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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下 第176节

  徐沐风没料到她连彭千麒都敢得罪,难道是嗑瓜子把脑袋咸坏了?连严旭亭也感讶异。倒是方敬酒,难得地眉头挑了一下,似乎颇为赞赏。

  “这是要跟我做对了?”彭千麒道,“我是江西总舵。”

  “总舵又怎样?彭老丐以前来嫖,也少不了他一文钱!”七娘神色悠然,竟真不把彭千麒放在眼里,又道,“就因为你是江西总舵,更不给你赎。你什么德行老娘不清楚?让你赎回去做妾,除非怀上了,要不短命的几天,长命的半年,就算替你生了儿子也活不过两年。打死的、饿死的、烧死的,比姑娘在床上的花样还多。江西总舵离这才几里路?你今天赎一个,改天赎两个,这几十个姑娘够你糟蹋几年?群芳楼还要不要做生意了?”

  彭千麒冷声道:“贱货,想死吗!”说着踏步上前,徐沐风忙拦住他,低声道:“群芳楼眼线多,要找彭小丐还着落在这娘们身上。彭掌门,冷静。”

  七娘见他起了杀心,仍是处变不惊,道:“想砍我,朝着脖子上就一刀。你要想操我,老娘掀了裤档你也不敢!你要逼谁逼谁去,群芳楼的女人你碰不得!你要想来硬的,昆仑共议的规矩放在那,就看徐帮主保不保得住你!”

  彭千麒盯着七娘半晌,忽地冷笑一声,转身离去,徐沐风只得快步跟上。严旭亭看了看七娘,又看了下楼去的彭千麒,眼神中颇见佩服,也跟了下去,倒是方敬酒立在原地。

  “主子都走了,狗还留在这干嘛?”七娘打量着方敬酒,“还不滚?”

  “你喝酒吗?”方敬酒道,“我请你一杯。”他的话很少,也很简洁有力。

  “呸!”七娘啐了一口,骂道,“楼下这么多年轻姑娘不要,原来好这口?老娘上岸久了,不下海!”

  “我有老婆了。”方敬酒道,“只是喝酒。不赏脸,就下次吧。”

  方敬酒说完,也跟着下楼了,反倒是见惯风浪的七娘被他这莫名其妙的举动给唬愣了。

  那两名妓女这才上楼来,千恩万谢哭诉着七娘救她们一命,愿意为群芳楼做牛做马等等。

  一名妓女问道:“七娘,你这样得罪臭狼好吗?他可是江西总舵……”

  七娘把嗑干净了的瓜子盘往前轻轻一推,另一名妓女立刻熟练地上前收拾,又为七娘倒了杯冷茶。

  “这江西还不是他的,群芳楼南来北往的客人这么多,他还不敢太嚣张,免得传了太难听的消息到昆仑去。他要把江西管住,起码还得两年……”

  妓女熟练地张罗了第二盆瓜子,听到这话,惊道:“才两年?两年后可怎么办?”

  “两年后他就死啦。”七娘冷笑,“还没等他掌握江西,他就死了。”

  ※       ※       ※

  七娘之所以这样冲撞彭千麒,是有道理的,因为她真的知道彭小丐躲在哪里,若不把戏做足,反倒启人疑窦。

  杨衍躲到孙大夫家已经六天了。他知道这样会给孙大夫惹来杀身之祸,可他真没地方去。那日他丹毒发作,浑身剧痛,隐约间似乎听到了彭南义的惨叫声,等他疼痛稍复,忙问彭小丐:“总舵,我们去哪?”

  “不能……出城……”彭小丐声音微弱,“有……内奸……”

  杨衍心中一惊,问道:“内奸?谁?总舵,我们要往哪走?”他问了两句,彭小丐只是不答。杨衍觉得自己背上一大片湿润,伸手一摸,满满是血,忙回过头去,却见彭小丐两眼无神,意识模糊。眼看那马将失了驾驭,歪歪斜斜便要撞着,杨衍一把抓过缰绳。他本想带彭小丐出城,但彭小丐伤得太重,必须立刻止血治疗,如果出了城,自己又救治不了,别的大夫他又信不过,只得催马疾行。那恰好是往群芳楼的方向,杨衍想起了孙大夫……

  彼时尚未日落,孙家医馆中有人,杨衍不敢靠近,只得弃了马放它奔走,自己扶着彭小丐躲入暗巷。彭小丐衣服不住往外渗血,杨衍怕留下血迹,脱了外袍覆在他身上,等病人走尽,这才快步上前通知孙大夫。

  孙大夫几天前才见过杨衍,见他鬼祟,又听说有人受伤,趁着黄昏时街上人少,忙让阿珠陪着去将彭小丐搬入医馆,又将大门掩上。杨衍让他先救人,孙大夫连忙施药止血,所幸那两刀砍得虽深,却没伤着内脏,只是出血过多。彭小丐年纪虽老,功力却深厚,暂无性命之忧。

  杨衍调了李景风临别相赠的顶药给彭小丐喝下,那药是朱门殇挣杵法宝,一共也只送了李景风十颗,在武当山时已经吃掉了四颗,剩下六颗李景风分成三份,他与明不详各拿了两颗,虽不能治本,却能治标。

  他刚喂完药就听到敲门的声音,孙大夫与阿珠都吃了一惊。杨衍使个眼色,孙大夫拉上帘子,让阿珠开门,杨衍提刀躲在门后。

  阿珠开了门,道:“我们医馆歇息了,明日请早。”

  外头是一名中年女子,只见她牵着一匹黄鬃马,急道:“把那红眼小子的衣服脱给我!快!”

  杨衍不明就里,阿珠也纳闷。那女子道:“那马驯良,没人驾着跑不远。要救彭小丐就快脱衣服!”

  杨衍从门后走出,认出是群芳楼的七娘,见她催促甚急,并无恶意,也不多问,忙将衣服脱下。七娘进屋换了杨衍衣服,又取了斗笠遮住头脸,快步走出,翻身上马,急驰而去。

  彭小丐失血过多,不一会便沉沉睡去。杨衍把彭小丐一家的事情说了,又道:“我不敢拖累孙大夫,等明天总舵稍好,我们就走。”

  孙大夫却道:“见死不救还是大夫吗?何况是彭总舵!”

  到得深夜,七娘重回孙家医馆,阿珠替她开了门。她一进门便上前看彭小丐的伤势,报了自己身份。孙家医馆离群芳楼不远,孙大夫祖孙两人都听过她的名字。

  七娘又骂杨衍道:“抚州路上行人多,你一马双驾跑过来,谁没瞧见?把马随意丢了,还不被人发现?心眼比棒槌还粗!”

  杨衍脸上一红,低头说“是”。

  “我把马往北骑去放了,扰乱他们,不过瞒不了多久,他们很快就会搜过来。”七娘道。

  杨衍问:“七娘怎么找着我们的?”

  “老总舵下葬了,抚州城还是有些尴尬人,群芳楼的消息最灵,又听到九江口跟赣州道上的赊刀人故事,我早起疑。徐放歌前脚刚进抚州我就知道要出事,等听说了总舵被个红眼少年救走,除了你还有谁?料你也没什么亲戚朋友。记得几年前那个花柳大夫是从孙大夫手中把你拐来,就摸上孙家医馆,在附近瞧见这马闲走,就雪亮了。”

  杨衍心中一惊,问道:“还有谁知道我认识孙大夫?”

  “当年照顾过你的姊妹早从良去了,未必有人记得这件事。”七娘说着,径自坐在孙大夫看诊的椅上,翘起腿,斜靠在桌上支颐道,“这里虽不十分安全,也没更好的地方躲,只是还要再布置。小姑娘,取些帘幔过来。”

  阿珠道:“医馆里没有。”

  七娘取了一锭银子放在桌上,怕不有十两重,想了想,又取出一些碎银。孙大夫惊道:“太多了!”

  “不多,怕你没命花。”七娘道,“大锭银子太显目,现在你用不得,这些碎银给你买些零碎用物。明天买幅窗帘,把医馆一角围起,让总舵跟这小哥躺里面。明日医馆要照常开业,遇到有人问,就说是麻疯病人,他们不敢看。”

  孙大夫吃了一惊,问道:“医馆还要开业?”

  七娘道:“别惹人起疑。”又道,“给总舵买些好药。”她又想了想,“有什么事,让这小姑娘来找我。记得,一切如常,夜熄灯,早开业,什么多的事都别做,我不会再来见你。”

  她说完站起身来,看了一眼彭小丐,道:“看老总舵的余荫能不能保住他们一家了。”

  七娘走后,孙大夫叹道:“果然烟花之地多奇女子啊。”阿珠照着指示买了窗帘挂上,只留杨衍照顾彭小丐。又听到医馆外有人马经过的声音,料是搜查,唬得孙大夫和阿珠心惊胆颤。

  时刻一到,孙家医馆熄了灯,孙大夫爷孙两人就寝。杨衍夜晚无火光便不能视物,就趴在彭小丐床边歇息。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不知自己是睡是醒,忽地听到彭小丐咳嗽的声音,忙问道:“总舵,你醒了?”

  “醒很久了。”彭小丐语气虚弱,声音中满是沧桑,与之前意气风发截然不同,彷佛一日之间老了几十岁般。杨衍知道他心中难过,自己也不禁难过,心神激荡之下,眼圈泛红,道:“我真是扫把星,走到哪里都出祸事!害了自己一家人不够,又害了总舵一家……”说完忍不住趴在床沿哭泣。

  “傻孩子……”彭小丐摸着他的头道,“是人要害人,不是神仙要害人。你只是倒霉,老撞上。难道你不来,徐放歌就会放过我?”

  杨衍拉着彭小丐的手,问道:“总舵,你有什么相熟的人可以帮忙吗?例如谢堂主,或者其他人?”

  彭小丐道:“你这双眼睛,走出去就引人注目,要是遮头遮脸,肯定也会被拦下盘查。那些跟我相熟的人,徐放歌不知道吗?他们此时自身难保,你去求他们也没用。”

  杨衍知道他说得有理,又问:“那该怎么办?”

  彭小丐道:“等我伤好些,先往湖南找媳妇跟威儿……”他说到这,忽地一阵哽咽,过了好一会才道,“再来好好盘算怎么报这个仇。”

  第二天一早,天色初亮,杨衍见彭小丐胡子、头发都被血染了,正要打水让他梳洗,彭小丐却让杨衍拿了剃刀,替他把头发胡子眉毛通通刮个干净。杨衍不会理发,忙道:“这我不会,怕伤着总舵……”

  “不会很好,伤着了更好。”彭小丐道,“快些。”

  杨衍只好照做,不一会就把彭小丐脸上毛发剃了个干干净净——自也免不了弄出几处小伤。彭小丐脱下衣服,只着内衣,让杨衍取了笔蘸了些朱砂和墨水,在脸上额头上点了几个圆斑,再把毛发和衣服都烧了,和衣而卧,怀中抱着那把黑刀。此时他躺在床上,远远望去,脸上几处伤口与红肿,倒真似麻疯病人一般。

  杨衍佩服彭小丐机智,心想:“总舵毕竟是老江湖,细心得很。”他一双红目显眼,又无处藏身,只得钻进床底下。

  这天一早,孙家医馆照常开门,病人上门问诊,见医馆后方围了帘幔,都纷纷问起,孙大夫说是昨夜接了个麻疯病人,那些人都怕了,只远远看着不敢靠近。昨日抚州发生大事,消息灵便的都开始说起昨日的剧变,徐放歌故意放出消息,有人道:“听说总舵的媳妇跟孙子也被抓走了!”又有人道:“谢玉良那狗崽子!咱抚州倒了八辈子血霉,出了这样一个狗啃良心的分舵主!”

  躲在床下的杨衍又惊又怒,听见床板上传来“喀啦喀啦”的声响,料是彭小丐有了动作,外头的孙大夫与阿珠也是一身冷汗。

  又听人道:“小声点,那杂碎现在带着人马到处抓人,都是抓跟总舵相熟的。要不小心,连你也被抓了!”

  又有人道:“总舵儿媳妇给臭狼抓了,被关在东柳巷大庄院。唉……这还不知道怎么被糟蹋。”

  “有昆仑共议的规矩护着,那条臭狼他敢?”

  不一会,两名丐帮弟子走进医馆,孙大夫忙上前招呼,问道:“两位大侠有事?”

  一名丐帮弟子道:“奉彭总舵命令来搜查叛徒,让开些!”说着将孙大夫推开。

  杨衍听到有人来搜,握紧手中刀,想着对方如果闯入,只得杀人了。

  一名弟子见着帘幔,正要掀开,孙大夫忙喊道:“别掀,是麻疯病人!”那名弟子吃了一惊,忙缩回手来。

  孙大夫急问道:“你碰着帘幔了吗?”

  那弟子道:“好像碰着,又好像没有……唉!你这怎么收留这种病人?”

  “医者父母心嘛。”孙大夫道,“快去洗个手,小心别染上了!”

  那弟子朝帘幔后望去,见着一个光头,头上有伤疤脓疮。彭小丐两代经营江西,甚有众望,江西一夜变天,众人多半不服,不想认真查访,只怕真找着了,就算没被老总舵砍死,领了赏以后也抬不起头做人。众人只是虚应故事,当下也不细察,只道:“若遇到了叛徒,务必通知,有你的赏。”

  孙大夫连忙点头称是,其他病患也点头称是,这才送走那两名丐帮弟子。

  这一日孙大夫见着不少人经过门前,据说都是彭家的人,也不知有多少。又听说临川封了城,准进不准出,关口盘查甚严。到得晚上,阿珠刚盖上门板,杨衍急忙从床下翻出,喊道:“总舵!”

  彭小丐脸色铁青,仰起上半身。孙大夫忙道:“你还不能起身!”

  杨衍咬牙道:“那群狗娘养的!”此时他恨不得杀入东柳巷救出赵氏母子,但知道凭他现在本事,实与送死无异,何况彭小丐伤势沉重,还需要自己照顾。此时他不由得想起明不详,心想:“若是明兄弟、李兄弟在就好了。明兄弟足智多谋,李兄弟仗义,他们都是好人,肯定会帮忙。”空想无益,他只得问彭小丐道:“总舵,怎么办?”

  彭小丐脸色苍白,吸了口气,低下头咬牙道:“他们不敢动威儿。威儿若死,我便是灭门种,他们不能杀我,我却能杀他们,华山跟臭狼不敢冒这个险。我就担心儿媳……”他抬起头道,“杨兄弟,我们走……”

  孙大夫急道:“这么重伤,走哪去?”

  彭小丐道:“要救我儿媳就得找人帮忙。这当口,我也不知道谁会帮忙,谁是叛徒,若是事败,我不想牵连你家。”

  孙大夫也自犹豫,道:“我年纪大了,死不足惜,只是这个孙女……”

  阿珠抬头挺胸道:“我不怕死!”

  孙大夫骂道:“小丫头,真到死时你才知道怕!”又对彭小丐道,“总舵,你听我一言,你这伤三五天不会好,现在出去,遇着谁都难自保。你死了救不了儿媳妇,更没人替他们报仇,你若暴露了行踪,还会牵连我爷孙。忍着,忍一天是一天,好一分就多一分胜算,等你伤势大好,从我这走出去,怎样翻天覆地都行。”

  杨衍听他这话,虽求自保,但句句在理。孙大夫救彭小丐已是冒了奇险,怎好再为了救赵氏母子将他们卷入其中?

  原本彭小丐在江西有不少亲信,不过多数分调各处,远水难救近火,且临川被围,难以将消息传递出去,等他们接到消息已不知几时,找不着彭小丐,群龙无首,难以成功。

  彭小丐望向杨衍,见他一双红眼甚是醒目,容易被人发觉,让孙大夫祖孙传讯更是冒险。至于在抚州的亲信……徐放歌故意让谢玉良出面擒抓叛徒,用意便是让彭小丐更加忌惮,不敢轻信他人。谢玉良跟着彭小丐十年,可算得上亲信,连他都背叛,还有谁可信?

  一念及此,彭小丐不住大声咳嗽,难道自己真要放着儿媳孙子不管?

  “我去投案!”彭小丐道,“让徐放歌放我儿媳孙子走!”

  杨衍骂道:“那群狗杂碎哪会跟你讲信用!”

  彭小丐知道他所言属实,投案顶多只能保住孙子安全,赵氏只怕难逃一死。

  杨衍忽道:“七娘!”他想起那日七娘帮了自己,忙道,“七娘信得过,请她帮忙?”转念一想又道,“可七娘说她不会再来了。”

  阿珠道:“我帮你传讯……”她还没说完,便被孙大夫一把拉住,瞪了一眼。

  彭小丐道:“你们说得没错,我再养养伤,等好些了再作打算。”

  他重新躺回床上,不再说话,孙大夫也带着阿珠离开。

  杨衍沉默半晌,左思右想,实在想不出既不牵连孙家又能保住彭小丐一家的办法。彭小丐伤得太重,抚州现在戒备森严,还有哪里好躲?

  他白天躲在床板下,睡也睡饱了,此时心念纷飞,更难入睡,索性打坐练功,等捱到子时还要发病一次。他本性暴烈,历经劫难后更是攒了满腔怒火怨气,易筋经属佛门武学,讲究心平气和、心无杂念,他学起来进展甚慢,但所幸只在入门,加上他用功勤奋,每日练武花费时间比别人多上许多,是以仍有进展,若非如此,那日他也擒不下徐沐风。

  子时过后,捱过丹毒发作,杨衍见彭小丐一语不发,轻轻唤了声:“总舵?”没听见回应,他于是就地躺着。他睡不沉,又被床板抖动的声音吵醒,黑暗中似乎传来低鸣声,他心中起疑,忽地恍然大悟。

  是总舵……

  他没猜错,那号令江西的一方之霸,此刻竟躲在被窝里头啜泣。为自己死去的儿子、被擒的家人,以及此刻的无能为力啜泣。

  杨衍闭上眼睛,假装什么都没听见。这世道不是只对他一人残酷,而是对所有的好人残酷无情。

  又过了一天,传来了新的消息,有人闯入东柳巷庄园想救赵氏,全被杀了。

  彭小丐没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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