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下 第184节
顾青裳也吃了一惊,急问道:“你就是三爷?崆峒的那个齐三爷?”她看着齐子慨,眼中几要放出光来。
苗子义翻了个白眼,道:“我是走私的苗子义,没人认得的苗子义。”
“在下谢孤白。”谢孤白打恭作揖,“来自青城的谢孤白。”
第74章 轻舟夜话
“承蒙相救。”彭小丐拱手行礼,问道,“谢公子怎知我们会往这条路来?”
“青城少主沈玉倾是谢某结拜兄弟,我们在青城听闻沈三爷说了赊刀人的事,料有人要对付彭总舵,于是二弟便央请谢某前来。”谢孤白道,“若彭总舵侥幸逃出魔掌,从抚州离开江西最快的路只有两条,不是赣州往西到湖南,就是九江走水路到武当。陆路耗时日久,青城也使不上力,只能在水上等待。”
彭小丐点了点头,道:“你们不便进入丐帮地界,就在河上接应了。怎知哪艘船是我们的?”
“夜半行舟,必有缘由,就算找错了也能另行处置。”谢孤白道,“等见着追捕的战船,再听到那位弟兄的喊叫声,自然知道没错了。”
齐子慨哈哈大笑:“亏你们能想到这办法!不过这都是襄阳帮的船号,以后长江面上,襄阳帮怕不好过了。”
谢孤白道:“襄阳帮只要说是有人雇船解救,推托的理由极多。再说,长江上的漕运多倚赖重庆帮与襄阳帮,丐帮若不想走陆路运货,这点面子总是会给的。”
顾青裳道:“我们派人打探了消息,说彭总舵逃出了江西总舵,下落不明,就停在这等着,等了好几天了。”
彭小丐啐了一口道:“别叫我总舵了,现在听着,还以为在叫臭狼。”
顾青裳当下改口:“是,彭前辈。”
齐子慨摸着下巴笑道:“这十几艘船得花不少银两,有钱就是好。”
顾青裳问道:“三爷怎会在这?”
“晚了几日知道消息,没见着彭大哥最后一面。”齐子慨叹了口气,显得颇为遗憾。
谢孤白道:“若三爷早到几日,徐帮主必等三爷离开后才发难,三爷也救不了彭前辈。”
“亏得杨兄弟嗓门大,不然也差着一步。”齐子慨哈哈大笑。杨衍听他们说了半天,突然把话题绕到自己身上来,脸上一红。齐子慨问他道:“还没说呢,我知道景风认识青城那对兄妹,你又是怎么认识景风的?”
杨衍道:“我遇上船匪,是景风兄弟救了我。但我不知景风认识三爷。”
齐子慨搔着头道:“这他娘巧了,全撞在一块了。那小子不要命,那点功夫也敢去打船匪?他人又去哪了?”
杨衍道:“听说去嵩山了。”
齐子慨讶异问道:“去嵩山干嘛?”
小房拉了拉齐子慨衣服,问道:“嵩山在哪?我们去吗?”
齐子慨摇头道:“要是衡山,绕个路还行,嵩山去不了,这次见不着你景风哥哥了。”
齐小房嘴一瘪,显然不开心。
“你们说的景风兄弟是谁啊?”彭小丐问道,“刚才一群人认亲,反倒像我孤陋寡闻似的。”
谢孤白拱手道:“是在下的义弟,也是青城少主沈公子的结拜兄弟。”
“结拜了?这身份也跳太快。”齐子慨歪着头想着,“这才几个月而已。怎地又不留在青城,怕点苍找他麻烦?小猴儿可疼他了,不用操这个心。”
谢孤白道:“三弟还想多长长见识,增加些阅历。”
齐子慨摸着下巴道:“都还没拜师,功夫还没练成个毛,增加什么阅历?这小子……”
谢孤白道:“诸位奔波一夜,且先休息,有话明日再说。”
彭小丐心中仍有疑惑,想了想道:“也好,不忙于一时。”
谢孤白吩咐门下替众人安排房间。杨衍跟着随从进了房间。这商船虽大,毕竟是货船,贵宾舱房少,自然留给齐子慨、彭小丐这等身份的人使用,他这间房虽说是上等房,也不过仅容一床一桌罢了。他正坐在床上歇息,听到敲门声,打开门,见是彭小丐,于是问道:“天叔有什么事?”
彭小丐进屋,关了门,杨衍见他看着自己,似乎在思索怎么开口,于是道:“天叔,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彭小丐道:“之前逃命,生死未卜,有些话我就没说,现而今暂时安全了,有件事我想提醒你。关于你的家仇……”
杨衍见他迟疑,不禁一愣,心想:“难道你也要劝我不要报仇?”问道:“怎么样?”
“我会帮你报仇。”彭小丐道,“杀严非锡我虽无把握,但总能一搏,但你万不可向三爷请托。”
杨衍讶异问道:“为什么?”
彭小丐道:“我欠你一命,该还。可我们欠三爷一命。严非锡是华山掌门,三爷是崆峒掌门的亲弟弟,这牵扯到两派之间,若三爷真替你报仇,那只有一条路,便是天下围攻,以死谢罪。他是血性的人,你求他,他允你,那是逼自己走条死路,他若不允你,必终身愧疚,你不能让他两难。”
杨衍知道这道理,并不怪罪任何人,只问道:“所以即便是大侠齐子慨,也管不着我这桩血仇?”
彭小丐道:“他行侠仗义,救了许多人,惩戒过许多恶徒,可那全是违法行凶之人。那日他见了我们,也得知道了是仇名状才好出手,若是丐帮惩治叛徒,他插手便是大事。但我知他仍会出手,就跟我爹一样,什么天大的事之后再说。你瞧青城这次帮忙,不知根底,也不敢打青城的旗号。”
他又接着道:“惩奸除恶,谁都不会说话,可仇名状是规矩,谁坏了这规矩,就是天下共诛的大罪。臭狼多臭都不敢随意坏人名节,强逼也好,诱骗也好,非要签了婚约才行。仇不过三代,要替你报这仇,是要舍了命去做。”
杨衍道:“这本来就是我自己的仇,从没想过要人帮我杀严非锡,只想讨回公道而已。但是天叔,我就想知道,若是爷爷年轻时,他会怎么做?”
彭小丐道:“我爹会想方设法帮你讨回这个公道,就像那日在公堂打严非锡那掌一样。杨兄弟,你可曾想过,那一掌若真打死了严非锡,又会如何?”
杨衍默然不语。他其实很明白,所以才如此感激彭老丐。随着年岁渐长,阅历渐丰,当年公堂上那雷霆一击给他的震撼不仅未因时消退,反而与日俱增。那赌上身家与性命的一掌需要多大的勇气?三爷或许也能做到,但谁又有资格要求他去做?何况三爷还绑着崆峒。可三爷若没崆峒这个靠山,又会有多少人想杀他?不说别的,彭千麒吃了这么大一个亏也不敢对三爷发仇名状,原因无他,就因为三爷是崆峒掌门的亲弟,彭家得罪不起。
权势、地位、靠山,这罗网千结,即便是天下第一的齐子慨也飞不出去。杨衍苦笑,又问道:“天叔,那我们接着去哪?青城?崆峒?”
“也得看人家欢不欢迎我们。”彭小丐道,“青城若愿意收留我们,也是明摆着得罪丐帮。他若请我们去做客几天,就当叨扰,他要放我们走,我们也要感恩,江湖就是如此。”
“得先找回威儿。”杨衍道,“不能让徐放歌拿他当人质。”
“威儿的事不用急,起码不是最近。”彭小丐道,“隔个一年半载,等风声松些再回去。”
杨衍点点头,彭小丐拍拍他肩膀,开门离去。
子时未过,杨衍丹毒没发,还不是睡觉的时候。他也弄不清现在离子时还有多久,躺在床上想着彭小丐的话。现而今,华山对着彭家发了仇名状,彭小丐与华山已是仇家,可他一个人又怎么对抗华山?他要杀严非锡,不过替自己报仇,就算回头去杀了彭千麒又如何?还有幕后的徐放歌。仇名状不是徐放歌发的,徐放歌也没义助,追杀他们时也没出手,彭小丐若杀了徐放歌便是杀了丐帮帮主,这就不是私仇,而是涉及帮派规矩的大事了,整个丐帮都要找上他。他们大可先杀了威儿,让彭小丐变成灭门种,再用彭小丐杀害丐帮帮主的名义治他的罪。
他忽然明白彭小丐为何不急于找回威儿了,彭小丐若要报仇,最好的方法就是杀了臭狼与徐放歌,然后立刻自杀,这样威儿便是灭门种,也无涉杀害丐帮帮主的罪名。无论如何,彭小丐必然会死,现在找回威儿也无能照顾他。
他想起彭老丐说的那句话:昆仑共议是什么?大伙说好在桌上摆碗筷,吃的就是人肉。
侠名状就是他们畜养人畜的手段,把所有会武功的人控制在底下。仇名状就是他们吃人的方法,只要有仇名状在,每个大门派都能随意杀人,要顾虑的唯有对家的靠山是谁。当丐帮不再是彭小丐的靠山,消灭他轻而易举。
他不懂的是,彭小丐为何不愤怒?是他把愤怒压在心里,还是他早就了解这套规矩,早已接受了这件事?
他不懂的是,如果青城认为自己做的是件好事,又为什么要遮遮掩掩,像是见不得光似的?彷佛昭告天下就是青城理亏?
他越想越烦,索性起身开门,跛着脚往甲板走去,却见隔着两间房的贵宾舱灯火明亮,且房门未掩。他经过时见是齐子慨的房间,小房正坐在屋里就着灯火缝补衣服,他这才明白,小房是养女,三爷怕惹非议,这才亮灯开门。
齐子慨见着他,打了声招呼,请他进去。杨衍见小房桌上除了针线,还放着两块肉干,不禁好笑。
齐子慨的房间比杨衍的宽敞多了,杨衍还未坐下,小房喊道:“好了!”说着拎起衣服——原来是齐子慨那件外袍,方才用来遮挡箭雨,扎破了不少地方。
齐子慨接过外袍,在小房头上轻拍两下,以示嘉许。小房回过头来,杨衍见她歪着头看着自己,又指指自己身上衣服:“破了,小房帮你补。”他低头看去,外衣被弓箭勾破了几个洞,他本要推拒,见小房瞪着大眼睛,一脸殷勤模样,于是将外衣脱下。小房接过衣服拿起针线,静静坐在一旁缝补。
齐子慨问道:“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杨衍心想,还能有什么事?问道:“是关于景风兄弟的事吗?”
齐子慨摇头道:“你的事,有什么想说的?”
杨衍不懂他意思,只得道:“没有。”
齐子慨道:“你是彭老弟的朋友,又是景风兄弟的朋友,还是彭大哥的朋友,你有什么难办的事,跟我说一句,我定当尽力替你去办。”
杨衍心念一动,立时明白了齐子慨的意思,心生感激之意,仍道:“我想学功夫,三爷教我一套好功夫就够了。”
齐子慨皱眉问道:“就这样?”
杨衍道:“有什么事,杨衍自个会去办,别人替我办,我反而觉得不踏实。总得要亲力亲为,事情办妥了才爽快,三爷,您说是吗?”
他知道齐子慨要他说出自己的冤屈,那是决心替他报仇的意思。但诚如彭小丐所言,自己有什么资格要别人替自己报仇?何况是救了自己一命的齐子慨。退一万步说,严非锡那杂碎有什么资格跟三爷换命?
齐子慨看着杨衍,缓缓道:“我听彭老弟说过你家的事,那日我若在公堂上,或许也会逞血气之勇,可缓过劲来又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事就算问小猴儿,他也不会替我想办法。我这几日思量着怎么做才好,唯一的方法,帮你找个由头对严非锡下仇名状。可以我们二人身份,那是株连两个门派的大事,牵扯太多无辜……明着不能,就只能偷偷来,极为难办……”
杨衍挺胸道:“三爷,你要替我报仇,我还不乐意。不能手刃仇人还有什么意思?你赏我一套好功夫,总有一天,我会让严非锡为我一家偿命!”
他本想问既然九大家各有地界门规,立了规矩,开这私仇的方便法门做什么?难道现而今还是百年前那个快意恩仇的江湖?但他也早已明白,以大欺小,与其钻营规矩漏洞,还不如发仇名状更方便。这把刀,谁愿意放下?
那是悬在九大家众生头顶上的一把刀,杀了他全家,杀了彭小丐的儿子媳妇,过去杀了许多人,今后又不知道还会杀多少人。想到这,杨衍不由得又是义愤填膺,心情激荡,胸腹间忽然升起一股热气,忍不住惨叫一声。他知道又要发作,当即躺卧在地,忍着烈火焚身的痛楚不住翻滚,紧咬牙关,压抑着不惨叫出声。
这痛苦发作的时间虽然短了,但剧烈依旧。忽地,他感觉一个温软的怀抱将自己环住,杨衍张开眼,齐小房红着眼眶对他说:“不疼,不疼,别哭……”说着将杨衍的头枕在自己大腿上,杨衍觉得嘴里被塞了什么,细细一嚼,原来是一块肉干。
他原本怕女人,自那一夜灭门后,每当女人触碰到他,他都觉得胆颤心惊,不知何时会发病。但小房抱着他时,他却只觉一片宁静。
过了好一会,火灼的疼痛逐渐散去,杨衍跛着脚站起身来,道:“对不住,在三爷面前失态了。”
齐子慨道:“没事。”
齐小房将补好的衣服递给杨衍,杨衍接过细看,补得歪七扭八,比自己手艺还差,不禁莞尔,仍披在身上,道:“谢谢!”
齐子慨道:“小房该睡觉啦。”
齐小房应了声“嗯”,拿了桌上最后一块肉干,想了想,终于还是递给了杨衍。杨衍见她不舍的模样,笑道:“你留着,我不疼了。”
小房开心咬着肉干,蹦跳着回房去了。
“我这女儿以前住山上,人情世故都不懂,她这……她听了你在船上喊叫,心疼你,想安慰你,她只晓得这方法,你别往心里去。”齐子慨道。
杨衍不知若在过去,齐小房肯定会用更“激烈”的方式安慰自己,但也知道这姑娘天真烂漫,于世事似懂非懂,总之方才的举动无涉男女之情他是清楚的,于是道:“我懂。”又心想,“小房这么好的姑娘景风兄弟不要,却喜欢上那什么沈家小妹,当真是眼亮心瞎。”
他对九大家的怨恨始终未消,青城虽然救了他,但这趟来援遮遮掩掩,于他只是少去几分恶感罢了。对杨衍而言,明知齐子慨是崆峒掌门亲弟,明不详出身少林,但在他心中,救了他与彭小丐的人是“明兄弟”和“齐三爷”,而不是“少林”或“崆峒”。
“浑元真炁跟弹指神通我不能教你,龙城九令教给景风了,刀法上你有彭老弟指点,那比我好得多,你也不好又刀又剑。我正想去见静姐,往青城的路上我就教你一套百代神拳吧。”齐子慨道,“世传崆峒勇,气激金风壮,英烈遗厥孙,百代神犹王。这拳脚套路有些复杂,路上能学多少就学多少。”
杨衍大喜,拱手道:“多谢三爷。”
齐子慨道:“得空把景风的事跟我说说,小房也想知道。”
杨衍道:“我也想知道景风兄弟是怎么认识三爷的。”
※ ※ ※
虽然是运气,终于救得彭小丐,顾青裳舒了口气。照谢孤白的说法,再等几天若没消息,那彭小丐不是遭到拦截便是冒险走陆路了。只是没想还能见着三爷,真是意外收获。
“顾姑娘很欣赏三爷?”身边的谢孤白问。
顾青裳反问:“难道谢先生不欣赏三爷?”
“天下谁不敬佩三爷?只是方才三爷在,顾姑娘怎么不上前攀谈几句?”谢孤白问。
不敬佩三爷的人,不只有,还不少,她就听崔师叔说过这样的话:“一个堂堂的崆峒二把手,这样一年出门几次,东闹件事,西惹点毛病,能救多少人?七年前永州闹旱,衡山放一次赈,救了数千百姓,这不踏实多了?”
这话就犯了两个毛病,一是崆峒西边就出关了,二是那上千百姓本来就是衡山百姓,难道眼看着他们饿死?崔师叔这般冷言冷语许是不满七年前三爷路经湖南时顺手把他在岳阳作威作福的一个豪绅远亲拔了,打了人家保镖护院一顿不说,又把罪状送上了当地门派。崔师叔对这远亲并无维护之意,但脸上无光却是真的。
顾青裳摇头道:“方才是谈正事的时候,你们又认亲,说了个我不认识的人,插不进嘴。往青城的路还长,有的是时间。”
“顾姑娘不顺路回衡山?”谢孤白问。
“难得遇到三爷,当然得好生讨教一番。”顾青裳道,“再说我这趟出来,也是想仿效楚夫人在武林上走一遭,还省了往崆峒一趟的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