼痛,唉了几声,好不容易才翻身下马,正要去接齐小房下马,朱指瑕递出手,齐小房见他双手打开,便搭着他肩头弯下腰去,让朱指瑕将自己抱下马来。
李景风道:“多谢朱爷今日替我兄妹解围。”
朱指瑕微微一笑,径自离去。
李景风送齐小房回房,却见齐子慨的房间亮着灯,齐小房不疑有他,刚开门便见着齐子慨正坐在桌前,大叫一声“义父!”扑上前去搂住齐子慨,“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齐子慨摸着她头发笑道:“乖女儿,想义父啦?”
齐小房只是不住哭,紧紧搂着齐子慨不放。
※
崆峒盂兰法会之盛大实在开了李景风的眼界。长达几里的法场,诵经声传数里,据说连少林寺都派来了正见堂的觉字辈高僧带头诵经助念。
李景风带了一些肉串薄饼给甘铁池。即便在城中的房间,街道上的诵经声依然清晰可闻。
李景风叹口气道:“这样的诵经法会,老前辈,即便你女儿徒弟都不在了,也能早日超脱,你不用替他们担心。”说着,将手上的肉串薄饼递给甘铁池。
甘铁池听着屋外的诵经声,又看着眼前的佛像,怔怔不作声,过了好一会,又将目光看向李景风,眼眶含泪,颤着声问道:“小兄弟……你……你叫……什么名字?”
他虽咬字不清,但李景风跟他相处日久,早已习惯他口音,见他主动问起名字,大喜过望,问道:“你好了?你好了?”
甘铁池流下泪来,不住啜泣。
李景风不顾他身上异味,揽住他肩膀安慰,问道:“老前辈,你……是谁害你变成这样的?”
甘铁池哭道:“是我……是我自己……”
说完,又嚎啕大哭起来。
第56章 不可思议
甘铁池在元字号里出生,那是武威最大的铁铺。
铸造是崆峒冠绝九大家的技艺。除了铁矿,甘肃另产有各色矿产,这些矿产为铸造提供了各色原料。又因兵需,早在怒王时期甘肃便设有许多铁铺,昆仑共议后的前二十年,那还是崆峒的好时节,那时九大家出钱出力,从东边运来大批石材,建造了崆峒城。
那时仇不过三代的规矩才刚定立,各家趁着还能借报仇的名义争夺地盘,不住杀伐。那也是铁铺最好的年代,只要能把铁片开了锋,三百文就能到手,要是能打得一副好刀剑,三五两银子够一家老小温饱个把月,要是有把神兵利器……你得躲得隐蔽点,以免被人谋财害命。
元字号打造出来的兵器就算称不上“神兵”,也绝对当得起“利器”两字。更难得的是,产量大而质量精。能一次生产大量兵器的铁铺不多,元字号是当时铁剑银卫主要的兵器来源,老板元丙吉也成了武威的首富。
到了甘铁池出生的时节,九大家的供给早就断了,各自的版图也大致成形,除了少数疆界还有些争执,这武林算是平静。那些趁着天下大乱时营生的铁铺绝大多数都改了行当,有手艺的继续留着,没手艺的买几亩良田耕种为生,或者转经商,又或者索性拿了自家的兵器练起武来,华山境内的武字堡就是这样起的家。
元字号依然在,但已无过往的风光。幸好,能铸造大量兵器的铁铺终究不多,每隔段时节,铁剑银卫弓箭枪头锁子甲等大量的兵器需求仍是由元字号供给。元家买了大亩良田,颇有改换行当的意味,老掌柜退休了,长子早逝,由次子元应成执掌这个老字号。
元应成是个踏实的人,九大家不动刀兵,行侠仗义的事都给门派管了。宝剑空利,深夜悲鸣,管多不管精、价美实惠才是正理。这也是元字号后来的方针,技艺不必精湛,又多又便宜才好。
甘铁池的父亲是元字号里的其中一名铸师。他是听着打铁声长大的,他最好的好朋友也是铸师的儿子,与他同年,姓向,叫向海。
他们总是玩在一起,身为铸师的儿子,他们总是比拼着谁的父亲铸造出来的兵器比较好。一开始只是吹牛,后来开始争吵,最后不可开交,直到某次两人各自偷了父亲刚铸好的刀互砍,砍到刀口卷了,确认了两人父亲的铸术不相上下,才停止了这场无意义的比拼。
当然也是因为他们各自被父亲狠狠打了几十下屁股。那可是打铁用的手,每一下都够让个孩子呼天抢地叫不敢。
十岁那年,甘铁池跟向海在元字号的院子里嬉戏。几辆马车停在了门口,车上走下一名妇人与数十名壮汉。壮汉跟在妇人身后,显得极为尊敬。
除了总是板着一张毫无表情的脸外,那妇人唯一让人印象深刻的只有那双眼睛。甘铁池只看了她一眼,就连忙转过头去。
那目光锐利的像是要扎进人心里头去。
他们是来找老板元应成的。老板对那名妇人也非常恭敬,哈腰鞠躬,甚是礼貌,又招待妇人参观元字号。
甘铁池后来知道,那妇人就是唐门的二少奶奶,带着人来研究袖箭的制作。
唐门对袖箭的要求极高,而袖箭的优劣取决于两个地方,一是机括的设计,二是所用材质。
唐门对袖箭的需求大,单件工价高,对元字号而言这是一笔重要的收入。冷面夫人走后,留下了八名据说来自金羽山庄的弓手参与袖箭的制作。他们改进了传统袖箭的形状,使其射程更远更有力,当然,这必须符合机括的使用。
甘铁池与向海的父亲都参与了这精细活,但制作出的成品却颇不满意。唐门要的袖箭要比平常更短小便携,且希望能藏有更多箭支,这有相当的难度。作为铁匠的儿子,他们两人早将铸造当作未来的工作,为了这件事,两人又开始争执。
向海说:“得把材料弄好。钢的韧性不足,做出来的弹簧力道就不足。”甘铁池却说,坚韧的钢材不易取得,不如从机括的设计去思考。
于是两名孩子又吵了起来,一个说对方无理,一个说对方异想天开。这一吵,足足大半年互不搭理,直到向海生了病,甘铁池去探望他,俩孩子这才言归于好。
感情虽然恢复,但争吵可没结束,两人开始往各自的方向钻研起来。
没等这俩孩子长大,元字号已为唐门设计了一款新式袖箭,一式两发,威力也比往常大些。唐门满意了,订制了两千品,元字号每年只能产出两百品,分十年交货。
但甘铁池与向海却对元字号的袖箭嗤之以鼻。甘铁池画了很多设计图给父亲看,但父亲只是摇头。至于向海……
十九岁那年,向海笑嘻嘻地找到甘铁池,给他看了一张图。
“这是什么?钢炉?”甘铁池皱着眉头,“底下放的焦炭也太少。”那是一个下层满布风口的炼钢炉图形。“你把焦炭放哪?”甘铁池问。
“把生铁置入,焦炭放在底层,之后鼓风。”
“温度不够。”甘铁池道,“这铁水在锅里凝成一团了。”
“要是放太多煤炭,炼出来的钢脆度太高,打造不了好兵器。”向海说,“我们试试。”
可这不是两名少年试验得起的东西。向海的设计需要很多银两来实现,而元字号已经无心在锻造这块继续精进了。这块老牌子,生产的是大量价廉物美的兵器。
于是甘向铁铺开张了。两名少年离开了元字号,带着父亲给的银两,经营起自己的铁铺。
甘铁池有天分,打造的都是精品,虽然花费的时间长,俩少年铸造出来的兵器确实不同凡响,甘向铁铺的兵器渐渐有了口碑。他们攒着银子,自行搭建了炼钢炉。果不其然,第一次的试验失败了,铁水在锅里凝结成块,好不容易造起来的钢炉一次就报废。
向海并不气馁,又画了第二张设计图。这次仍以失败告终。向海增添了煤炭的数量,虽然保住温度,但控制火侯困难,炼出来的质量反不如前。
遇到困难的不只向海,甘铁池一样有困难。他所画的设计图过于精细,普通钢材根本无法达到那样的强度。
他们明白必须合作,才能造出那款袖箭。
钢炉的构建并不容易,等到第五次测试钢炉时,他们已是山穷水尽。两人早已各自娶妻,为了建造这个钢炉几乎散尽家财。最后这次炼钢,连元字号的老师傅也来看他们。
“这钢炉不行。”老师傅皱起眉头,“炭少铁多,火力不足。”
向海不理会老师傅的警告,将铁水倒入锅中,开始大肆鼓风,把火力鼓到最旺。
奇迹发生了,铁水在锅炉中翻腾,冒出淡淡的烟雾,那雾中有褐色、绿色,仿佛还有些更淡的红色。
倒出来的钢水凝结后,老师傅们发出了赞叹。
那是一块上好的精钢。
甘铁池马上着手,利用这块精钢,开始锻造他所需要的材料。
第二年,唐门来元字号取货时,甘铁池偷偷塞了一筒袖箭给唐门的使者,请他们带回去给掌事的看。
一个月后,十余辆马车停在甘向铁铺前。马车上走下的妇人甘铁池见过,只是他没想到,当年的二少奶奶现今竟是唐门掌事,更没想到她竟会为了这袖箭亲自来到武威这间小铁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