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下 第180节
“还有一点难处。”彭小丐道,“最好是亥初发难,可你子时发病,我怕到时照顾不了你。”
“我是灭门种,华山不敢杀我。”杨衍道,“总舵不用担心这个。能逃,总舵先逃出去,能救我,那是杨衍运气,救不回,总舵,你替我一家报仇,比我自己报仇机会还大些。”
彭小丐甚是感动,伸手搭住杨衍肩膀道:“杨兄弟,若能逃出,彭天放今后与你同生共死!”
酉时过后,殷宏与那八名手下陆陆续续带了些人回来,或三五七个,殷宏自己就带了十余人回来。杨衍见这么多人聚集,不知里头是否藏有奸细,甚是担忧。这些人见到彭小丐,个个都是感动涕零,说起臭狼恶行,咬牙切齿,杨衍见他们神情诚恳,稍稍放下戒心。
殷宏那小屋狭窄,容不下这许多人,彭小丐让他们站在屋角,与他们东拉西扯些闲话。后来人多了,小屋里真站不下,就让他们站到外面,等人到齐,点了人数,共有五十二人。
彭小丐将这些人分成三拨,剩下殷宏一个留在身边,又选了三个功夫好、信得过的当队长,每人手持两面令旗,背扛兵器,腰悬锣鼓,裤管撩起扎定,着宽袖的剪了袖子,弄成一副短打衣靠。这群人聚集暗巷中,早有街坊见着,可此时宵禁,巷弄里一望见底,连头都不敢伸出,哪敢出来问究竟。更何况,若是臭狼的勾当,多问了惹杀身之祸,若是要害臭狼的密谋,又何苦打扰人家好事?
彭小丐道:“你们三拨人,一路往东南,一路往西南,一路往正南,敲锣打鼓,沿途吆喝口号,每二十户插旗一支,若遇到巡逻守卫,能避就避,没旗子的掩护有旗子的。我会跟在你们其中一路后边出去,至于是哪一路,我不能说,剩下的就靠抚州子民帮衬了。”
彭小丐高举右手,虎口虚握,宛如握着一个酒杯,道:“诸位为我彭天放冒险,我连杯酒都不能回报。今日各安天命,彭小丐他日若重回江西,必报此恩!”
杨衍见他说得慷慨激昂,心中也不禁涌起一股热血。只见众人也虚握酒杯,齐声喊道:“为总舵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虚饮而尽,掷地出发。
呐喊声激昂,惊着附近守卫,一班四人守卫正要来看,只见巷中冲杀出数十人来,守卫转眼就被乱刀分尸。那五十余人分成三拨,敲锣打鼓,各自齐声吶喊:“彭家小丐要出门,借些油火点路灯,冲天升起江西焰,亮亮堂堂照此程!”
这叫声响彻云霄,不少居民都探出头来。又听有人喊道:“老总舵要出远门,乡亲们帮衬灯火,把能烧的堆在路上,送老总舵一程!”
彭小丐回到屋中,问杨衍道:“三条路,杨兄弟,你说往哪条路好?我听你的。”
杨衍道:“我家在崇仁,望西南走好些。不过谢玉良那杂碎知道我来历,说不定会追这条……”他想起明不详救他的往事,道,“总舵,我们往北走。”
殷宏讶异道:“往北?那里没我们的弟兄掩护!”
杨衍道:“就是这样才好。南边火起,所有人都往这来,我们趁机往北,反而安全。何况往北离九江近,过了河就是武当地界,顺流而上便是湖南,那是衡山地界。宜春、吉安多山地,往赣州又太慢,往东到福建还在虎口内,不如往北去。”
殷宏道:“太冒险了!”
杨衍道:“险一定要冒,不然更难逃生!”
彭小丐沉思半晌,戴上那顶有假发的帽子,把刀揣在怀中,用外衣罩住,道:“杨兄弟说得有理,我们往北走。”
※ ※ ※
江西总舵早有人来报,说临川居民哗变,严旭亭大惊失色,彭千麒道:“操他娘的,一定是彭天放那老头搞鬼!严公子,我们瞧瞧去!”当下命人固守总舵,与严旭亭、方敬酒等华山、点苍的九名好手,还有彭南三、彭南四两名儿子,共十二骑出发。他从总舵转出时,见着悬挂在总舵外的彭老丐尸体,忍不住气怒,挥刀将尸体左腿斩断,骂道:“你儿子会做怪,叫你全家死我手里!”
他们一行快马加鞭,未过群芳楼便见前头大火分成三路延烧,待过了孙家医馆,只见街道中央处处堆起柴木稻草、漆油竹埽,甚至还有家具,燃起一团团火焰,阻碍道路,亮如白昼。又见有些住户屋顶门边悬着大大的“老”字旗号,那是打着彭老丐旗号的意思,彭千麒大怒,纵马上前,一刀将旗号砍下。
严旭亭惊道:“彭小丐这么大本事,能准备这么多东西,是准备焚城吗?”
方敬酒道:“三少爷,你仔细听。”
严旭亭仔细聆听,但听呼喊吆喝敲锣打鼓声中还夹着几句口号。
“彭家小丐要出门,借些油火点路灯,冲天升起江西焰,亮亮堂堂照此程!”那五十余人一路敲锣打鼓,呼喊口号,沿途插旗,又有人喊道:“乡亲们快帮衬灯火,送老总舵一程!”
彭家两代对江西大有庇荫,彭千麒掘尸示众,早引得百姓不满,默默祝求彭小丐一家无事,听了这话,纷纷把家中能烧的东西堆在路中,点起火来,剎时半个临川烈焰冲天,马路上东一团西一团,各处是火,道路阻塞,前进困难。
巡守的弟子见了这模样,原是丐帮弟子的半数故作疲赖,假作救火,实则火上加油,要不就是拖延脚步,假意绕路,弄了个不进不退。
一名弟子刚插上“老”字旗便见着一队二十余人守卫追上,他让其他弟兄先走,正要上前搏命,那二十几名守卫后边的砍翻前边的,前边的回头应战,竟自内讧起来。只听有人喊道:“替总舵开路!”又有人喊道:“杀敌!杀敌!”“总舵有命,抗拒者杀!”他也不知谁是帮忙,谁是仇敌,只得追上弟兄逃逸。
就这样,抚州一片大乱,守卫自相残杀,敌我难辨,道路处处火焰,有些被逼得急了,竟焚起草料场,火生风,风生火,又点燃了附近小屋,顿时陷入一片火海。插旗手沿途叫喊,有些早听到消息的早已预先备好燃料,不等插旗就将火点上,连绵数里,处处火光,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
居民知道今夜有变,个个瑟缩家中,却又不甘心帮不上忙,于是在家中敲锣打鼓,大喊助威:“彭家小丐要出门,借些油火点路灯,冲天升起江西焰,亮亮堂堂照此程!”此声一传十,十传百,连绵不止,浩浩荡荡,在火光中更添威势。
彭千麒等十二骑一边指挥救火抓人一边在火中寻路而行,但听:“彭家小丐要出门,借些油火点路灯,冲天升起江西焰,亮亮堂堂照此程!彭家小丐要出门,借些油火点路灯,冲天升起江西焰,亮亮堂堂照此程!”声音此起彼落,响彻云霄,在周围不住回响,反倒像是他们一行人被包围似的,严旭亭被唬得脸色大变。
彭千麒铁青着脸道:“娘的,这群刁民,之后得好好收拾!”随即传令将所有人马调来这里,一边灭火一边追捕彭小丐。
杨衍与彭小丐、殷宏三人往北走,殷宏听到呼喊声,转头问道:“总舵,民气可用,何不跟他们拼了?”
彭小丐摇头道:“那都是百姓,彭家进来了千人,抚州外又有徐放歌的驻兵。再说,我们的人都是散兵,无人指挥,久战必溃,不过枉送性命,就算侥幸杀了彭千麒,抚州也不过江西一个小地方,外边兵马杀进来,仍是死路。”
他们怕骑马张扬,循着小巷往北走去,路上见着多数人马都往南支援,彭小丐一头白发白须都变成了黑发,一时无人注意,果然一路顺畅。殷宏赞道:“杨兄弟真聪明,这条险计反倒是最安全的!”
杨衍摇头道:“都是跟我朋友学的。”心中却想:“若是明兄弟在这,定能想出更好的办法。”
三人一路行至关口,见道路上建了栅栏,守卫约有三十余人。殷宏咬牙道:“麻烦了!”
彭小丐道:“闯一闯吧!”三人低着头,快步上前,守卫队长见着了,上前拦阻,喝道:“抚州宵禁,你们不知道吗?”彭小丐低头道:“我们是湖北的路客,赶着回家呢。”
那队长见彭小丐眉目熟悉,猛一惊觉,道:“总……”忽又改口道,“总有你们这些孤魂野鬼,也不知道撞哪家投胎去,快走!”
他拉开栅栏正要放行,忽见一队人马经过,领头的正是谢玉良。
谢玉良替徐放歌抓了彭小丐亲信后,又领了三十名彭家弟子巡守路口,以免有彭小丐的心腹逃逸,见队长打开栅栏,问道:“搞什么?现在是宵禁,怎么放人出城?”
※ ※ ※
彭千麒等人在火中突进,见火路分成三股,不知往哪条路去。严旭亭道:“那彭小丐被总舵砍了两刀,伤势没这么快痊愈,咱们分成三路追捕,追着了,随便也把他收拾了!”
彭千麒却道:“那条老狗可不好惹,分成三路,未必能抓得住他。”他想了想,望向北方,“老狗狡猾得紧,要分也该分四路才对!”
严旭亭道:“分成四路?”
彭千麒道:“北方也是一路!”
严旭亭心下寻思,彭小丐重伤,不知道剩下多少功力,也不知身边是否有其他帮手,这趟自己亲自领军,带了六名华山高手助阵,点苍也派了六名高手支援,有几个死在江西总舵,各自剩下四人,加上彭家父子三人,每路也就三人,若是彭千麒、方敬酒遇上还罢了,其他人遇上了,只怕死前还得被他带走一个两个,甚至被他逃脱,不禁犹豫起来,问道:“方师叔,你怎么说?”
方敬酒道:“跟着彭小丐的是那个灭门种,我在武当见过他。”
严旭亭想起杨衍,忙对众人说道:“呆会若见着那个红眼小子,绝不能杀他!他是华山的灭门种!”
此次仇名状是华山所发,彭家是义助华山,若杀了杨衍等同是华山杀的,彭千麒最怕这种把柄,转头对两名儿子说道:“你们给他杀了也不许还手!要不,让你们比死还惨!”
彭南三和彭南四连忙点头。
严旭亭问道:“方师叔,你说追哪条呢?”
方敬酒调转马头道:“往北!”
严旭亭讶异道:“往北?”
方敬酒道:“上回也是如此,他们在武当后山放火,却往前门逃出。”
严旭亭道:“那分两路,一南一北?”
方敬酒道:“一路,就北,找不着只能算了。分两路未必抓得住彭小丐。”
严旭亭知道他是考虑那三路有不少丐帮弟子,真发现彭小丐,反倒掩护帮忙。六个人只怕抓不住。他对这事全无把握,只得相信这能征惯战的师叔,于是道:“彭总舵,往北追去吧。”
彭千麒道:“行!走!”
那十二骑随即调转马头,向北疾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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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小丐见谢玉良拦路,不由得怒火中烧,自己还没寻他报仇,他反倒送上门来,当下也顾不得身上伤势,低头背对着谢玉良道:“大爷,我们是赶路的旅客!”
他说完这句,转身低头走向谢玉良,像是要跟他解释。谢玉良连忙喝道:“你别动!”殷宏与杨衍都与他相识,此刻也背对着他,那队长见谢玉良来到,不敢造次,正犹豫间,谢玉良见彭小丐兀自走来,连连喝止,周围巡逻也握刀戒备,彭小丐见对方人多,立时停下脚步。
谢玉良见杨衍短发,颇觉奇怪,喊道:“那个短头发的,过来!”杨衍低着头,握紧怀里的刀道:“大爷叫我吗?”说着快步走去。
谢玉良道:“你抬起头来!”
杨衍脚下不停,猛然扑起喊道:“我抬你娘!”同时从怀中抽出刀来。他自知武功低微,一出手便是杀招“纵横天下”。
谢玉良见他突然发恶,吃了一惊,幸好他早有戒备,忙拔剑相迎。他武功本较杨衍高上许多,只是这纵横天下乃是化繁为简的杀招,杨衍自学易筋经后,内力膂力都见提升,加上他四年来不住苦练这招,即便做梦也能使出,当下刀剑两声迸击,谢玉良本以为以他年纪,这招能有一横一竖便已了不起,却不料杨衍挥刀如雷,硬生生又迸出一刀由左至右的横扫。
然而谢玉良身为七袋弟子,是当过抚州分舵主的人,武功终究高出杨衍太多,虽然剑势已尽,急忙向右闪了开来,这一刀当即落空。只是他这一闪却正中杨衍下怀,杨衍早知自己武功非他对手,这一刀只求逼得他向右闪避,谢玉良一退,便往彭小丐那边近了几步。
这才是杨衍的目的。他自己一家遭人所害,心心念念都想着能手刃仇人,甚至还怕严非锡死在别人手上,彭小丐的仇人若不能亲手解决,那该有多遗憾?
谢玉良刚一站稳,就瞧见一人一双冷目盯着自己,随即见着那把十年来看惯的刀,过去如此熟悉,此刻却是如此胆颤心惊!
彭小丐大喝一声,一刀扫去。他虽然重伤,但武功高上谢玉良何止倍蓰,谢玉良见着故主,心胆俱裂,连反击的勇气也没,被当胸一刀斩成两段。
他身后那三十名彭家门人见领头人身死,一拥而上,架栅阻路的队长喊道:“保护总舵!”
守着栅栏的弟子倒也并非全都支持彭小丐,有些人心猿意马,有些人彷徨无措,但听见队长呼喊,又见对方杀了过来,无奈之下只好提刀应战。
殷宏也持刀在手,彭小丐脱下帽子掷于地上,举刀高喝:“杀!”两边六十余人展开一场混战。
双方人数相差不多,彭小丐毕竟是绝顶高手,又熟悉彭家刀法,三招两下便能杀掉一人。杨衍连杀了两人,只觉得心应手,心想:“没想到我功夫进步这么多!”殷宏也杀了一人。双方交战片刻,彭家弟子死伤殆尽,守门的丐帮弟子还剩下十余人。
彭小丐道:“我要逃亡,你们各自散去便是!”
那队长道:“总舵,我们放你走,回去臭狼必然整治我们!横竖是个死,不如跟你一起走了!”
彭小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车进!”车进道,“东乡巡守队长!”
彭小丐点点头:“来!”
他望北而走,一众丐帮弟子随后跟上。杨衍回头算了算,连同车进在内,共有十五人,虽不是全部,也是大多数了。
一行人出了关卡,走了荒野小径,一路走得甚急。杨衍目力在黑暗中不行,幸好灯笼多,虽有些吃力,但还能正常行走。
一行人方走出三里地,杨衍丹毒发作,殷宏怕耽搁时间,背着他前进,却也知道子时到了。又走了两里左右,杨衍正以为脱险,忽听后方马蹄声响,众人勃然色变。
彭小丐叹道:“想不到被他们识破了……”
杨衍甚觉愧疚,道:“总舵,是我的馊主意……”
彭小丐道:“你的主意挺好,不是走这条,只怕我们还困在临川,只是不知怎地被发现了。”
殷宏道:“总舵你先走,我们断后!”
彭小丐却不答话,走到杨衍面前,拍拍他肩膀道:“他们要杀的人是我,你是灭门种,他们不会追你。”
杨衍怒道:“总舵,这时你还要我一个人逃生?!”
“你要死在这,就真没人替我报仇了。”彭小丐道,“你身上背着两家仇恨,一是杨家,一是彭老丐家。你的仇人是严非锡、徐放歌,还有彭千麒,千万别忘了!”
杨衍心中激荡,道:“我不会忘记,至死不忘!”他走上前,“我就是个灭门种,他们奈何不了我!我杀一个不亏,杀两个倒赚!”他咬牙切齿,横刀当胸,丝毫不惧。
彭千麒等人往北追来,遇着逃散的彭家弟子,说北门走了人,连忙纵马急追。彭小丐一行人步行,不到半个时辰便追上,他们见前方有十余人在,彭千麒当即停马,狞笑道:“老龟仔终于露出头来!”
杨衍也不跟他废话,他认得彭南三便是当日与彭南义交手的仇敌,大喝一声,一刀向他劈去。彭南三认得杨衍那双红眼,挥刀挡开。
众人见杨衍发难,喊道:“总舵快逃!”也纷纷扑上前去。彭千麒冷笑道:“我才是总舵,我干嘛逃?”
霸掌钱坤、飘飘然柳中刃、飞鹰李子修、硬爪黄柏等点苍华山两派高手都跳下马来应战,唯有彭家有马战刀法,彭南三坐在马上抵挡杨衍攻势,却不敢还手,生怕一刀不小心杀了他。方敬酒护住严旭亭,彭千麒则是笑吟吟看着,彭小丐那边人数虽占着点优势,然而双方实力悬殊,己方多的是高手,对方不过寻常兵卒。
车进与殷宏对上硬爪黄柏,那黄柏一双手指精瘦干枯,却有摧枯拉朽之力。两人围攻,过不到两三招,车进一个破绽,腰间被扯下一大块肉来,当真利如刀剑,车进咬牙再攻。
另一边杨衍不住挥刀砍向彭南三,彭南三格挡招架,不敢反击。他武功实在高出杨衍太多,杨衍眼看不能得手,猛地大喊一声,索性不砍人,砍马去了。
这马身比人身高大许多,又难驾驭,彭南三格挡几下,哪挡得住?杨衍一刀戳入马胸,那马惨嘶一声,人立起来,彭南三险些摔马,忙纵身跃下。杨衍知道自己是灭门种,索性毫不防守,狂砍狂劈,既有章法又无章法,杀得彭南三节节败退,苦不堪言。
霸掌钱坤、柳中刃、李子修三人早攻向彭小丐,这三人都是华山高手,铁掌虎虎生风,刮面生疼,柳中刃身形飘忽,柳叶刀如影随形,飞鹰李子修使一把长枪,如灵蛇出洞,点点梨花。
至于其他丐帮弟子,武功与这些人差得太远,彭南四马上左挥右砍,转眼杀了一人,连半盏茶的时间也不到,十余名丐帮弟子血肉横飞,尸横遍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