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下 第186节
李景风心想:“这路又不是你开的,还不许被你瞧见?”他不想生事,只应了声“好”,放慢了马,等差了四五十丈距离,这才跟上。
没想走没多久,前头马车又停,李景风也跟着停下,那骑马的保镖掉转马头跑了来,喊道:“还是近了!”
李景风讶异道:“这都差着四五十丈了,还近?”
那保镖道:“瞧得见你都算近!”
李景风愠道:“就这么一条路,我还能躲哪去?”
那保镖道:“这是你的事!你要再跟这么紧,休怪爷不客气!”
李景风只得道:“行,都行,你们走先。”
可李景风目力极好,所谓对方看不见的距离实在难以拿捏,他在路头搞不好都能看见路尾,只得估摸着对方走出百余丈外,这才骑马跟上。
幸好那人也没再啰唆,等出了小径,转上大路,他仍怕那人啰唆,只是离得远远地跟在后头,反正也不赶路。
没想到了大路上,那马车忽地停下,李景风心想,我这要是走近,不就又给他瞧见?到时又要啰唆,于是也停下马来。
过了会,那马车又走,李景风又跟着走,马车又停,李景风又跟着停。这样三次后,前头那马车忽然停下不走,李景风等了半天,那马车仍是不走。
李景风心想,他要死都不走,我难道也不能走?于是策马前行,距离马车约七八丈时,猛听到马车上有人大喊:“马匪!有马匪!”
李景风大吃一惊,忙抽出初衷,勒马四顾,喊道:“马匪在哪?!”
这一声喊可不得了,此时正当下午,驰道上行人车队甚多,听到有人呼喊马匪,行人骑手吃惊非小,顿时马嘶人喊,吵闹一片。那些个保镖慌张拔出兵器,一列二十余辆的车队急忙喊停,惹得前车后车相撞,货物倾倒,人仰马翻。有些怕事的行人慌张走避,骑马的纵马逃逸,走太慢的被推搡在地,走太急的摔倒路旁,百丈方圆的路客顷刻间乱成一窝被捣了巢的野蜂。
几名保镖大喊:“马贼在哪?马贼在哪?!”
只见马车上走下一名老人,指着李景风喊道:“他就是马贼!快抓住他!”
李景风大吃一惊,讶异道:“我?我是马贼?”
众人见只有他一人,那些摔倒的、跑得急的扶老携幼纷纷起身,连同几十名保镖护院,上百双眼睛都盯着李景风,倒惹得他不好意思起来,忙道:“我不是马贼,我是路客!”
车上那老头喊道:“那你干嘛跟着我的车?!”
李景风道:“往南阳的路就这一条,我还能往哪走?”
老头又道:“你要不是想着打劫,干嘛我停你也停,我走你也走?”
李景风苦笑道:“你要我别靠你太近,你停了我不停,走近了你又要啰唆。老爷子,讲点道理行不?”
那老头怒道:“哪个做贼的会承认自己是贼!”
旁的保镖们忙着收拾散落一地的行李货物,听了这话,恼那老头小题大作,都道:“老头子,哪有马匪在驰道上行抢的道理?这里还是襄阳帮地界,驰道上行凶,这不开罪襄阳帮了?就算他是马匪的眼,也犯不着抢你一人。你身上多少银子?这等大惊小怪!”
一群人编派起老头的不是,那老头被说得面红耳赤,怒道:“你要不是马匪,那你先走!”
李景风苦笑道:“是,是!我先走!”说着收起初衷,一夹马肚,越过老头马车,径自去了。
这下子前无阻碍,李景风走得顺心,却也觉得好笑。走着走着,眼看天色将暗,恰好见着一个市镇,他想着不如在此歇息一晚,将养马力,便转进小镇,见了镇碑,才知叫作皮家镇。
他刚进镇门口,一名老妇恰恰打马前走过,李景风连忙勒马。那妇人吃了一惊,“唉呦”一声摔倒在地,手上一个白瓷瓶摔在地上,砸了个四分五裂,散落一地茶叶。李景风连忙下马扶起老妇人,问道:“摔疼了没?”
那老妇人唉唉惨叫,见砸碎了瓷瓶,大叫一声:“我的茶叶啊!”说着扑在地上,捶胸顿足,大哭道,“我的茶叶!我这武夷山上的金骏眉,就这样糟蹋了!”说着拉着李景风袖子哭喊道,“你得赔我!赔我!”
李景风道:“茶叶的事好说,老奶奶,你先看看摔伤了没?”
老妇人哭道:“不赔我钱,我抓你去门派!赔钱!快赔钱!”
李景风道:“我赔你钱,多少?”
老妇人哭道:“这金骏眉可贵了,要三两银子,少一文都不成!”
李景风咋舌道:“这么贵?”
老妇人道:“你这不识宝的夯货!武夷山的好茶,一斤二三十两的也有,给丐帮的贡茶还叫到五十两银子一斤!你别扯这么多,赔不赔?!”
李景风蹲下身子,拾起一片茶叶,惊讶道:“老奶奶,你这金骏眉哪买的?是假货啊!“
老妇人讶异道:“你胡说什么?你想不认账,我可不答应!”说着就要去揪李景风衣服。
李景风道:“真的金骏眉是黑中带黄,乌黑透亮。你这茶叶是黄的。是粗种,”
他接着又拿起茶叶放在鼻前嗅闻:“金骏眉香气有股甜味,这个香气杂乱,说不定还是掺过香粉。”又放入口中嚼了嚼,又吐了出来:“这跟普通茶叶味道一样啊。”
他出身贫寒,平时只喝开水,喝茶也是喝福居馆客人的茶叶渣子,但福居馆没落前确实进过几款好茶,掌柜珍而藏之,李景风原以当厨子为志,想开间小餐馆。就向掌柜请教茶叶品评。掌柜一一分较,李景风对茶叶品评虽不算高明,但也是略有涉猎。这茶叶实在太劣,绝非名种金骏眉。
老妇人听他说的头头是道,不禁目瞪口呆,李景风又急道:“你被人骗了,快带我去见买家,我帮你讨回来。”
老妇人忽地坐地大哭,泣道:“我就想攒点钱帮我家那老头买口薄棺,那短命的王八,连我老人家都骗。现在人都跑了,哪找去,我……不活了。”说着捶胸顿足,呼天抢地。
李景风见她可怜,忙道:“老奶奶你别哭,你说……家里有丧事要办?”
老妇人泣道:“我那口子刚走!尸体还停在家里,没钱收埋呢。”
李景风心下恻然,道:“我撞倒了你,甚是过意不去。你损失多少,我照价赔偿就是。”他扶着老妇人起身,道,“您快起来,瞧瞧摔伤了没?”
老妇人没想李景风这么慷慨,吃了一惊,巍颤颤起身,又抚着膝盖喊疼:“我脚撞伤了,你得赔我药费!”
李景风忙道:“这个当然!”
老妇人道:“我年纪大了,身子老迈,得调补,起码要一两银子。”
李景风虽觉一两银子太多,但听她家中有人过世,又遭人欺骗,难免想找些补偿,歉然道:“是,该当的。”
说话间,一辆马车驶来,李景风回头看去,不正是那怪老头的马车?老妇人见他转头,怕他逃走,忙扯住他衣袖喊道:“你说了赔我药钱,别想耍赖!”
李景风忙道:“我没耍赖!奶奶家住哪?我先送你回家,。”
老妇人道:“我家就在镇外往东一里处,有间木屋就是。”
李景风道:“奶奶上马,我送你回家。”
那老妇人似乎吃了一惊,瞪大了眼看着李景风,又连忙笑道:“好啊好啊,你真是个好人呢!”
李景风扶老妇人上马,自己牵了缰绳,一路往老妇人说的地方走去,没多久果然见着一间小木屋。尚未到门口,只听老妇人喊道:“这间就是我家啦!”
李景风心想:“这附近也就这间房,还能是哪间?”却也回答道:“知道了。”
李景风将老妇人扶下马来,又将马系在屋外柱子上,抬头看时,远方一辆马车驶来,又是那老头的车。李景风心想:“这还真有缘,才见他进镇,怎地又到这来了?”
他正怀疑间,那老妇人已经开了门,忽地哭道:“老爷啊,我们好命苦啊!”李景风甚是诧异,走进屋内,见地上一张草席,上头躺着一名老人家,脸如白纸,显然已经死去。只听那老妇人哭道:“你就这样去了,可怜我连一口棺材都张罗不起,把家里积蓄换了半斤茶叶,就想挣点小钱帮你买口薄棺,哪知道还给人骗了。我不如抱着你跳河,反正你这一撒手,留着我拖累孙女,活不得啦!”
她哭得情真意切,李景风甚是不忍,又见一名少女从内里走出,喊道:“奶奶别哭了,爷爷他……他会死不瞑目的!”说着眼眶一红,也是怆然欲涕模样。
老妇人哭道:“我就跟你去了,也好别拖累丫头!”
那少女抱着老妇人哭成一团。
李景风不忍道:“这样吧,我出点银两,帮你买副棺材,让老先生入土为安。你们有了钱,一时也不至于落魄。”
那老妇人与少女都是一愣,原来他们俱是“瓷门”的骗子,在边界营生,专欺初到武当的生客。见到有人骑马入镇,老妇人立即抢上,假装打翻茶叶,其实哪里是什么金骏眉,不过是寻常五十文一斤的茶叶,借此欺生讹人罢了。通常来说,被讹的受害者往往讨价还价,他们索要也不多,将本逐利,能诈得几钱银子即可,受害者既为旅客,不想招惹事端,多半赔钱了事。
哪知李景风虽然识破假茶,却不起疑,反承诺赔偿损失,老婆子见他慷慨,又讹他伤钱,他又一口允诺。这天上掉下来的火点子,哪能不潢?老妇人又把他引入家中,故意在门口喊一声,让丈夫装作死尸,照例哭上三寻,哀哀告求,本以为这才能骗得几钱银子,谁知这婆孙两人眼泪都还没流到嘴角,李景风又一力承担丧葬。
这简直岂有此理,这人要不是白痴傻子,便是富得流油却要装穷的阔少,当真喜从天降,元宝掉进口袋,一时间竟不知怎么装下去。
李景风不是不知银两贵重,实是他物欲极低,虽然一路上都有人送银子,也是节俭度日,往山东的路费大有敷余。他游历江湖不到两年,大半时间不是在崆峒便是与沈家兄妹等人相处,见识浅薄,唯一见过的骗子就是朱门殇——还是个大好人。加上他出身的易安镇破败,街坊大半是老人,他见着老人家格外有亲切感,若几两银子能救得两条人命,于他是大有价值。
那两名骗子没想李景风这么轻易就答应援手,不由得面面相觑,李景风望向尸体,见胸口似乎稍稍有起伏,这起伏极轻,对方毕竟是惯犯,晓得怎么吸气呼气方能不露破绽,然而李景风眼睛实在太贼,任何轻微起伏都逃不过他眼睛,不由得讶异道:“老先生好像还有气?”
他正要上前,少女用手肘推了那老妇人一下,老妇人忙扑上去抱住他大腿,哭道:“这都死三天了,哪里还有气,恩公要是被尸气冲撞,生了病,如何过意的去。”
李景风再看那尸体,果然胸口平稳,再无气息模样。心下怀疑:“莫非是我眼花?”
那老妇人又跪地叩头道:“少爷大恩大德,当真活菩萨转世!可我们不能白收你银子,我这孙女年纪轻,还未婚配,不如许你做个小妾,权当卖身了!”
这瓷门把戏玩到尽,又变成燕门手段,李景风虽不知根底,仍连忙摆手道:“使不得,我还没打算娶妻!银两多少,奶奶你折算一下,我这就走!”
那老太婆仍不死心,哭道:“我们两个女人家,如何营生?你要是嫌弃我孙女不好看就直说,只是这恩非报不可!”
那少女也道:“就是以身相许也不为过!”照例她说这话时还得红着脸才真,可李景风答应得爽快,她装完哭,心情还没调过来,脸也红不起来,说着都有几分心虚。
老太婆也道:“要不,在寒舍睡一晚也行!”
李景风心想,“年轻人睡在两个女人家,传出去可坏了姑娘的名声。”。忙摇手道:“不用,我这就回镇上投宿!”他正要掏银子,老太婆与孙女见财神爷要走,连忙伸手拉住他衣裤,李景风一时甩不开。正纠缠间,忽听一个老人声音道:“你要是睡了她闺女,天还没亮就有人闯进来,栽你个奸淫妇女,要抓你去门派受审。”
老太婆与少女吃了一惊,望向门口,李景风也看过去,却不是驰道上那无理取闹的老头是谁?方才他便见那马车跟来,没想竟然跟上门来,老头身后还站着那两名保镖。只听那老头继续说道:“你要是不想死,非得剥层皮不可,指不定还要找人通知家人来赎呢。”
老太婆骂道:“哪来的老王八,满口胡说八道,坏人名声!”
李景风听她这样一说,登时起疑。那老先生又道:“我在镇门口听你讹这小兄弟,就知道你不是好人,这才偷偷跟过来。”他问李景风,“她是不是说你砸烂了她什么东西,要你赔钱?”
李景风忙点头道:“是这样没错。”
老先生又对老妇人道:“你说你老公死了,那就让我上去戳上几刀,要真死了,我赔你银子,要戳活了,就当我白送你一个老公。”
他正要上前,老太婆连忙拦住,喝道:“你是什么人?我家老爷哪能让你糟蹋!”
那老头子哼了一声,扬起头,当真用起鼻子看人,喝道:“我是谁?说出来怕吓破你胆子!我儿子就是奚大狗!要是怕,别找这小兄弟麻烦,滚远点!”
老太婆瞠目结舌,倒不是被老头儿子的名号震慑,而是压根没听过这名字。
李景风见他们争执,走到“尸体”旁端详,他等了一会,那老头年纪大,再也憋不住,偷偷抒了一小小口气,外观上虽无异状,可李景风却已看出他胸腹间的轻微鼓动。不禁又怒又恼,喝道:“你再不起来,我打人了!”说着伸脚去踢那老头腰侧。他虽气急,仍不想伤及老人,只是轻踹。
那老头眼看瞒不住,跳起身来喊道:“儿子!伙计!出来干活了!”
一声令下,屋里屋外跑出六名壮汉,将李景风等人包围。老头子喊道:“骗不着,抢就是!乖乖把银两交出,省了伤筋动骨!”他们认定这几人身上银两不少,打定主意要抢。
李景风没想落入陷阱,正在戒备,那奚老头却是凛然不惧,环顾四周,顾盼自雄,显然不将周围这些人放在眼里。众骗徒见他明知是局,偏偏进来趟这浑水,打从进门起便神色自若目中无人的模样,都不由得有些忌惮起来,心道难道此人真是高手,又或者仗恃着什么靠山?自己这群人不过是赚点蝇头小利的骗子,别栽在大人物手上!连李景风也在想:“难道这老先生真的来头不小,特地来救我?”
那装死的老头拱手道:“老先生哪处人物?报个万儿来听。锣鼓要是打得响,我们这群鼠辈自当退下,还要向老先生请罪!”
奚老头昂首道:“我儿子是嵩山派中天门驻守副统领奚大狗!你们这群臭鼠,要命的快滚远点!要不等我儿子过来,把你们一个个捣鼓成筛子!”
众人见奚老头亮出儿子名号头衔,都吃了一惊,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过了会,那老婆子才轻声道:“嵩山离这远得很,等你儿子找来,我们早就跑了。”
奚老头见他们不从,更是大怒,伸手指着老头子与老太婆道:“把他们都给我擒下了!”
他这声号令自然是对自己那两名保镖下的,众人又望向那两名保镖,只见两人脸色苍白,显然无一丝能以少击多的底气。
装死的老头骂了一声:“装腔作势!”又大喊道,“大伙剥白猪!”六名壮汉一拥而上,那两名保镖拉着奚老头要逃,却在门口被拦下,一番扭打,两名保镖脸上身上吃了几拳,惨叫连连,各自逃去。
奚老头见保镖逃走,又急又怒,骂道:“你们跑哪去?!让我儿子知道,抓你们回来受审!喂,别逃!别逃啊!”他正嚷着,一名壮汉已将他抓住,正要搜他身,奚老头见他伸手过来,把身子一缩,手脚护住胸前,忙喊道:“我没钱,没钱!”
余下几人正包围李景风,这些人只会些寻常功夫,不过仗着人多,李景风侧身避开拳脚,泥鳅般挤到奚老头身边,举起初衷,也不出鞘,“啪”的一声,正打在胁持奚老头的壮汉背上。那壮汉唉了一声,捂着背嗷呜乱叫,李景风转过身来,见其余五人奔上,此时他武功大有长进,又多了许多临敌经验,正如朱爷所说,寻常铁剑银卫还不是他对手,何况几名功夫粗浅的壮汉?他举起初衷,“啪啪啪啪啪”,五下分打在五人脸上手上脚上胸口,疼得这些人唉唉大叫。他之前与武当的玉成玉谷两人对战,已经觉得自己手脚轻快灵活许多,这几日又有长进。他正火大,更不留情,噼里啪啦一顿毒打,打得那五人摔倒在地,哀叫不止,起身不能。
那老妇人与老头子没料到李景风这般厉害,俱是目瞪口呆,忙扑向当中一名青年壮汉,哭喊道:“别打我孙子!”那少女也喊道:“别打我老公!”敢情原来当中有一人竟是她丈夫。这哪是什么奶奶跟孙女?分明是奶奶与孙媳妇!
李景风怒道:“你们干嘛骗人?!”
老妇人道:“我们原本只想骗几钱银子,哪知道你这么……老实,说什么信什么,要多少给多少!”
老头子也道:“是啊,瓷门走这么久,没见着这么好骗的,怪谁呢!”
奚老头缩在一旁,忍不住咒骂道:“没见识的贼!连我儿子都不认识,呸!呸!”他嘴里不停咒骂,倒不像是气这几人要抢他钱财,更像是气他们没听过自己儿子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