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下 第14节
老头哈哈笑道:“小兄弟聪明,这听骰功夫只能听个大概,骰子六面,两个对面合计是七,一六是一对,二五、三四又是一对,落骰时声音略有不同,听骰只能听出个大概,若是五六着底,那就是一二面朝上,开小的机率就高,若是一二落底,那是五六朝上,开大的机率就高。至于三四,那太难分辨,索性放弃。三颗骰子能听出两个大概就算高手,今天摇盅的庄家是生面孔,咱们运气好,没几把就赢了大注,下回他注意。变个手法摇骰,赔死你都会。”
杨衍道:“赢了四十多两,该走啦。”
老头道:“我是来赌破阵图的,现在才凑够银两呢。”
杨衍虽想劝阻,但心知这老头甚是顽固,且他赌钱本事如此高明,反正是他的钱,不如看他能变出怎样把戏,只好道:“劝你也不听,随便吧。”
老头道:“别担心,要是赢了,一半归你,老乞丐不骗人的。”
杨衍只是笑笑不回话。
那老头跟护院亮了筹码,那护院见他真有五十两,说道:“老爷子这边请。”态度甚是礼貌。
杨衍与老头跟着那护院,从大厅侧面绕到后院,那后院布置虽不如群芳楼华丽,然松柏成荫,怪石嵯峨,另有一番雅致。
三人走到廊底,有一道阶梯通往地下,护院说道:“就在这了,贵客请自便。”
杨衍心想:“原来富贵赌坊底下还别有洞天,五十两才得入门,这破阵图究竟是什么赌法。”
两人走下阶梯,突然一股臭味扑鼻而来,杨衍心想:“怎么这味道好熟悉。”他心中猜测,这破阵图该是最顶尖的博弈,下注者无一不是豪客,场所该当清静明亮,兼且奢华气派。怎么藏于地下,又有臭味。杨衍满心疑问,突然想起那味道:“这不是鸡屎味吗?”杨衍惊问。
那老头笑道:“就是斗鸡。”
此时两人正好走到阶梯下,杨衍见着一片空地,宽敞不下楼上赌厅。周围满布火把灯笼,明亮不下白昼,当中用铁丝围篱围起约三四十尺的一小块。离围篱约一尺处,围置着十二张太师椅及茶几,约莫有八九个赌客,服装各有气派,坐在椅子上,凝神专注,看场中两鸡相斗。赌客后方,又有数十名护院站着。在空地的两侧都是鸡笼。刚才的鸡屎味便是从此传出。然每个鸡笼甚是巨大,足足有数十尺方圆。杨衍好奇,走近去看。多数鸡笼里头都有一只鸡,那些鸡与寻常公鸡不同,一只只趾高气昂,雄壮威武,眼神炯炯,爪喙尖利。鸡笼前又各自站着一名守卫,看服色并非赌场中的护院。杨衍想要靠近,便遭驱赶。
老头找了一张太师椅坐定,喝道:“小伙子别乱跑。过来!”
杨衍乖乖走到老头身边,老头又对一名护院说道:“看座”。那护院搬了张凳子过来,杨衍坐下,这才看起场中斗鸡。
只见场中两鸡互斗,一只青羽鸡正追逐一只红羽,那红羽落于下风,节节败退,青羽追上扑击,啄得羽毛纷飞,散落一地,那红羽奋力反击,青羽拍动双翅打在红羽脸上,打得红羽睁不开眼,就这一瞬间,青羽趁势跃起,鸡爪下扑连抓,抓的红羽怪叫连连,倒在地上。青羽兀自不肯放过,继续啄击,那红羽挣扎了几下,便不动了。
一名赌客骂道:“操他娘的,这畜生!”
另名赌客笑道:“李员外,承让!这五百两,我就笑纳了。”
杨衍惊道:“就这样输了五百两?”
老头笑道:“你别吃惊,他斗输的这只鸡,起码就得五六十两。”
杨衍听得咋舌不下,道:“一只鸡得五六十两,难道他会说人话?”
老头哈哈大笑道:“人话是不会说,就是会打架,你看这只打赢的青羽,该是来自山东的乌云盖雪,幼鸡每只便要十两,自幼培训,花的各式照料功夫,吃的是上好饲料,以保证肉足力大,你瞧后面鸡笼前站的那些人,那都是训练斗鸡的师傅。好的师傅月俸也得五到十两。出名的常胜师傅,十五两也不意外。你说,把一只幼鸡养到能上阵,没几十两银子行吗?”
杨衍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又听那李员外道:“把这废物拖下去,跟夫人说,今晚喝鸡汤。”
李员外的随从进入围篱,抓住红羽鸡脖子,喀啦一声,将它脖子扭断,倒提鸡脚,拎了出去。
杨衍心下恻然,道:“这鸡为他死斗,一旦输了,不但没有好好埋葬,还把它吃了,这人当真是…”
老头低声道:“斗鸡一旦落败,就算不死,斗气已丧,再也不能上场,有些主人会善待斗鸡,还能自己配出名种,也有像他这种的。总之,是人是畜生,咱们都管不着。”随即又道:“你只听说过临川有麻鸡好吃,没听说有斗鸡可看吧。”
杨衍摇摇头道:“这么残忍的东西,我不爱看。”
老头笑道:“你吃麻鸡时,怎么就没想过残忍?”
杨衍突然想起杨氏常说的:“君子远庖厨。”这时才算深刻明白这道理。
一想起娘亲,心中不禁一痛。于是道:“是啊,得要心肠够硬,才能下得了狠手。是人就当人看,是畜生,就得当畜生看。”
老头点点头,不再说话。一名护院趋近问道:“贵客赌外围,还是坐庄?”
“我赌外围,再看看。”老头说完,知道杨衍不懂,又解释道:“坐庄是派自己的斗鸡出来打,外围是双方各自下注,两方注金依比平分。”
又听到一名赌客道:“朱员外,你还有没有大将要上场的?”
方才青羽的主人道:“晓月兄的小吕布已经将养一个月了,您该问问他。”
杨衍心想:“他也姓朱,莫非就是老婆偷人的那个朱大户?”
他这一猜果然没猜错,那人便是被朱门殇诈骗银两的朱大户。另一人又道:“我的小吕布,怕不是朱员外战无敌的对手呢。”
朱员外笑道:“早晚有一天,也是要看是晓月兄的吕布英勇,还是我战无敌手。”
杨衍皱了眉头心想:“小吕布,战无敌,这名字当真俗气。”
晓月又道:“听说赵员外刚从关外引进了几员上品,何不派出来让我们见识见识?”
几名赌客各自推让了一番,最后是张员外派出了“好兆头”跟赵员外的“雪中红”对战。
决定了出战的斗鸡,便让各人品鉴下注。老头先看了雪里红,那是一身白羽,唯有颈上一圈红。老头道:“斗鸡当中,白鸡算不上上品,这鸡虽然雄壮,眼神却乏,缺乏斗志。”说罢又走到好兆头的鸡笼前,那是一只紫羽金翅鸡,羽色斑斓,精神抖擞,就是鸡背上秃了一小块。
老头道:“这只好兆头打过胜仗,经验足,斗志够,眼神机灵。看他羽色,该是出自鲁西的名种。”于是对护院道:“就押它了。”
说完,把筹码通通下了注。
杨衍此时对老头深具信心,即便是一次过,也不忧心。突然想起一事,问道:“为什么斗鸡要叫破阵图?”
老头道:“以前斗鸡,遇到疲赖的,不肯相斗,就放破阵乐,曲风激昂,那鸡听了,斗志便起,所以斗鸡又称破阵图,就是这个典故。”
随即两边取出斗士,杨衍见那训练的师傅,在鸡爪套上锐利铁钩,讶异道:“还装武器?”
老头道:“不只武器,有的还装护具,可这武器护具,有利有弊,身上装了重物,虽增加了防护,也少了灵活,安装钩刃能加强杀伤。是常见的。”
双方准备已毕,老头与杨衍也入座,护院的奉上香茗,那是上好的龙井,杨衍品不出优劣,只觉味苦顺口而已。
只见栅栏打开,两鸡冲入,但凡公鸡都好斗,斗鸡更甚,一旦两鸡入笼,通常都得拼个你死我活,那好兆头经验老道,当先扑起,雪里红慢了一步,虽也跃起,却受压制。身上顿时受创,急忙绕了开来。
这两只鸡都是裸斗,除了爪上的钩子,未装护具。好兆头趁胜追击,从侧翼啄咬,雪里红虽欲反击,先手已失,连忙扑击翅膀,要打乱好兆头视野。好兆头眼睛上吃了一记,退了开来。雪里红却未趁机追击,反倒退了开去。赵员外骂道:“蠢畜生,怎么不上去!”张员外只是呵呵大笑。
好兆头见雪里红未追击,抢上前去啄雪里红的鸡冠,雪里红闪避几次,仍是不敢应敌,绕路而走,败像已现。
杨衍虽知老头押注好兆头,见雪里红如此狼狈,仍觉可怜。
雪里红绕了几圈,被好兆头追啄了几下,浑身是血。落了一地白毛。一个不留神,被逼入死角,好兆头飞扑而起,利爪乱抓,抓的雪里红满身是血,没几下,“嘎”的一声惨叫,倒在地上。眼看是不成了。
只见赵员外脸色铁青,张员外笑脸嘻嘻道:“承让了。”
好兆头见雪里红倒地,得意洋洋,又啄了几下,见雪里红毫无反应,便绕着他走动起来,得意洋洋。
杨衍正不知这场赌注又赢了多少,只听到那老头喊了一声:“不妙!”
话声未落,说时迟那时快,雪里红突然翻身而起,凌空飞跃,爪上倒钩插入好兆头脖颈,奋力一扯,连皮带肉一齐钩断,顿时鸡血如泉喷涌,好兆头颓然倒地,只抖了两下,便即不动。
众人瞠目结舌中,只听得雪里红一声长鸣,对此战结果甚是满意。
这下子换张员外脸色铁青,赵员外笑呵呵了。
杨衍没料到这场对决如此峰回路转,只是看傻了。老头骂道:“失算失算,没想到这畜生还懂兵法,白瞎了我五十两银。”
杨衍淡淡道:“爷爷,咱们还有钱翻本吗?”
老头子歉然一笑,道:“多喝几口茶,上好的龙井,不亏。”
两人走出富贵赌坊时,已近傍晚,杨衍没找到老头的家人,两人信步而走,闻到两侧酒馆饭香,老头伸出手对着杨衍道:“救苦救难活菩萨,有舍有得天保佑,残羹冷饭饱一天,三文两文救命钱。大爷,施舍点。好不?”
杨衍白眼都翻到后脑勺去,道:“真没钱啦,爷爷。”
老头道:“连吃饭的钱都没了?”
杨衍听他一说,也觉饥肠辘辘,说道:“罢了,我身上还有点值钱的东西,只是不准赌。吃了饭,得告诉我你家在哪?不许胡赖。”
老头道:“刚才输的五十两有一半是你的,待我去讨点还你。”
杨衍道:“那本是你的钱,我也没打算跟你要,只是你若赢钱,我倒想跟你借点路费。”
老头问道:“你要上哪去?”
杨衍道:“我要去湖北。”
两人不知不觉走到河边,杨衍看着看着河水道:“我想找到仙霞派,也许,顺便上武当山拜个师。”
老头道:“你要拜师学艺?那老乞丐教你两手,就当还你二十五两了。”
杨衍笑道:“爷爷你还会武功啊。”
老头道:“先教你一招黑虎偷心,再教你一招双龙出海。最后再一招……再一招……”老头搔搔头,一时不知道怎么接下去。
杨衍笑道:“想不起来没关系,你要教,我就学。你教什么都成。”
老头道:“唉,没办法,想不起来有什么好教的,瞧你人品不差,老乞丐大亏血本。把纵横天下这招教给你了。”
杨衍笑道:“这名字听起来气派啊。”
老头道:“我想起来啦,这招本来叫猛虎下山,后来改了好几次名,又是什么猛虎伏山斩,又是猛虎纵横势,现在叫纵横天下,连个虎字都没有,真是不伦不类。”
杨衍道:“黑虎偷心,双龙出海,猛虎下山,这三招名字很衬啊,改叫纵横天下,差了许多。”
老头道:“就是就是,我想想,怎样给你示范才好。”
忽然听得有人喊道:“找着了,两个狗崽子在这。”
杨衍回头一看,是下午那两名年轻人,那较高的一人抢上,一把抓住老头骂道:“臭老头,你扒走我们钱包?里头有三钱银子,快还来!”
杨衍讶异,想起下午那三钱银子,那两个口袋,难道老爷爷还是个扒手?忙喝道:“快放手,有什么事冲着我来。”
那稍矮的青年指着老头腰间的玉坠道:“那玉腰坠也给他扒回去了。抓着他,别给他跑了。”说着也抓住杨衍胸口骂道:“臭小子,你也有份,钱呢?把钱还来。”
杨衍怒道:“钱输光了,你们抢东西在先,要理论,我们到丐帮理论去。”
矮青年脸上一红,怒道:“送你一顿好打。教你知好歹。”
杨衍道:“要打就跟我打,打老人家,闹出人命,你们担得起吗?”
矮青年道:“你倒有骨气,没打断你手脚,爷就不姓欧!”
那矮青年作势要打,忽听那老头慢慢说道:“你瞧仔细了,黑虎偷心这招啊,首要是马步要稳。脚稳了,力就有了。”他说着,左脚一跨,扎了个马步,又比划着手道:“左手画圆,右手直出,就这样。”
他一边说,左手隔开高个青年的手,右手一拳直击中胸口,高个青年吃疼,退开了几步,骂道:“老头找死!”
老头继续说道:“桥手要稳,取敌关窍,右拳直出,伤敌要害。”说着又是同样的一招,打中青年胸口,竟是分毫不差。
老头道:“这招虽是基本,难也难在基本,须知,天下武学之招,不过攻守二字,攻不过击进,守不过格闪,这一格一击,就是本源。”
他说着时,那青年连换了几个招式,或挥拳,或踢击,老头只是左手一格,右拳直进,拳拳正中胸口。只是他出力不大。那青年捱了几下没事,抢了侧位,一脚踢来。
老头道:“敌人若攻你侧位,你不需慌忙,你是圆心,动的少,他快不过你。”说着脚步一挪,将正面朝向对方,同样左手一格,右手一拳,正中胸口。
杨衍与那矮青年看得傻了,矮青年知道遇上高手,幸好对方年迈,看他这几拳软弱,也是力不从心,便从后一脚踹出偷袭。杨衍忙喊道:“爷爷小心。”
老头一个转身,又是一招黑虎偷心,打中矮个青年胸口。
矮个青年退了几步,只觉得胸口一闷,不甚疼痛,又揉身而上,与高个青年一起夹攻老头。
“接着是双龙出海,这招左右出击,重点是曲肘,以肘阻敌,方能攻守一体。”老头说着,双肘屈起,恰恰隔开两人挥来的拳头,在两人脸上打了一拳。
老头又继续说道:“一攻一守,那是基本,要进阶到高手,一举手,一投足,也有各种攻守,双龙出海便是在一只手上同时一攻一守。”他一边说,一边抵挡两名青年攻势,他双足不动,双拳挥出,便是连消带打,两人脸上必中一拳。明明每次都是相同的招式,两人却是闪避不开。
杨衍不知老头所教两招,虽是粗浅招式,却是武学基本,最为关窍的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