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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下 第188节

第76章 嵩高维岳

  济南城的城墙比李景风预想的高些,虽不及崆峒边关壮阔,也足以与青城比拟。少嵩之争后,嵩山弃了原本的中岳庙,转移到济南,与泰山派遥相呼应。泰山派的根据地仍在东岳,距离济南不过两百余里。泰山之于嵩山正如嵩山之于少林,彭家之于丐帮,都是境内最大的门派,掌握极大势力,但嵩泰两家长期联姻,关系之紧密却是彭家与丐帮不能比拟。这些事情,李景风还是从谢孤白送的《九州异闻录》上学到的。

  即便如此,抵达山东时李景风还真没想过会遇到关口。照理说,嵩山还是少林辖下,却在河北与山东交界处设了关口,当真不伦不类。守卫盘问了李景风与奚老头,奚老头取出儿子给的关文,说是投亲,守卫见两人无甚可疑之处,这关文又是嵩山派亲自颁给,也不刁难两人。一名守卫嘱咐道:“山东不平静,没事别乱晃。守着宵禁,别出来惹是生非。”

  李景风应诺,驾着马车过关。河北不少寺宇,到了山东,庙多寺少,只是一路上守卫盘查竟比华山青城严格许多。

  到了嵩山地界,奚老头搬出儿子名号,总算有几个守卫认识,态度甚是礼遇。看着奚老头得意得鼻孔朝天不可一世的模样,李景风也觉好笑。

  进了济南城,李景风问道:“老先生,你儿子住哪?我该往哪驶去?”

  奚老头一愣,道:“我也不清楚……要不,你往嵩山派去,到那再问人?”

  李景风道:“这不是冲撞人家门派?”

  奚老头道:“怕什么!到中天门去,我儿可是副统领呢!”

  李景风笑道:“是,是,威风得紧!”说着问清了道路,便往嵩山派驶去。

  嵩山大院正门便是中天门。与青城不同,青城除了重庆府这座大城外,又在里头盖了座小城,只有沈家人住在那。李景风记得沈玉倾提过,青城里头除了他跟小妹一家人外,还住着几名叔公与堂亲,不过叔公辈年事已高,早已不问政事,大部分堂亲不是领了职事在地赴任,便是自立门户。

  嵩山大院虽然也有高墙,但不过一丈多高,这样的墙防贼或许可以,当座城池来守却是不行,看起来更像是一座深宅大院。不过与青城相同的是,那是座不知几进的巨大院落。

  “我找奚大狗!”奚老头对着大门守卫道,“我儿子奚大狗,中天门副统领!”

  守卫皱起眉头,疑惑问道:“奚大狗?”另一名守卫则道:“是找奚副统?”又有人道:“奚副统不叫这名字啊。”“还有谁姓奚的?”

  奚老头见他们犹豫,不由得大声起来:“你们找个人通报就是,哪来这么多废话!”

  李景风看他莽撞,忙陪礼道:“这位是你们奚副统领的家眷,从武当来投。若奚副统领不在府内,也请指点一下住所。”

  守卫道:“且等会,我们派人通知副统领。”

  过了会,果然见到一名青年壮汉身着赭色衣衫,后脑扎了一条粗马尾,尖嘴扁鼻,瞧着与奚老头有几分像,满头大汗地跑出,见了奚老头忙喊一声:“爹!”

  奚老头骂道:“总算出来了!还以为不认我这个爹了!”

  只听守卫议论纷纷,有人笑道:“奚副统,原来你叫奚大狗啊?”又有人笑道:“这名字不错啊,听着亲切。”

  青年壮汉脸上一红,佯怒道:“再饶嘴饶舌,让你们值一个月夜班!”

  那几名守卫连忙喊不敢,却又哈哈大笑,看来甚是融洽。

  青年壮汉埋怨父亲道:“我在这叫奚东虎。我用这名字走江湖好几年啦,别老大狗大狗的叫我。”

  奚老头翻了个白眼,骂道:“你这孩子就是不听话,连爹给的名字都要改!大狗就是大狗,什么冬虎秋虎,干脆改名叫夏虎!以后有人骂你,你就说,吓唬谁啊!”

  守卫听了这话,纷纷忍俊不住,李景风也忍笑劝道:“老先生,先听令郎安排。”

  奚大狗对守卫道:“萧堂主或石统领找我,就说我父亲来了,先请假回家。”又对李景风道,“劳你驾车。”李景风一愣,知道被误认成保镖,又见奚大狗扶着奚老头的手道:“爹,我扶您上车。”奚老头骂道:“我还没瘸呢!”当下却也不反对,由奚大狗领着前往奚家。

  这奚大狗在嵩山果然混得不错,弄了一座两进大宅,大门进得了马车,还雇了两名佣人。奚老头眉飞色舞,嘴上却说:“还行,挺宽敞的。”李景风帮着卸了行李,送到内室去,进了奚老头房间,听到微弱的蝈蝈叫声。奚老头大喜过望,见书柜上放着四个瓦罐,忙上前去看,里头果然各装着一只蟋蟀。

  奚老头见那些蟋蟀个个有气无力,骂道:“十月天的,蛐蛐没精神,斗不起来了!”

  奚大狗无奈道:“几个月前买的,都是好种,哪知道爹你拖了几个月才来……”

  奚老头骂道:“啥事都怪老子啊!”过了会又道,“还能叫,挺好的,晚上听着好睡。”接着又道,“这房子没毛病,带我去看田地。”

  奚大狗皱眉问道:“什么田地?”

  奚老头顿足骂道:“田啊!老家的田都卖了,不种庄稼怎么吃饭?还有,媳妇呢?多大年纪了还没娶媳妇,真想气死你爹?”

  奚大狗道:“我在这每月俸银五两银子,还种什么田?爹你省下心养老,我跟裘统领的女儿定了亲,明年入春成亲,生个孙子给你照顾,甭操别的心。”

  奚老头又骂道:“连田都没了,这还了得!你要是死了,没留些田产,让儿孙喝西北风?媳妇见过没?品行怎样?能不能生养?怎么就自个提亲,人家还以为你没爹养了,丢脸!还有,自个儿子自个养,老子没空替你关照!”

  奚大狗皱眉道:“打从进门你就没一句好话,当着外人面一直数落你儿子,很好玩吗?”

  奚老头骂道:“我就数落你怎地?啊?领了差职了不起,不把生你的看在眼里了是吧?”

  奚大狗怒道:“我要不养你,去接你干嘛!放着你养那一亩三分田,累死老耕牛!”

  奚老头骂道:“有本事把我扔武当饿死,让街坊知道我生了个不孝子!”

  奚大狗道:“要是不孝也是你骂跑的!打小我做啥都骂,学武也骂,出门也骂,年初一骂到喝腊八还要骂,对面的张婶赵姨都说我可怜呢!”

  奚老头骂道:“好啊,张破鞋凭啥编排我的不是?!你倒是学学钱老头他儿子,每日里伺候老爹周到!”

  奚大狗道:“钱爷爷要像你这样骂儿子,钱叔早把他扔屎坑淹死了!”

  奚老头骂道:“就知道你惦念着害我,以后我上茅房多点油灯!”

  李景风见他们父子你一句我一句当着自己的面吵架,又觉好笑又觉尴尬,连忙劝解几句。奚大狗见他还没走,皱起眉头,以为是父亲积欠了镖银,伸手在袖子里头掂了掂,口中问道:“你怎么还没走?我爹没付镖银吗?多少?”

  奚老头又骂道:“客气点!这是客人!”

  李景风见奚大狗露出疑惑表情,忙道:“在下李景风,是前来拜见萧情故萧公子的。”

  奚大狗讶异道:“你要找萧堂主?”又摇头道,“你是什么人?萧堂主不是说见就能见的,你认识他吗?”

  奚老头骂道:“要不是他,你爹半路上早被人坑害了!你当了什么副统领,帮他安排见个人很难吗?”

  奚大狗道:“萧堂主是掌门女婿,很多人想害他,不好随意引荐。”

  李景风早知会有难处,取出青城文书道:“就说是青城使者,萧堂主会愿意见我。”

  奚大狗接过文书,又问了父亲如何与李景风相遇,这才说道:“你且等会,我带你去见萧堂主。”

  ※ ※ ※

  李景风跟着奚大狗进了嵩山大院,查验文书无误,这才放行。他在里头绕了小半个时辰,这才抵达刑堂,李景风见里头一名年轻人,三十出头年纪,着栗色锦袍,下巴尖削,鼻梁高挺,眉宇间自有英气。他听说过萧情故以白衣身份娶得嵩山掌门女儿,心想:“原来有这等人品,难怪嵩山掌门青眼有加。”

  只是他为什么不好好坐在椅上公办,却倒在张躺椅上,把腿翘得老高,左手拿着公文,右手拿着笔,一旁案桌上放着纸镇砚台朱砂,蘸了就批,难道是身有残疾?

  萧情故看了青城文书,摸着下巴疑惑问:“嵩山又不是九大家,青城派你来做什么?”又道,“若是为了近来华山的事,也用不着跟嵩山通声气。”

  李景风听到华山,不由得好奇起来,问道:“华山与青城有事吗?”他心念一动,想到严烜城已向小妹求婚,料是定了婚期,心中难过,仍问道,“两家结亲了?”

  萧情故道:“结仇还差不多。青城派人在汉水上扫荡船匪,说是船匪犯了昆仑共议的大罪,还抓了人,要逼他们招供是否有人主使,还把所有陕西商旅镖客都给赶出重庆四川。重庆扼着长江道路,又卡着黔东,陕西商旅可有得受了。”

  李景风大感意外,又想严非锡在武当抓了二哥,青城该是借机报复。本以为严烜城求亲,青城会借此机会与华山交好,没想事态发展如此,问道:“这跟嵩山又有什么关系?”

  萧情故道:“华山与嵩山交好,你不知道?”

  这还真出李景风意料之外,萧情故看他屡屡露出诧异神色,又见他衣着不像是使者,于是问道:“不为这些事,那你来做什么?”

  李景风道:“我是来传讯的,是关于江大夫妻的事……”

  他刚提到江大夫妻,萧情故打断他道:“等会。”转头对奚大狗道,“东虎,这没你的事了。你爹刚来嵩山,今天休息一天,陪陪你爹。”

  奚大狗问道:“那李兄弟这边?”

  萧情故道:“我自会招待,去吧。”

  奚大狗行礼离去,萧情故见他走远,上前掩了房门,问道:“江大夫妻怎么了?”

  李景风将朱门殇遇着江大夫妻的始末告知萧情故,说江大夫妻去了武当,萧情故听了嗟叹不已。

  李景风问道:“萧公子,给朱大夫彩癞巴子的真是夜榜的人?”

  萧情故耸耸肩道:“你这不是多问的?我一个嵩山女婿能说认识夜榜吗?你要知道秘密,我还不得杀你灭口?”

  李景风吃了一惊,道:“这么严重?”

  “不然呢?在嵩山,若还有比夜榜更严重的,便就只有嵩高盟了。”萧情故道,“不说这个,你来就为传两年前这句话?”

  “还有一件事是我大哥嘱咐我来问你的。”李景风问道,“明不详是什么人?”

  萧情故几乎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不,他已经跳了起来。只见他屁股离开躺椅,腾身飞起,空中打个翻滚,双足斜插,落到李景风面前,一把揪住李景风衣领,惊问道:“你见过那妖孽?!”

  李景风皱起眉头,隐隐觉得大哥跟眼前这位萧公子都不喜欢明兄弟,点头道:“我在汉水上遇着船匪,是明兄弟救了我。”

  萧情故又问:“你大哥叫什么名字?干嘛的?”

  李景风道:“谢孤白,现在青城做我二哥的幕僚。”

  萧情故又问:“你二哥又是谁?”

  李景风道:“是青城世子沈公子。”

  萧情故抓抓后脑勺,望着李景风:“你是沈公子的义弟?怎么不叫他名字,要叫他沈公子?”他见李景风衣着简单朴素,一件外衣洗得泛白,实不像青城世子的兄弟,想了想道,“谢孤白,这名字倒是有些耳熟。”忽地灵光一闪,讶异道,“原来是他!”

  李景风问道:“怎么了?”

  萧情故正要再说,有人敲门道:“萧堂主,掌门请你去议事。”

  萧情故喊道:“进来!”

  推门进来的是一名守卫,萧情故对李景风道:“我还有事,今天住我家,晚上慢慢聊。”又对守卫嘱咐道,“带他去松云居,跟夫人交代,这是我的贵客,要好生款待。”说完自己去了。

  李景风跟着守卫又绕了一大圈,走进一座庄园,但见奇木扶苏,花草繁盛,鼻中闻得阵阵幽香,这才见到一间大厅。守卫的吩咐李景风留在门口,自个进去禀报。一名婢女走出,两人交谈了一阵,那侍卫招手让李景风过去,李景风便跟着婢女进入大厅。那婢女招呼李景风坐下,道:“小姐稍后便来,还请公子稍待。”

  又过了会,两名婢女端着盘子走上,一个盘子里装着四色蜜饯,另一盘则是四碟水果,俱是当季现采的。李景风忙起身道:“不用招待了,我等萧公子回来就是。”

  婢女道:“公子不用客气,还请稍待。”说完又退下。

  李景风拣了两颗金丝小枣吃了,觉得入口鲜甜,等得无聊,又不知萧情故几时回来,又拿了几颗糖霜花生嚼着。他吃了几口,才发现旁边备有筷子牙签,顿时觉得失礼,幸好四下无人。

  此时,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从内堂走出,李景风见她身着蝴蝶穿花锦衣,水绿色披肩,长发随意绑成一束,垂在腰间,圆溜溜的大眼睛,模样甚是娇俏,忙起身道:“在下李景风,见过萧夫人。”心中却想:“萧公子的夫人也太年轻。”不过转念又想,“许是装扮关系。”

  九大家分治后,适婚年龄比旧朝更晚些,一般人家约十八九岁成亲,早些的十六七也有,唯有名门大派的世子姑娘成亲晚些,有几分待价而沽的意思。李景风见萧情故已过三十,料想夫人也该二十出头,哪料到如此年轻。

  那萧夫人上上下下打量李景风,忽地瞥着他手,李景风察觉自己指头上还沾着糖霜,像是作贼被抓了现行般,脸上一红,忙将手藏到背后,捏着衣角擦拭。

  萧夫人也不说话,走上前去,她矮了李景风半颗头,抬起头来仰望着李景风的眼睛。李景风只觉得这萧夫人古怪无比,见她逼得极近,鼻息可闻,忙屏住呼吸,退开一步道:“是萧公子请我来的,得罪勿怪。若夫人觉得失礼,我退到厅外等候就是。”

  “淡蓝色的。”萧夫人瘪嘴摇头,“不行。”

  李景风看看自己周身,哪有什么蓝色物事?疑惑道:“什么蓝色的?”

  “你的灵色!”萧夫人压眉眯眼,歪着头盯着李景风瞧,活像是街头卖弄金点的相士正打算诓人的模样,道,“我能看出人的灵色,你是淡蓝色的,没半点灵性。”

  李景风大惑不解,问道:“什么是灵色?”

  萧夫人道:“灵色就是……你有没有读过韩愈的《芍药歌》?”

  李景风摇头道:“没有。”

  萧夫人聒聒说道:“这都没有,难怪你灵色低!灵色就是一个人从内到外,包括灵性、精、气、神、机缘、命运、内涵、心性、聪明、智慧、志向、品行……总之但凡你这个人身上看不到的所有东西加起来,就是你的灵色。这个灵色包在你周围,从你五官,尤其眼睛里透出来。最好的灵色是紫色,像我姐夫那种,早晚是人中之龙。我爹就差了点,只有金色,这辈子就是屈居人下的命。至于你就太差了,只比最差的绿色高一点点,顶多就是个保镖护院的命,力争上游,最好也就是个小统领。”

  这萧夫人不说话则已,说起话来劈哩啪啦便是一串,李景风听她说得头头是道成竹在胸的模样,半信半疑,心想:“我本来就是个店小二,以前也不过想当个厨子,书读得少,武功又差,没啥本事,说是蓝色也不为过。”又问:“这灵色要怎么看?又分了哪几档?”

  萧夫人道:“要说档次,就是绿蓝黄红银金紫。至于怎么看,这是天生的能耐,我打小就能看出这人有没有本事,有没有出息。你别看个农夫孩子不起眼,指不定他天生就带着金色灵色,将来肯定大有出息。你也别看有些人出身高贵,周身发着绿色,俗气得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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