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下 第147节
谢孤白缓缓道:“这是沈掌门说的吧?”
沈玉倾疑惑问道:“怎地?”
谢孤白为众人斟了茶:“九大家都是这样教的,挺好。有理有据,是该这样教。”
沈未辰皱起眉头:“谢先生,有话直说吧。”
谢孤白道:“公子都说了,那攻伐不断的日子没有株连这一条,怎么斩草除根?只要有株连,就算五代同堂都能杀到只剩一人,孤苗不生,那被灭的门派势力是被谁掌管了?仇不过三代,像杨兄弟这样的门派后裔要找谁报仇去?”
沈家兄妹都是一愣。
谢孤白接着道:“至于仇名状,昆仑共议后,除了六十年前的铁岭张练,四十年前的汜水血河,十一年前七义屠恶虎,有几人敢对九大家发仇名状?又有几个有好下场?”
沈玉倾默然片刻,道:“先生说得有理。”
他明白谢孤白的说法,既然波及三代,那门派或家族势力强大的自然占了优势,变了样子的恃强凌弱而已。
朱门殇深有所感,他父亲师兄俱死,虽说咎由自取,但若真要报仇,他也只能背着罪名暗着来,对彭家发仇名状无疑自寻死路。
话说回来,自己是灭门种,彭家也拿他没辄,这就叫穿鞋的打不过赤脚的。只是若真要报仇,彭家想洗清嫌疑,让自己死于意外想来也不是难事——夜榜的杀手多着,九大家虽是痛恨,却也没少利用过。
众人讲了一夜故事,看着天色将明,沈玉倾道:“朱大夫,那杨兄弟……你问他愿不愿意来青城?”
朱门殇摇摇头,说道:“我问过他了,他不愿意。”
“杨衍若来青城,他想报仇,公子是帮他还是不帮?”谢孤白问,“若是不帮,是要劝他放下?”
“杨兄弟报不了仇。”沈玉倾摇头道,“太难了,就算报了仇也是天下共诛的大罪。”
“帮不了他就别拦着他。不公道的事很多,你会介意只是因为你恰好听到而已。”谢孤白道,“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就是因为看到了才要管,若连看着了都不管,良心过得去吗?”李景风道。
“那也要看你有没有本事管!等以后大家叫你李大爷了,你爱怎么管怎么管!”朱门殇道,“你连灭门种都不是,人家伸根指头就能揉死你,一根不够还有四根!”
※ ※ ※
巳时,沈玉倾睡得甚不安稳,杨衍的遭遇和谢孤白说的话都让他反复思索。他确实帮不了杨衍的忙,快意恩仇不是他能做的事,青城若与华山结仇,可能就得无故多死几百上千个人。
不能就因为想帮杨衍出口气,反倒害死更多的人。那里是华山,不是青城。如同谢孤白所说,这不是自己该管的事,顶多就像玄虚一样收留杨衍,好生照顾,劝他放下仇恨……
沈玉倾起身唤了一声,门外的随从送来了面盆毛巾,他梳洗过后,信步走到中庭,听见李景风和沈未辰的声音,也不知两人是刚起还是一夜未眠。他知道李景风对小妹有好感,玩心大起,索性躲在柱子后头,偷听两人说话。
只听沈未辰问道:“你跟三爷这么久,学了不少功夫吧?”
李景风尴尬道:“学了不到一年,都是崆峒派的粗浅武功。”
“三爷的功夫有多厉害?”沈未辰甚是好奇,“有人说他是当今天下第一,你觉得呢?”
“挺厉害的!他吸一口气就能把苍蝇给定住!”李景风道,“好像是叫浑元真炁。”
“那是崆峒最高深的内家功夫,嗯……”
沈玉倾从柱后偷偷探出头来,见沈未辰似乎正在思索,心想:“景风兄弟也是老实,不会找话,就跟小妹聊些功夫的事,要是朱大夫……嗯,要是李景风是朱大夫的性子,自己早出去搅扰两人聊天了。”
“要不我们练两招吧?”李景风道,“除了三爷,我没跟什么厉害的人过过招。”
沈玉倾心中一惊,再看过去,只见沈未辰犹豫道:“怕打伤了你,不好。”
李景风忙道:“不会不会!你别担心,闪躲的功夫我可厉害着!”他挺起胸膛,显得甚有自信,“沈姑娘想知道崆峒武功有什么独特之处,我也想知道自己现在有多少本事。打人我不行,闪躲嘛,夜榜的杀手都奈何不了我呢!”
沈未辰瞪大一双明眸,问道:“真的?那我轻点!”
李景风道:“别手下留情,尽管来!”说着,他左脚前踩,重心后落,左手斜护胸口,右手斜插在左手底下,那是上中下路闪避格挡都备好的姿态。沈玉倾见他架势十足,也不禁刮目相看,这架势,说不定真能跟小妹过上几招。
沈未辰点点头,右脚向前一跨,左掌在李景风眼前一拂,右拳随出。沈玉倾暗道一声不好,只听“啪!”的一声,这拳结结实实打在李景风面门上。李景风捂住脸,鼻血从指缝间流出,沈未辰忙上前扶住他,讶异问道:“你怎么不闪?!”
李景风道:“我……我没瞧清楚,来不及了……”
忽然响起哈哈大笑的声音,原来朱门殇躲在另一根柱子后头,正笑得直不起腰来。沈玉倾忍着笑从柱后走出,问道:“小妹,你做什么呢?”
沈未辰喊道:“朱大夫别笑!轮到你上阵了!”
朱门殇忍着笑,要李景风抬起头来,捏他鼻梁,又上了药,笑道:“还好鼻梁没歪。”
沈未辰歉然道:“对不住,我没收手……”
李景风忙道:“不关你的事,是我笨拙。你……你刚才用的什么招?我,我就见到眼前一个手掌,就……就中招了。”
沈玉倾讲解道:“这招叫叶底藏花,左掌虚拂一招,扰你视线,右手从掌后穿出。这招变化繁多,有时从掌后穿出,有时又攻你小腹,虚实难料。”
李景风满脸通红,点头道:“我懂了,懂了……”又道,“我回房歇会。”
沈玉倾看着李景风背影,虽觉有趣,又忍不住暗自叹息。他本欣赏李景风骨气,三叔婚宴时见着齐三爷,三爷是直来直往的人,连他也夸奖李景风人品心性,能被齐子慨亲自教导,可见是何等器重。又听说李景风崆峒一行的事迹,对他多了几分敬佩。只是看来小妹只把他当朋友看待。何况他出身平凡,大伯与雅夫人,甚至爹亲……总之是不可能的事。他正想着,就听沈未辰问道:“你们两个躲柱子后面做什么?”
沈玉倾笑道:“怕打扰你练功呢。”
过了会,下人前来禀告,说俞帮主摆了宴席宴请沈家兄妹等人。沈玉倾道:“该办正事了。”
一行四人到了宴席上,见俞继恩身侧坐着一对青年男女。俞继恩介绍道:“犬子承业。”俞承业站起身来拱手弯腰,沈玉倾见他年近二十,脸色蜡黄,身形瘦弱,除了一身华服,不像是富贵人家出身的。他拱手回礼,俞继恩又介绍道:“小女净莲。”
那俞净莲与俞承业不同,白白净净的圆脸,粗眉细眼,体态丰腴,穿着一身花枝招展的大红衣裳,上绣鸳鸯戏鲤图案。跟他们父亲一样,这兄妹的衣服全都花得让人眼乱。俞净莲看见沈玉倾,脸上一红,起身福了福,沈玉倾拱手还礼。
朱门殇在谢孤白耳边低语道:“这少年体虚气弱,许是过度纵情声色,身子糟蹋坏了。”谢孤白道:“我瞧你身体挺好的,把你的药方给他补一补。”朱门殇啐了一口,道:“我这是先天体质好,后天有调养。”
沈玉倾见俞继恩左首还空了两个位置,料知还有人尚未入席,却见只放了一双碗筷,也未放椅子,不禁疑惑。但他性格稳重,知道过会便知根由,也不多问,先向俞家姐弟介绍了其他人,俞承业不住找沈未辰攀谈,俞净莲也不住问沈玉倾喜好,显得甚是热络。
过了会,俞继恩皱眉问俞承业道:“你娘在干嘛?要是不想来,让她在房里歇息算了。”
俞承业道:“娘说要来呢。”
俞继恩更是不耐,沈玉倾忙道:“不急,不急。”
俞继恩道:“让贵客久等,失礼了。”
俞净莲望向门口,叫道:“娘来了!”
众人回头望去,朱门殇忍不住“哇!”的一声叫了出来。只见四名家丁抬着一张特制的太师椅,椅杠是铜铸的,比寻常椅子大了一倍,可坐在上头的妇人竟还是把这张椅子给塞得满满的!那妇人虽是坐着,粗略一看也该有七尺以上身量,那是直着量,横着量大概也能有五尺!
沈玉倾见朱门殇失态,拉了拉他衣袖,眼中颇有责备之意。朱门殇忍不住低声道:“别怪我!这能不吓着人吗?”说着眼色使向小妹。即便沈未辰甚有教养,此刻也不禁瞪大了眼。
沈玉倾低声喊道:“小妹!”沈未辰察觉失态,忙正了正神色。
那四名家丁把妇人放在宴席桌前,她一人便占了两个座位。俞继恩道:“这是贱内陈氏。”
众人起身行礼,喊道:“老夫人好。”
陈氏皱起眉头,嘟着嘴,不,她是否嘟着嘴实在不好分辨,说她皱起眉头也是从语气上判断:“我很老了吗?”她话音粘黏在一起,听着不甚清楚。
朱门殇道:“夫人青春年少,哪里老了!”
陈氏哈哈大笑,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不住咳嗽,她身后家丁连忙替她拍背,助她顺气。
“吃饭,吃饭!”陈氏说。俞继恩吩咐厨子上菜,只见俞家宴席菜色份量都比寻常多上一倍。朱门殇见陈氏毫无节制,张口便吃,但凡哪道菜有残余,必被她席卷一空,低声对谢孤白道:“我弄错了。物极必反,她这吃法孕时必伤胎儿,他儿子的虚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更难调养。”过了会,忍不住又道,“她再养肥些,站起来就是个四方形了!”
谢孤白回道:“也得先站得起来。”
席间俞继恩不住敬酒,又聊起杨衍与李景风均是沈玉倾等人的旧识,笑道:“武林这么大,却全聚在襄阳帮了,当真缘分难得!”接下来就不停提起“缘分”、“福气”等话语。沈玉倾皱起眉头,觉得俞继恩另有所图,沈未辰只是掩笑,俞承业不住偷瞄她,似乎是给看晕乎了。
酒过三巡,俞继恩请众人移驾内堂歇息。众人分了主次叙茶,俞继恩料是该说正事了,于是问道:“沈公子远道而来,俞某受宠若惊,不知有什么襄阳帮帮得上忙的地方?”
沈玉倾道:“俞帮主客气了。沈某谨代表青城,想拜访武当玄虚掌门,还请俞帮主帮忙引荐。”
他是青城世子,要拜访武当掌门送个名帖便是,何必俞继恩引荐?俞继恩想了想,问道:“沈公子要跟掌门说些什么?需要俞某转告吗?”
沈玉倾道:“明年三月便是昆仑共议,这几年诸葛副掌拜访过丐帮、青城、唐门、崆峒,沈某心想,许是诸葛掌门有些心焦了。”
俞继恩皱眉问道:“什么意思?”
沈玉倾道:“听说诸葛掌门有意与李掌门一同竞逐昆仑共议盟主之位。”
俞继恩道:“是听到些风声。”他是漕运帮主,于河道上的消息最是灵通,又道,“不过我们襄阳帮都是手下人,昆仑共议这等大事只管看着听着就是。”
沈玉倾道:“俞帮主太谦虚了,襄阳帮是武当之下第一帮派,每有大事,玄虚掌门也常仰赖俞帮主的意见。青城向来以‘中道’立命,不偏不倚,在下希望莫生波澜才好。所以才来拜访帮主。”
俞继恩听懂他的意思,笑道:“除了年初时听闻李掌门拜访了少林外,没听说过李掌门有什么行动,李掌门不急,沈公子倒替李掌门着急了?”
沈玉倾摇头道:“李掌门自然有动不得的理由。我也不是帮李掌门着急,即便李掌门真是化外之人,对盟主之位不屑一顾,在下也不能坐视。”
俞继恩问道:“这是为何?”
沈玉倾道:“假如点苍真用这种方式当上盟主,下一个十年,下下个十年,往后几个十年是谁当盟主?”
俞继恩道:“不就是谁有本事,谁当盟主吗?”
沈玉倾道:“那以后九大家恐怕少不得要拼本事了。”
俞继恩听懂他的意思,喝了口茶,过了会才接着道:“沈公子深谋远虑,心系天下,着实不容易,只是襄阳帮人微言轻,帮不上忙。”
沈玉倾知道他这“帮不上忙”不是客套话,而是想要坐地起价,也不说话,等他开口。
“对了,听说沈公子尚未娶亲,不知沈掌门是否有安排?”
沈玉倾一愣,来此之前,他设想过俞继恩可能开出的条件。襄阳帮掌握鄂西全靠漕运,他以为俞继恩会以长江中游以降的漕运作为条件,没想他竟然问起这个……
俞继恩接着道:“俞某兢兢业业,多年积累,总算家业有成,拜武当庇护,襄阳帮也顺风顺水,要说有什么挂心不下的,就是年事已高,总想着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小女净莲年方十九,正当妙龄,人家说长幼有序,姐姐还没嫁,弟弟也不好先娶。知女莫若父,我在席上看女儿模样便猜着了七七八八,沈公子若不嫌弃,以后汉水河上也有青城一条道。”
沈玉倾道:“父母之命,在下婚事不能擅自做主,还要回禀父亲。”
俞继恩道:“这也不难,只要沈公子应下,俞某必当备下厚礼,往青城求亲。小女性格温顺,平时被人服侍惯了,要是怠慢家事,沈公子找人帮些,小女也不会介意。”
他这话的意思自然是指俞净莲过门后不禁妾室,沈玉倾忙道:“哪有女方提亲之礼,这万万不可。”
俞继恩道:“我襄阳帮嫁入青城是高攀了,就算不合规矩,也要讨这门亲事。”接着又道:“襄阳帮守着鄂西,青城把守重庆关卡,两派比邻,互为唇齿,我们成了一家人,这汉水下游跟整条长江不都是我们的天下?”
其实他这话说得在理,如果青城真与襄阳帮联姻,等于把住了两条大河漕运的命脉,于青城和襄阳帮都帮助甚大。甚且,襄阳帮还能借此把势力延伸到鄂南,那对武当的影响力可直逼丐帮彭家、少林嵩山,变相来说,武当既然不管事,这样的联姻无异于让青城的影响力进入鄂西。
沈玉倾尴尬道:“俞姑娘青春年少,谁人不爱,只是在下家教甚严,若擅自允亲,只怕家父责怪。”
俞继恩脸色一变:“沈公子是瞧不起俞家了?”
沈玉倾忙道:“绝无此事!”
俞继恩道:“既然如此,那请沈公子回禀沈掌门,若这门婚事成了,青城、襄阳就是一家人,如有驱策,俞某无不应从。”
沈未辰见俞继恩语意坚决,似乎若不答应,便不肯帮忙,难道真让哥哥为了衡山当盟主的事娶了他女儿?沈玉倾是义举,没这样牺牲的道理,但见沈玉倾仍在犹豫,深怕他就这样答应了。不禁紧张起来,朱门殇见她紧张,俯身在沈未辰耳边道:“我有办法救你哥。”
沈未辰心中一喜,忙问:“什么办法?”
“我瞧他儿子看你的眼神贼溜溜的。你嫁他儿子,就能救你哥啦。”朱门殇嘻嘻笑道。
沈未辰本就心烦,听他调侃戏弄,伸脚压在朱门殇脚背上,稍稍用力。朱门殇脚背剧痛,忍不住唉了一声。
众人听他喊叫,转过头来看他。朱门殇嘻嘻笑道:“没事,没事。”沈未辰却不松脚,用力更甚。她武功甚高,朱门殇甩脱不开,估计脚背上已经一大片淤血。忙转头对谢孤白道:“你帮帮他?”谢孤白半闭着眼,好半天不说话。
沈玉倾犹豫良久,不知如何拒绝,沈未辰忙道:“俞帮主,婚事先不急!我们把正事办了再回青城提亲,让掌门做主,家兄才不会为难!”
俞继恩愠道:“难道我女儿的婚事就不是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