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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下 第182节

  杨衍见她忽地下跪,大吃一惊,赶紧想要将她扶起。然而此时强敌已去,他心神放松,踏前一步,脚下无力,竟也噗地摔倒在地。

  齐子慨喝道:“小房!别乱说话!”

  小房被义父喝叱,急得快要哭出来,只是指着杨衍喊道:“萨神!萨神!”

  齐子慨看了一眼杨衍,道:“他只是眼睛红。我不是叫你别乱说话?!”

  杨衍也忙喊道:“我叫杨衍,不叫萨什么。你别跪,我受不起!你爹救我性命,是我要跪你们才对!”

  小房细细看了杨衍几眼,又问道:“你不是萨神?”

  杨衍苦笑道:“真不是!”

  “你再说萨神,明天早饭不给你吃鸡蛋!”齐子慨喝道。这威胁果然有用,小房赶紧起身,不再说话。

  “再不走,他们就要带人回来了。”齐子慨拎着杨衍上马,问道,“你能骑马吗?”

  杨衍虽然全身是伤,仍点点头。

  齐子慨将彭小丐横置在马鞍上,翻身上马,道:“快点,等他们带兵追上,就算是我也保不住你们。”又指着严旭亭等人留下的马匹,对小房道,“你自个骑一匹跟上,行吗?”

  齐小房点点头,她在边关住了半年,也学过一些马术,径自去牵马。齐子慨担心彭小丐与杨衍伤势,腿一夹,小白便迈开脚步,杨衍随后跟上。

  齐小房正要上马,忽地听到一声微弱呻吟,不禁转头看去。那呻吟声是彭南四发出的,原来之前齐子慨不知根底,没下杀手,那一脚只踹断他几根骨头,此时他方才醒来。

  齐小房吃了一惊,甚是害怕,回头望向前方已走出五六十丈的齐子慨背影。她本想呼喊齐子慨,但又噤声,像是下定决心般走到彭义四身边蹲了下来。彭南四张开眼,正对上小房那双天真无邪的大眼,不禁一愣。

  齐小房喃喃自语道:“你想害义父,我见着了。”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那是这趟出门朱爷送给她防身用的。她将匕首插入彭义四胸口,彭南四闷哼一声,气绝身亡,齐小房怕他不死,又在他胸口多戳了几下,这才把匕首在他身上擦干净。

  又听齐子慨喊道:“小房,你在干嘛?上不了马吗?”此时夜深,双方相距五六十丈,齐子慨已看不清小房动作。

  小房听到义父呼唤,连忙驾马追上。

  ※       ※       ※

  折腾了大半夜,直到寅时,抚州城中大火方才扑灭,一众帮助彭小丐逃脱的部属不知死了几个,余下的也不知逃去哪里。

  一辆马车向着东南方驶去,驾车的男子有着一颗醒目的蒜头鼻。守卫紧张了一晚,见到有人来到,连忙拦阻,男子拿出令牌喊道:“我要出城,让路!”守卫见了令牌,肃然行礼,问道:“公子车上载着什么?”

  徐少均道:“我老婆!你想看?”

  那守卫忙道:“不是!”

  徐少均道:“还不让路?”

  守卫连忙拉开栅栏,让出路来。

  马车入了南城郊区,直奔到天色明亮才在一处小镇停下。徐少昀道:“就在这吧。”

  诸葛悠抱着彭豪威从车厢里走出,低声道:“孩子睡了,别吵醒他。”

  徐少均点点头,从车厢里抱出一团草席,又问诸葛悠:“没让孩子瞧见?”

  诸葛悠道:“这孩子乖得很,叫他别看他就不看。”

  徐少均苦笑道:“我叫他时尽耍赖皮,就只听你的。”

  诸葛悠道:“别抱怨了,快去买棺材,再找个人来把前辈的身子缝上。”

  徐少均找了当地义庄,推说有个亲人染了急病身亡,要买棺木。义庄的人说得上报门派,徐少均给了他三十两银子,道:“抚州最近事多,我不想招惹是非。在地死了自然有亲眷通报,若是外地的孤魂客,尸体我自带走,也牵扯不到这里来。”

  义庄的人见了这么多银子,瞪直了眼睛,也不多问,给了一口最好的棺材让徐少均带走。

  ※        ※        ※

  杨衍一行人走小径避开追兵,途中彭小丐醒来,他熟知地形,指了道路,几人躲到一处偏僻小镇。齐子慨为杨衍接了断骨,又找了个郎中替彭小丐治伤。这种小地方能有什么好大夫?所幸彭小丐身上主要是外伤,敷了金创药将养就是。

  “我在崆峒没接到彭大哥的死讯。”齐子慨道,“八成是路上被拦截了。”

  “那你怎么来了?”彭小丐问道。

  “消息大,传得快,恰好有武当的商客来崆峒买药材,辗转才传到边关上,我查证了消息,立马就赶过来。”齐子慨叹道,“可惜没见着老哥最后一面。”

  杨衍这才知道,彭小丐之前一直停棺不葬,想等的人便是齐子慨,忍不住难过道:“你现在来也没用了,爷爷都被掘了尸骨。”

  齐子慨道:“你们歇会,我再回抚州一趟。”又看着彭小丐白净无毛的光头,道,“彭老弟弄成这德行,害我一时认不出了。”

  杨衍已经好几次听到齐子慨称呼彭小丐为“彭老弟”,心想彭小丐年纪比齐子慨大上许多,竟然被他叫做“老弟”?不过他见两人热络,料是熟识,一时也不好多问。又听齐子慨拉了齐小房过来,道:“喊彭叔叔。”

  彭小丐问道:“你哪来这么标致的女儿?几时成亲的?还是外边的女人?”

  齐子慨笑道:“捡来的。”照他与彭小丐的交情,本来要说几句闲话开个玩笑,但想起彭小丐儿子媳妇身亡,怕他触景生情,于是道,“你们歇着吧。”

  彭小丐叹了口气:“抚州你也别回去了,怕他们早设了陷阱。你若出事,还丢个累赘给我们,更逃不掉。”

  齐子慨道:“我料他们拿我没办法。放心,我瞧着情况办事。”

  第二天下午齐子慨出去绕了一圈,不到黄昏就回来,杨衍讶异问道:“抚州戒备这么重,三爷你也进不去吗?”

  齐子慨道:“我还没到抚州就听到消息,昨晚大火,江西总舵一片大乱,两名蒙面人趁乱劫了彭大哥的尸体。臭狼吃了亏,发了大脾气,派人到处找,还没下文。”

  杨衍听说彭老丐尸体失踪,甚是焦急,问道:“有听说是被谁劫走的吗?”

  齐子慨摸着下巴沉思道:“多半是彭老哥的朋友,否则不用冒这险。不过抚州重重包围,这两人能带着尸体逃出去,也是有真本事的人。”他想了想,道,“要是小猴儿在就好,古灵精怪,总能琢磨出些线索来。只是这班人当中有他的手下,看来他也从中使了不少手脚。”

  杨衍不知道他口中说的人是谁,眼下他只担心彭小丐安危,于是问道:“我们几时走?”

  齐子慨突然皱了皱眉头,道:“你且等着。”说着推门出去。杨衍觉得他古怪,转头问小房道:“你爹出去做什么?”

  小房听杨衍问她,忙道:“我不知道。”杨衍听她语气中仍有敬畏之意,拉了椅子坐到她面前,道:“我叫杨衍,这双眼睛坏了才变红的,不是天生的,不是什么神,懂吗?”

  齐小房畏畏缩缩,轻轻点了点头,仍是害怕。躺在床上的彭小丐甚觉好奇,问道:“你说什么神?”

  杨衍回道:“我也不知道,她见了我就跪,说什么神,什么神的。”

  彭小丐问道:“萨神?”

  齐小房听到“萨神”两字,身子一颤,彭小丐料自己猜得不错。“听说过萨神不奇怪,他是三爷的女儿,说不定在崆峒也见过萨神的画像,可这孩子怎地这么心慌?”他心下起疑,却未追问,只道:“他是眼睛生病,你别怕。”

  杨衍还想辩解几句,忽听到齐子慨在屋外说话的声音,只听他道:“彭小丐就在里面,有江西弟子,要帮忙的站左边,想抓人的站右边,别乱了队伍!”

  杨衍心中一惊,这帮人这么快就追来了?

  又听他骂道:“要左要右,要帮要抓,别婆婆妈妈!站定了就别后悔,各安天命!我说我的左边,不是你们的左边,就是你们右边!丐帮弟子长个子不长脑吗?!”

  随即又听外头传来尖叫声、惨叫声,又有人呼号哀鸣,各种碰撞声响,过了会,齐子慨推了门进来,斟了一大碗水喝下,道:“就这两个有骨气的想帮忙,彭老弟,你怎么说?”

  门外走进两名弟子,见着彭小丐,当即跪下喊道:“总舵!”

  彭小丐看着他们,缓缓道:“你们要想帮我,就把头发眉毛都剃光,爱去哪就去哪,有多远走多远。”

  那两名弟子点点头,当下便剃去头发眉毛。小房见他们刮去毛发,剩下一颗光头,觉得有趣,忍不住笑了出来,便想伸手去摸。齐子慨轻轻敲了她手背,她缩回手,又忍不住好奇。

  那两人随后拜别,各自去了。

  齐子慨道:“他们已经追上,现在得走。彭老弟,能骑马吗?”

  彭小丐勉强站起身来,放松了肩膀,眉角微微抽搐:“还行。”

  杨衍拄着木杖开门,这才见外面横七竖八躺了十几具尸体。

  小房骑术不精,齐子慨与她骑着小白并驾,杨衍与彭小丐各骑一匹马。杨衍问道:“总舵,还是去九江口吗?”

  彭小丐摇头道:“还叫我总舵干嘛?以后叫我‘天叔’就好。”又对齐子慨道,“九江口最近,就怕路上敌人也多。”

  齐子慨道:“徐放歌不在江西,就剩下臭狼跟方敬酒麻烦。真遇着了,打出去吧。”

  彭小丐道:“江西还有几个高手,只是臭狼现在还没法使唤他们。”

  齐子慨问道:“走大路还是小路?”

  彭小丐道:“我这伤势颠簸不得,大路快不了,走小路。”

  自抚州至九江口约摸六百里路,若齐子慨骑着小白飞驰,大约两日便可抵达,可一般马匹无此耐力,且彭小丐与杨衍也受不得颠簸,一行四人索性放慢速度,换了辆马车,小房骑着小白,齐子慨驾车,让杨衍与彭小丐养伤。一路上遇着拦截,免不了一番砍杀——该说是,对方免不了挨齐子慨一番砍杀。

  这一路上说起往事,杨衍才知原来齐子慨与彭老丐认识在先,似乎是二十几年前彭爷爷封刀前的事。这两人性格都是一般仗义疏懒,彭爷爷年轻时老被刚认识的同辈叫“世伯”、“前辈”、“大叔”,闷了几十年,到老时遇到看着顺眼的晚辈一律兄弟相称,于是也与齐子慨称兄道弟。

  后来齐子慨再访彭老丐时才认识了彭小丐,彭小丐还大着他二十岁,叫齐子慨“叔叔”也太古怪,索性同样以兄弟称呼,齐子慨叫彭老丐“彭大哥”,叫彭小丐“彭老弟”。

  至于小房,齐子慨说是自己捡回,说她从小父母双亡,在深山里长大,什么都不懂,这趟出门担心她在崆峒没人照顾,就顺便带着她见见世面。

  杨衍见小房十六七岁年纪,艳丽娇美,天真无邪,镇日依在齐子慨身边,通常不超过一丈距离,遇着寻常事物也会觉得好奇。初时她对自己十分敬畏,讲起话来总是嚅嚅喏喏,不过没几日他便知道如何亲近这少女——每餐帮她夹一条鸡腿、一颗鸡蛋、一块鱼肉,她眼睛里便会放出光来,不到三天两人便热络起来,小房也不怎么怕他了。

  至于杨衍的事,彭小丐私下与齐子慨说了个大概,齐子慨皱起眉头,没说什么。

  这趟路程走了五天,抵达九江口已是十一月初。彭小丐伤势略有好转,然而杨衍骨折未愈。沿途见到不少杨衍与彭小丐的悬赏花红,却无齐子慨与小房的。

  彭小丐道:“九江口必然驻了人马,我们先在附近找个地方歇着,探探消息。”

  齐子慨找了间僻静道观,给了银子,弄了两间厢房安置三人。杨衍的红眼醒目,戴上帽子低头快步走入,齐子慨向道士打听了消息,说是新任总舵领了五百人守在码头,进出都要查验身份。

  杨衍道:“那我们走陆路。”

  齐子慨摇头道:“边界守卫只会更多,我倒无妨,你们要怎么闯?”

  杨衍道:“等我们养好伤,一起闯出去!”

  齐子慨道:“这得躲多久?彭老弟,你在江西当了几十年总舵,总该有些办法吧?”

  彭小丐叹口气,道:“办法是有。商船走不得,我们走私船。”

  齐子慨问:“你有门路?”

  彭小丐摇摇头道:“也不算门路。我们一个伤,一个残,怕要劳烦三爷跑腿。”

  齐子慨笑道:“这算什么事?尽管说吧。”

  彭小丐道:“三爷,你到九江口老树街口,有间专补渔网的店铺,晚上不开店,门口有个摇铃,你摇三下,停一下,再摇三下,会有人来接应。他若说:‘夜深了,不开店。’你就说:‘月上三竿才见光,白绫一条照四方。’他若说自己不做生意了,你就拜托他,看你是要用口才拜托还是用拳脚拜托都行。你需注意,做主的那人少了一条左臂,你得见到他才能说话。他若是问你干货还是水货,你就说是四口棺材、一捆纸扎,管他答不答应,就提着他来就是,千万别跟他说是我。”

  齐子慨问道:“走私的?”

  “销赃、贩私茶、输银,还有送棺材,专干这四件勾当。”彭小丐道。

  齐子慨更不打话,转身就走。福建茶甚是有名,茶税是丐帮重要收入,贩私茶杨衍明白,其他三样又不清楚,于是问了彭小丐。

  彭小丐道:“‘销赃’便是搬运赃物,有些匪徒抢到了值钱宝物,被大肆通缉,宝物运不出去,就得靠走私送走。‘输银’是运走大批银两,多半是赃款。‘送棺材’是送像咱们这种被通缉的人。为何叫‘送棺材’?他们送人过河,会先准备一副棺材,人躺在棺材里头,打上钉子,只在侧边留条小缝透气,若遇到门派盘问,就说是客死的商旅要落叶归根,所以叫‘送棺材’。‘纸扎’就是指牲口了,我们那两匹劣马也就算了,小白可不能糟蹋在江西。”

  杨衍这才恍然。小房听彭小丐说故事,觉得有趣,又问了为什么要贩私茶,彭小丐便说那是要躲茶税。小房又问什么是茶税,彭小丐说是贩茶要缴的税,小房又问什么是税,这一路追根究底问将下去,彭小丐实在应付不来,就招了杨衍来回答。杨衍解释了半天,小房从茶税问到丝绸,最后又问彭小丐的刀子怎么是黑色?怎么铸造的,这许多问题杨衍都答不出来,只得含糊其词,直到齐子慨领着一名独臂人前来,杨衍这才松了口气。

  杨衍见齐子慨带回的那人约摸四十年纪,皮肤黝黑,右边耳朵少了上半截,左手袖子空空荡荡。那人见着彭小丐,不由得勃然大怒,道:“原来是你!”说完转身就走。齐子慨哪由得他离开,顺手一拎将他提起,道:“有话慢慢说,什么事发这么大脾气?”

  那人道:“我没啥好说的!一句话,这生意不接!”

  齐子慨道:“我也就一句话,你人都见着了,不送,能活着回去?”

  彭小丐叹道:“苗子义,误伤你一臂是我不对,但你走私犯法在先。为了这桩事,我没把你关起来,就算还欠你一些,也不用搭上性命。”

  苗子义道:“我没要你赔命!你的命是臭狼要的,我就是不管而已!一只手买个乖,教我不要重操旧业,这七年我可安分守着铺子,要不是这家伙硬逼,我也不来蹚这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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