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下 第196节
李景风见他们争执,问道:“萧公子,发生什么事了?”
苏氏也问道:“相公,这怎么回事?”
萧情故摇头道:“过两天你们就知道了。”他见苏亦霖走了六七十丈远,忽问道:“李兄弟,你猜我丢不丢得到他?”
李景风不解问道:“什么意思?”
萧情故在假山旁拾起卵石,猛地一掷,那卵石去如流星,直射向苏亦霖后脑,苏氏惊呼一声。
那苏亦霖也不回头,伸手向后一遮,将那颗卵石接住。
李景风道:“他接着了。这听音辨位的功夫真好。”
萧情故皱眉道:“你真看得见?”
李景风道:“清楚得很。”
※ ※ ※
次日清晨,李景风跟着萧情故前往平阴县,平阴县距离济南城不过数十里路程,平阴县的妙法寺是少林驻地,里头只有几名僧人。只挂名,无实权。驻守在山东的僧众多半是两种人,一是犯了错,无用的僧人,有些流放边疆的味道。二是靠着关系想领闲差的僧人。偶尔要干的活,就是接待少林寺派出来的使者。还有快送文书在此换马,俨然就是个驿站模样了。
寺不大,却整齐清洁,也不知是一贯保持如此,还是因为觉空来到,不过看大雄宝殿佛前的香桌半点香灰也无,倒是不难猜出端倪。
这是李景风第一次见到觉空,对于这位僧人,他耳闻过,但传颂终究不如三爷这般传奇,只知道是少林第二把交椅,俗僧第一人。他见过不少一派之长,朱爷暂掌崆峒,显得深沉难捉摸。诸葛副掌狡黠多智。玄虚慈眉善目。严非锡阴狠威严。即便小些的门派,俞继恩世故贵气,苏长宁俨然一家之长。总的而言,他们都有些不可侵犯的气质,他预料到会见着一个有威严、气派的僧人。
但他没料到觉空比他所想更有威压感。
那是个身材极其高大的僧人,他分不清他跟三爷谁更高大些,三爷比他健硕那是肯定,但他似乎比三爷更高些。那挺直的腰板,李景风见着都不自禁挺起胸背。更惭愧自己平时仪态粗陋。外观看着约莫五十多年纪,实际年龄应该更老些,脸上棱角分明,他连走路都走得端正昂然,几乎让你觉得每次袈裟带起的绉折都是固定的。
李景风在他面前,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坐!”觉空示意萧情故坐下,他口中的客套,听着自有一股威严,彷佛就像是命令。他自己坐下时,连腰杆都是笔直的。向来疏懒的萧情故,此时也是坐得端正。至于站在一旁的李景风,全身肌肉僵直,竟有些难受了。
“近来济南有事,父亲命我代替前来迎接首座。”萧情故拱手道:“在下萧情故。刑堂堂主。”
“你长得很像本座熟识的一人。”觉空道,他说话简单直接,向来不多说废话。
“敢问萧某像哪位首座故交?”萧情故问道。
“本寺的叛徒了净,八年前杀害同门叛逃。”
“有这等事?”萧情故眉头一挑:“看来我这面相不祥,竟与凶徒相似了。”
“他是人才,可惜明珠暗投。”觉空道:“往事不用再提。”
“还不知首座前来济南,是否有要事要与掌门相谈?法驾何去?”萧情故问。
“本座有个孙女嫁来济南,前来探望。并无他事。”他说的虽是家常事,语气却仍是威严:“堂主可自去。本座稍住两日便回。”
这意思是可以走了?李景风松了口气。在这僧人面前,连站着都难熬。
不想萧情故却道:“嵩山有一事,还望与首座商量。”
“请说。”觉空回道。
“这两年,嵩高盟猖獗,刺杀了不少嵩山门人。在下想,嵩高盟这许多人马,平日又不聚集,吃的穿的用的,连同刺客的安家费,哪来这许多银两?定是有人幕后唆使,给予资助。”萧情故道:“少嵩一家是在下本愿,可嵩高盟屡屡兴事,若让他们得逞,重现五十年前少嵩之争的憾事,岂不使亲者痛,仇者快?”
“你希望少林帮你们查出背后的主使者?”觉空问。
“嵩山势弱,有心无力。”萧情故拱手道:“在下可保证,少嵩一家,此前五十年不变,此后五十年亦复如是。”
觉空点了点头,道:“本座晓得了。”
“法座圣安,在下告退。”萧情故起身,拱手弯腰行礼,向后退出。李景风也行礼退出。直到上了马,奔出里许后才舒了口气,道:“觉空首座这威严吓人吶。”
萧情故冷冷道:“他算计起来更吓人。”
“怎说?”李景风讶异道:“瞧着他气派威严,又算计了什么?”
萧情故道:“我到现在算是清楚了,我刚才不是说,有人资助嵩高盟?你猜那是谁?”
李景风惊道:“难道是觉空首座?可……可他是少林首座,为何要支持少嵩分家的嵩高盟?”
“嵩高盟能成什么事?”萧情故拨转马头,指着一处山丘道:“我们上去那瞧。”
李景风点点头,跟着上山。
“就算让他们杀了掌门,能夺权吗?少嵩之争后,嵩山内部纷扰不断。比起五十年前更无一战之力,靠的是谁?不就是这些嵩高乱党,杀自己人,胡搅蛮缠。明着瞧,他们是少林的敌人,实际上,却是嵩山的敌人。这谁搞的鬼?”萧情故冷笑道:“觉空一个人,搞得嵩山五十年不兴,你说这算计不吓人?”
李景风没想到这威严僧人城府如此之深,问道:“难道嵩高盟自己不知道吗?”
萧情故哈哈大笑,道:“他们以为是为嵩山好,其实嵩山若好好修生养息,这五十年少林饱受正俗之争困扰,嵩山连结九大家。说不定早就成事了。”
他说完,指着前方道:“你帮我瞧瞧。”
李景风望去,过了会,道:“约百余人。”
萧情故笑道:“你这眼睛真贼。能绕过吗?”
李景风道:“有条小路,赶快些能绕。但不知会不会被追上。”
萧情故道:“只能赌赌了。”说罢双腿一夹,纵马下山。李景风从后追上。
“我出身少林,本就支持少嵩一家。”萧情故道:“不管怎样,嵩山还是少些纷争伤亡好。这几年,嵩高乱党渐少。这几代掌门,也早不执着少嵩分家之事。”
李景风想起苏银铮说的,再过三十年,嵩山习惯了,就无人会再提少嵩分家之事。
“可觉空仍不放心,他非要嵩山在他掌握之下不可。”萧情故道:“打从一开始,嵩高盟要杀的人就是我。杀赵大州,刺杀掌门,都是为了加强掌门戒备。觉空来济南,是要让嵩高盟有机会设计杀我。”
他调转马头,往小路奔去。李景风也跟上。
“快些!”萧情故喊道。李景风一夹马,又奔得更快些。
这几十里路一片平坦,无所遮掩。
“可听说觉空首座武功很厉害,这里又没人,他怎么不……”李景风问道:“方才怎么不动手?”
“少林首座打死嵩山掌门女婿?”萧情故道:“他没蠢成这样。”
他们刚从小路走过,那百余骑便发现他们,调转马头追了上来。
“追上来了!”李景风喊道。
“跑快些!”萧情故喊道。
“要再快就得背着马跑啦!”李景风道。
萧情故哈哈大笑,小路险峻崎岖,虽绕了过去,只怕摆脱不了。
“所以你将计就计?”李景风喊道:“自己一个人赴约?”
萧情故指着一处坡地道:“那!”
两人上了坡地。
“你真确定义兄接着那颗石头了?”萧情故问。
“我连你石头上那张纸条写什么都看见了。”李景风回道。
“写了什么?”萧情故好奇问:“你真能看这么细?”
“看见了,但看不懂。”李景风道:“你字迹太草。”他望向远方,皱起眉头道:“没见着人。”
眼看追兵渐进,李景风问道:“你确定你义兄真会来救你?”
萧情故道:“你没听二妹说,他有金色灵色吗?”
李景风哈哈大笑,又道:“被追兵遮挡住了,有没有人来,瞧不清楚了。”
那百余人旋即赶到,将坡地团团围住。李景风认得,当日在戏台上三个弩手也在里头。
萧情故皱眉道:“副掌门?”
秦昆阳笑道:“怎地不跑了?还是逃不掉,认命了。”
萧情故望向李景风,李景风点点头。萧情故提起马鞭指着秦昆阳道:“你都已经是副掌门了,为何还要加入嵩高盟?”
秦昆阳啐了一口道:“行了,嵩山一连出了几代废物,没一个能成事,嵩山就是少林底下一个门派,那泰山又算什么?嵩山底下一个门派?嵩泰不分家,指望的是泰山能像彭家威风。”
“你这念头秦掌门不知道吧。”萧情故故意拖延,道:“娘要是知道你是主使,定然难过。”
“呸!别提你娘了。当年嫁给苏长宁就是犯蠢。”秦昆阳道:“你要自尽,还是想死在我手上?”
李景风拔出初衷,对萧情故道:“萧公子,我要替奚大哥报仇。”
萧情故点点头,连他也瞧见了后方的尘沙。指着秦昆阳身后道:“你想杀我,还得看我兄弟答不答应。”
秦昆阳吃了一惊,回头看去,只见苏亦霖领着一队人马赶上。约莫也是百余人,双方见面,俱是不由得一愣。
萧情故皱眉道:“怎么只带了这些人来。”
第79章 嵩枝挂剑(下)
苏亦霖似乎也没料到对方竟有这么多人,勒住马,喊道:“秦副掌,随我回去见掌门!”
秦昆阳扬起马鞭,指着苏亦霖道:“操娘屄的!女人被抢了,地位也没了,要是还有两颗卵蛋,帮我杀了他,回城里讨回你女人!”
苏亦霖从马侧抽出刀来,喝道:“副掌,掌门待你不薄!”说着将刀高举。他身后百余骑散了开来,将秦昆阳那百人团团围住,弓箭对准秦昆阳一众人等。
秦昆阳骂道:“狗屁!”说着从腰间抽出刀来,指向萧情故道,“一个都不能留!先杀这少林奸细!喝!”高喊着冲向萧情故。
苏亦霖下令放箭,百多支箭从四面八方射来,秦昆阳人马被围在中间,闪躲不易,几声唉叫,十余人中箭落马,剩余的人依旧向着萧情故冲去。苏亦霖指挥人马边追边放箭,转眼又有六七人落马,嵩高盟人马乱成一团。嵩山门人弃了弓箭,冲入阵中,双方一阵博杀。
萧情故见对方杀来,掉转马头往山上跑去,李景风见他撤退,也跟着后撤。只见萧情故俯身从马鞍旁的袋子里摸出三截明晃晃的银色短棍,在手上一套一转,李景风回头看向追兵,见那三个弩手正在装箭,忙喊道:“萧公子小心!”
“唰唰唰”,接连三箭射向萧情故后心,萧情故身子一侧,半身贴在马肚子上,勒转马身。前两箭从马颈背上呼啸而过,第三箭“噗”的一声扎入马肚子里,那马一声哀嘶,翻倒在地,萧情故着地滚开。李景风见他落马,急忙掉转马头要救,秦昆阳早已追上,挥刀往萧情故背后砍去。
“锵!”的一声,火星四溅,不知何时萧情故手上已多了柄明晃晃亮灿灿的七尺银枪,绕背挡下这刀,随即翻过身来,枪头一颤,戳向秦昆阳大腿。秦昆阳挥刀格挡,策马绕着萧情故不住打转。他居高临下,又仗马力,刀刀往萧情故头上胸口招呼,萧情故一口长枪遮拦挡架,时不时一记冷枪也能逼得秦昆阳弃攻回守。
李景风见萧情故一时无碍,想起那三名弩手,抬头望去,见那三人早已又装上了弩箭,要射萧情故。李景风策马前冲,那三名弩手见他冲来,转头将箭射向他。
李景风见他们手动,拨转马头,趴低身子,那三箭堪堪从他腰间扫过,刮破了他的外袍,马却不停,直冲向那三人。只听当中一人喊道:“是那射不中的!”那三骑当即散了开来。李景风知道他们又要重施故技,趁着他们阵型未成,直追向当中一人。那人见李景风冲来,顾不上装箭,拨马就走,李景风直追过去,不时回头偷瞄另两人,待见两人举弩,立即弯腰闪避,一箭从耳旁掠过,李景风听见了破风声。
这就是弩箭的声音?他还没细想,另一箭险险从马腹下穿过。“不能被他们包围。”李景风心想。之前他被三人包围,身法不及三人,无法突围,马与马之间的差距却不甚大,更且若腾出双手安装弩箭,就仅能靠双腿夹住马腹稳住身子,马速势必要缓。眼看前头那人马步放慢,李景风料他正在安装弩箭,连连加鞭,也不顾后方那两名弩手,眼看已追到五六尺处。
破风声?李景风再次听见,却不知那两箭会从何而来,也不知会射向哪里,索性把马打横,身体放斜,躲到马腹后。“唰”的一声,他亲眼见着一支弩箭从他眼前掠过,第二箭却正射中马臀,那马吃痛,人立起来,李景风驾驭不住,眼看要被掀倒在地,索性扑了出去,空中扭腰,侧身着地,虽然吃痛,却无大伤。他还未起身,猛一抬头,却见追赶那人已经掉转马头,装好弓弩对着他,此时两人相距不过六七尺,即便看到也来不及闪躲了。
李景风不待细想,立马又扑了出去,初衷向前一刺,正刺入马颈。马匹吃痛,扭动身子,那一箭恰好射出,马身一偏,便射歪了一点。
李景风若有时间回头,他会见到那支箭恰恰从他跨下穿过,只差着一点点便要射中,但他当然没有回头,趁着那马受伤慌乱,驾驭不住,他第三次往前扑出,一剑斩在那人小腿上。那人控不住马,摔了下来,李景风连滚带爬抢上,双手握剑,插入那人喉咙,鲜血“噗嗤嗤”喷了出来,溅了他一身。
这三扑直把李景风胸口、手臂、大腿,连着下巴摔得疼痛不已,可他气都来不及喘。怕后面两人再度来袭,忙拎住尸体,就地一滚,将尸体挡在身前。果然,“唰唰”两箭正射在尸体上,只消他慢得半步,这两箭就要落在他背上。
那两名弩手见同伴身亡,既惊且怒,见李景风倒在地上还没起身,策马追来,料他无处可躲,装上弩箭便要瞄准。就在这时,却见一道黑影闪过,又一名弩手惨叫一声,摔下马来。余下那人愕然低头,只见同伴胸口正插着一支弩箭,抬头望去,李景风早已起身,手持自己死去同伴所用的弩箭,正自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