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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下 第148节

  沈未辰自觉失言,连忙道歉。俞继恩得理不饶人,又说道:“沈公子,你到底考虑得怎样?还是青城势大,瞧不起我襄阳帮?觉得不配?”

  朱门殇早痛得满头大汗,在谢孤白耳边哀求道:“你再不帮忙,我的脚要断啦!”

  谢孤白吸了口气,忽问:“俞帮主,听说今年汉水上不平静?”

  俞继恩先是一愣,随即回道:“近来船匪猖獗,襄阳帮是损失了些货物,但不伤元气。”

  谢孤白道:“华山治下甚严,汉水怎能有这么多大盗,一年之间劫了襄阳帮四条船?连货都没卸又急着再抢一条,幸好景风兄弟三人机智,这才保住了一条船。”

  俞继恩笑道:“承了这三位兄弟的人情,襄阳帮肯定重酬重谢,不让三位弟兄白拼搏一场。可这又与青城无关了,这三位领的也不是青城的侠名状吧?”

  “抢襄阳帮的也不是船匪,而是华山。华山打什么算盘?昆仑共议,我们不动,点苍不动,玄虚掌门依循往例自然是拥护衡山,沈公子星夜前来,抢的不过就是一个‘快’字。”谢孤白缓缓道,“三天之内,严掌门必然前来拜访。”

  俞继恩讶异道:“那可不好!要是严掌门要强娶我家净莲,襄阳帮怎敢得罪华山?”他故作慌乱道,“沈公子,你若不及早定这门亲,只怕有变!”

  他打什么主意,在场众人心知肚明,这是反挟华山来威逼沈玉倾了。只听谢孤白又道:“华山要有诚意,怎么不直接来求亲,反倒要劫船威逼?俞帮主帮了华山,却得罪了衡山,长江这条漕运襄阳帮还走得通吗?”

  俞继恩脸色一变,说道:“华山虽小,也是九大家之一,帮了你这回,不也是得罪点苍华山?”

  “我倒不知襄阳帮有船能到点苍,不知走的是哪条河道?”谢孤白道,“再说华山以威势逼迫襄阳帮,今日若从了他,那是示弱,一旦示弱,华山必然得寸进尺,如此一来,到底是襄阳帮得了华山的庇护,还是华山吞了襄阳帮?”他拱手道,“还望俞帮主深思。”

  俞继恩沉思良久,缓缓道:“近来我神思困顿,净莲吵着要看海,我这就派人收拾行李,晚些便动身吧。”这是两不相帮之意。

  谢孤白道:“我倒有个主意,俞帮主不如来重庆走走?沈公子也久未与三峡帮的许帮主会面,不如一同聚聚。”

  三峡帮是重庆最大的漕运帮派,跟襄阳帮之间既有交情,也有竞争。谢孤白这番话是递出联结鄂西重庆两大漕帮的敲门砖,又有沈玉倾在场协调,两帮联手,便能垄断长江上游的漕运,襄阳帮若真在汉水上有损失,大可弥补过来。

  俞继恩沉思半晌,仍在犹豫,谢孤白又道:“襄阳帮在华山被针对,三峡帮在汉水上的买卖少,若是两帮感情好,便把旗号借给襄阳帮也是无妨。”

  三峡帮打着青城的旗号,华山如果劫青城的船,青城便有追究的理由。武当虽大,却不管事,反未必能如青城一般让华山忌殚。

  俞继恩听了这话,立时眉开眼笑,道:“既然青城盛意拳拳,俞某必然拜访。这两日就先陪沈公子上武当吧。”

  谢孤白摇头道:“不能再等,还请俞帮主即刻动身,我等随后再去。若慢了,只怕上山的路途又要被耽搁。”

  俞继恩道:“那俞某与杨兄弟先走一步,也好向掌门禀告商船遭劫之事。”

  沈玉倾起身笑道:“有劳帮主了。”

  众人再聊几句,俞继恩当即离去。朱门殇这才抱着脚不住喊疼,又骂道:“臭丫头,我这脚要废了,你青城赔不起。”沈未辰笑道:“叫你调侃我。”又笑道:“还是谢先生有办法,三言两语就说动了俞帮主。”

  朱门殇道:“我这不是调侃,是不想断了你哥的姻缘,叫他恨我。”

  沈玉倾笑道:“你就爱胡说,这才犯脚疼。”

  “怎么不跟他们一起上武当?”沈未辰问道,“不是更方便?”

  沈玉倾道:“若是同行,武当就知道是说客,会怀疑襄阳帮收了什么好处,反倒不利。襄阳帮毕竟只是帮派,不是九大家,行事还需有些顾忌。”

  朱门殇道:“那我们几时走?”

  沈玉倾道:“我们是带着车队来,行得慢,晚个一天出发便是。”

  众人回到客房中庭,见杨衍正在等着,朱门殇上前打招呼,杨衍道:“俞帮主要我跟他一起回武当,你昨晚说的事,我会帮忙。”说着握紧朱门殇的手道,“朱大夫,你上武当时记得来见我。”

  朱门殇点头:“那当然。”

  杨衍说完,看也不看沈玉倾众人,径自离去。

  朱门殇叹了口气,李景风从客房走出,问道:“杨兄弟走了吗?”

  沈玉倾点点头,问:“若是不耽搁你行程,要不要跟我们一起上武当?”

  李景风忙道:“不耽搁,不耽搁!”

  沈未辰歉然道:“你鼻子好些了吗?”

  朱门殇听了这话,“噗嗤”一声又笑了出来。李景风忙道:“没事,好多了!”朱门殇捧腹大笑,惹得李景风不好意思,只得道:“我先回房了,晚些再聊!”

  朱门殇骂道:“回去哪啊?!走走走,难得来襄阳,跟我出去走走!”说着一把拽住李景风衣袖。

  谢孤白摇头道:“你俩单独出去,朱大夫转眼就卖了你。”

  李景风听出意思,死赖着不动:“我不去妓院!”

  朱门殇被看破心思,忙道:“谁说是妓院的?是去喝酒!走啦走啦!”

  谢孤白道:“沈公子,帮帮景风吧。”

  沈玉倾笑道:“景风别怕,我们一道,朱大夫欺负不了你。”

  李景风问道:“你们也一道去吗?”

  沈玉倾道:“宜昌是大城,总不能白来一趟。”又道,“大元师叔他们在别院客房,叫上他们一起去吧。”他是青城世子,出门自然带了随从护卫,虽不如前往唐门时声势浩大,也有二十余名保镖。

  沈未辰也拍手道:“是啊,一起去吧!”

  朱门殇见人多,知道算盘落空,哼了一声道:“行呗,人多热闹!”

  谢孤白摇头道:“我有些不舒服,不去了。”

  沈玉倾关心问道:“怎么了?”

  朱门殇伸出手道:“让我把把脉。”

  谢孤白道:“没事,就是有些头疼,你们去吧。”说完径自回房,竟连客套话也不说了。

  沈玉倾虽觉古怪,但也不多追问,只道:“我们走吧,别妨碍谢公子歇息。”

  李景风望向谢孤白背影。当初船上同行,他与小八感情最好,而今小八变成了谢孤白,不知为何两人反倒有些疏远起来。他想不通原因,听朱门殇催促,只得跟着众人离开。

  ※        ※         ※

  谢孤白回到房里,向襄阳帮的下人要了一张琴。他是青城世子的客卿,俞继恩早有交代,待遇格外贵重,没多久就有人将琴奉上。

  那是一张古琴,看纹理雕刻便知名贵,只是疏于保养,是富贵人家收藏来彰显气派的,并不实用。谢孤白定了弦,勉强将就,又点了一碗香膏,盘腿坐下。

  只听他随手拨出,琴音乍响,宛如平地一声惊雷!琴音如泄,初时气象宏伟,庄严肃穆,如佛光普照,庄严中却又不时掺有一丝鬼气,宛如一缕幽魂在佛前徘徊。渐渐地,琴调转慢,琴音愈低,幽魂渐近,如泣如诉,哀惋动人,似诉生平冤屈,抑郁难平。怨至深处,琴音又变,如侠客肝胆,见不平而奋起,击天下以彰公义,之后琴音又转,蜿蜒曲折,如大江汇聚,却又各奔东西,猛地风云涌动,英雄豪杰天下逐鹿,铁骑银枪刀剑锵然。遍地狼烟之后,又听悲声呜咽,生灵涂炭,冤魂再聚鬼都,英雄埋土,怨魂难平,正要重奋再起,卷土重来,琴声却嘎然而止。

  余韵尚在,久久未绝。

  谢孤白忘情琴中,此刻方才缓缓抬起头来,明不详正站在房门外,专注倾听。

  谢孤白对着明不详微微一笑,如烈日下的一抹凉风,沁人心脾。

  “是我打扰了先生雅兴?”明不详行礼道歉,“在下告退。”

  “非也,这曲子就到这为止。”谢孤白放下琴,起身道,“少侠请进。”

  明不详也不推却,道谢进屋,问道:“曲意未尽,怎会停在此处?这曲在下从未听闻,还请赐教。”

  “这曲子是我自己谱写,还未完成,正不知如何再继。”

  “这曲风云变幻,悲喜交集,庄严中又有阴森鬼气,悲鸣中可见英雄肝胆,如此荒诞却又处处融洽,倒像是一幅众生相。”明不详道,“不知此曲是否取名?”

  谢孤白道:“少侠真是知音人。这曲子讲的正是天下大乱,风云诡谲下的芸芸众生,名唤‘天之下’。”

  “《天之下》?”明不详想了想,“众生百态,风云变幻,尽在天之下,确实是个好名字。”又问,“怎么不继续谱写下去?”

  谢孤白叹道:“人有旦夕祸福,一首曲子又如何说得尽这世事须臾变幻?昨夜听了个故事,甚有感慨,所以重取琴来,想再谱断章,可翻来覆去总不知如何着手。”

  “想必是一个曲折的故事,才让谢公子记挂。”明不详道。

  “一名少年遭逢家变的故事。”谢孤白请明不详上座,道,“那故事的主人正是与你同行的朋友,杨衍杨少侠。”

  他缓缓说起杨衍的故事,一个无依无靠的灭门种仅凭一腔血性,要挑战一个永不可能复仇成功的对象。

  说完故事,他问:“以杨兄弟之力薄要对抗整个华山,天下还有比这更螳臂挡车的事吗?要是一般人,早就放弃报仇,可却也有如他这般坚毅痴妄,一意孤行的人。你说,这一首《天之下》如何说得尽这天下变化,芸芸众生?”

  明不详起身取琴,放到桌上,道:“我本以为先生是个寡言的人,原来也健谈。”说着,他先在琴弦上拨了几下,随即手按琴弦,竟然重新弹起了方才谢孤白所弹的那曲《天之下》,且一音不差。

  “这曲子先说的是庄严世界中出了一名妖魔,招集世间受尽委屈的怨魂,纵有不平剑,难斩世间冤,彼时鼠辈横行,豪杰因缘际会,终至揭竿而起,引得一场大战,尸横遍野,英雄埋骨,虽保一时平安,但怨魂仍有不甘。”

  他接着又弹了一小段,这是之前谢孤白没有继续作下去的部分,只听他奏出一片宁静祥和,宛如梵呗,尽弥杀气,似乎冤魂将要重归尘土,此后再无纷争。这段曲调曲风突变,却又接得严丝合缝,与前曲浑然天成,似乎便要以此做结,明不详弹得入情,猛地一挑,“锵”的一声,琴弦乍断。

  谢孤白叹道:“少侠当真国手,最后这一段以佛法教化众生,离苦得乐,方得宁静,若不是弦断,当可以此作结。”

  明不详道:“若在此作结,未免虎头蛇尾了。”他想了一会,才道,“果然芸芸众生,一曲难以尽谱。想靠着佛法普度众生也太自以为是,污了这曲子。”他问谢孤白,“梵唱若无法教化众生,这之后又当如何续曲?”

  谢孤白摇摇头,反看向明不详。

  明不详也摇摇头,站起身来:“我在襄阳帮呆得久了,杨兄弟回武当,李兄弟又与你们有旧,我与你们同行也不便,李兄弟回来时,转告他我先行一步。”

  谢孤白问:“少侠欲往何方?”

  明不详道:“我本要回少林,之后,应该还是要回少林。”他走到门口,转过身来,对谢孤白道,“下回再见,再共谱这曲《天之下》。”

  说着,他微微一笑,谢孤白也微笑以对。

  李景风暂时没有危险了,谢孤白确定了这件事。早在七年前,他在少室山下与了净的巧遇,就让他知道了这个人。

  昨晚,他看出了明不详对李景风的兴趣。但眼下,未必有对付这个人的方法。

  所以他才刻意留下,说了杨衍的故事,杨衍,比李景风更能引起明不详的注意。

  至于杨衍……那从不是他关心的人。

  然而即便聪敏如谢孤白、明不详,也不知道他们这几人在襄阳帮这场波澜不兴的相遇,将会怎样影响未来的天下,带来怎样一番尸山血海的景象。

  ※ ※ ※

  李景风回来时听说明不详已经离去,抱怨怎不等他回来告别。沈玉倾问起谢孤白的身体,谢孤白说已大好,其他人也未再追问。

  第二日,众人整理行装,李景风才发现沈玉倾带了车队过来,足足十五辆车,二十五名保镖。白大元再次见到他,不禁愕然:“怎么你也在这?”

  马车一路前往武当,俞帮主已经先走一天,他们缓缓赶上,估计会比俞继恩晚两天抵达。

  “襄阳帮是武当第一大帮,又负责药材运输,在玄虚掌门面前说得了话。只要稳住这一票,昆仑共议便大事底定,此后的武林便不会如同谢孤白所言,天下大乱。”沈玉倾想着。

  中午时,车队还未离开宜昌地界,停在一间大客栈外,一行人下车用餐。

  “你们说俞帮主夫人……真有这么……啊?”李景风摇头,显然不信,对朱门殇道,“你肯定又骗我!”

  朱门殇骂道:“操!你见识少!不信问他们,看我是不是诓你!”他说起俞继恩想要联姻之事,聊起俞继恩的妻子,李景风却不相信世上有如此肥胖之人。

  “你说她连路都不会走,那她……她要解手时怎么办?”李景风问。

  “跟你一样,让别人帮着擦屁股!”朱门殇调侃道。李景风脸一红,说道:“我又不是你,见了美人就头晕,有色无胆,还要别人帮着收拾残局!”

  朱门殇脸也红了,望向谢孤白与沈玉倾,两人转过头去只作没看见。又见沈未辰捂着嘴笑,朱门殇愠道:“原来是你在胡说八道?!”

  沈未辰笑道:“少冤枉人!”

  谢孤白缓缓道:“一,不是小妹说的;二,没有胡说八道。”

  朱门殇看向李景风,恶狠狠问:“谁说的?!”

  李景风只作不知,不加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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