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下 第197节
原来李景风见他们追来,只怕起身便遭攻击,危急间摸着尸体身上的箭袋,心念一动,夺了尸体手上的弩,安上箭,果然一击即中,趁着对方愕然,忙起身奔逃。
那人怎肯罢休,一箭射出,李景风着地一滚避了开去。其实以弩箭速度,凭着李景风现在的身法,即便看见了也避不开,然而他谨记齐子慨教他的武学之道,不跟拳而跟肩,不跟来势而跟源头。弩箭是直线,虽快却少变化,他不跟箭而跟弩,只要见着对方扣动机括,立刻闪躲。
他避开这箭,起身还了一箭。那人也精明,见他举弩,立即趴低身子。李景风这箭没取准头,差着好大一截,那人忙装上一箭,又射向李景风,李景风避开后又还了一箭。两人这样你一箭,我一箭,互有往来,谁也没伤着谁。
然而那弩手却犯了大错,他身在马上,要腾挪必须驾马,架箭就慢,若要架箭快,必然无暇腾挪。三四箭过后,李景风抓准时机,先扣箭不发,等他装架完毕,起身要射自己时,觑准目标,一箭正中那人腹部。那人摔下马时,心中只想:“他娘的,为什么就是射不中……”
李景风气喘吁吁,虽未中箭,这几下翻滚腾挪也把他摔得遍体鳞伤,全身泥沙,模样甚是狼狈。他左手提着弩箭,拖着脚步要去取回插在尸体上的初衷,忽见到两人交战,估计是从马上打到马下。那名嵩山派弟子原本败退,退到尸体身边时,猛地拔起初衷,刺入对手胸口。
李景风见状连忙大喊:“喂!喂!那是我的剑啊!”
那人横了李景风一眼,将初衷远远掷来。李景风抱怨道:“别乱扔我的剑啊!”他拾起剑来,看向战局,嵩山弟子虽有死伤,但人数已占着优势。苏亦霖武功高强,挥刀砍杀,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
这场厮杀好不惨烈,地上横七竖八数十具尸体,有嵩山的,也有嵩高盟的。随着几声惨叫,又有几人跌落马下,即便那日饶刀山寨围攻沙鬼,死伤也不比今日惨重。李景风想起饶刀山寨的惨状,心中恻然,又担心萧情故情况,回头望去,只见秦昆阳骑在马上不住进逼,正与萧情故打得难分难解。李景风心想:“此人才是首恶。”提剑追上。
萧情故大半武功都在拳掌之上,但马上徒手搏斗困难,这才兼修了枪法。少林枪技主要化自五郎八卦棍法,又融合了杨家枪的变化,也是战阵所用。秦昆阳用的则是正统的泰山嫡传“压顶刀法”。这刀法旨在以力压人,招招举刀过顶,由上往下砍劈,正是马战时针对步兵的好伎俩,只是萧情故始终与他保持距离,使得他攻势断断续续,难以连接。
萧情故本拟伤马逼他步战,但秦昆阳攻势凌厉,若分心伤马,势必要受伤。李景风见他们纠缠,本想用弩箭射秦昆阳,但萧情故腾挪闪避,忽前忽后,他怕反伤着萧情故,只得弃了弩,抢上一步,一招“暮色缀鳞甲”,攻向秦昆阳。
秦昆阳见李景风攻来,见他虽然剑法精妙,但剑光多半罩在马身上,冷笑一声,一招“乌云罩顶”迎头劈下。他功力高出李景风太多,兵器交格,李景风手臂酸麻,秦昆阳这一刀势头猛恶,连剑压下,就要斩他一条手臂。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萧情故银枪横里插入,架住那刀势。他本与秦昆阳保持距离,这一救立即乱了步调,秦昆阳策马逼开李景风,挥刀就往萧情故身上砍去。
此时两人距离太近,萧情故施展不开,只得后退,秦昆阳连人带马不住进逼,一刀接着一刀砍下,几刀之后,萧情故被逼得撤枪闪避。他兵器一失,情况更是危急,一时闪避不及,肩膀中了一刀,登时血流如注,秦昆阳哈哈大笑,以为势在必得。
忽地,一道青影晃过,却是一匹青骢自侧边赶来。马上之人挥刀砍向秦昆阳,秦昆阳架住,见是苏亦霖,骂道:“自个儿女人被操了还摇尾巴,真不愧是苏长宁养的一条好狗!”
苏亦霖冷冷道:“别侮辱我爹跟妹妹!”说着再度挥刀砍向秦昆阳。
萧情故趁机缓过劲来,饱提内力,双膝猛地弯下,成一个半跪不跪的姿势,上半身向后仰个铁板桥,身子一滑,从秦昆阳马腹下钻过,绕至另一侧,伸手抓住秦昆阳衣服,一把将他扯下马来。
李景风见秦昆阳落马,正要上前协助,苏亦霖横刀拦下。李景风见他专注战局,显然对萧情故有信心,却又极为关心。
下了马便是萧情故的长项,只见他使出左右穿花手,左拨右挡,如花雨纷飞,缤纷缭乱。这几年来他为除明不详用功勤奋,又修练易筋经,即便穿花手是下堂武学,使来也自有威力。
秦昆阳刀路受阻,被憋得施展不开,不过二十余招后萧情故便占了优势。萧情故拳脚突变,左右双臂画圈般不住挥舞,同时袖袍鼓荡得像颗小皮球似的,正是驾裟伏魔功中的“大千宝轮”。
“砰”的一声,秦昆阳胸口被击中,大叫一声,口吐鲜血,跌飞三四尺远。萧情故抢上,一脚踢去他手中兵刃,另一脚踩上他胸口,回头对嵩高盟人马高声喝道:“你们首领被抓了,还不投降!”
此时嵩高盟人马死伤近半,剩下六十余人见首领被擒,有的拨马便逃,逃不掉的纷纷束手就擒。苏亦霖喊道:“别追了,把剩下的都绑起来!”说着拾起地上银枪,掷给萧情故,萧情故拿枪尖抵住秦昆阳。
秦昆阳嘿嘿冷笑道:“别拿这玩意指着我,有本事就杀了我!”说罢将枪尖拨开。萧情故一愣,秦昆阳将他推开,缓缓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灰尘,道:“带我去见掌门!”
萧情故见他有恃无恐,不知他玩的是什么把戏。有人取来绳子,秦昆阳怒道:“我他娘是你们能绑的人吗?!”说着一跛一跛走入人群,挑了一匹无主的马。苏亦霖始终跟在他身边戒备。
只见秦昆阳翻身上马,道:“走吧!”李景风见他气焰如此嚣张,极是恼怒,但自忖并非嵩山中人,不好多嘴。他见萧情故将手中银枪一扭,又折成了三截两尺长的银棍,好奇问起,方知原来这柄“雪里挑”是萧情故请了山东最好的铁铺“百炼号”打造,平时分成三截便于携带,中藏卡榫,遇敌时便能组装应敌。
苏亦霖驾马来到两人面前,下马问道:“你们不要紧吧?”
李景风虽然全身酸痛,仍摇摇头。萧情故肩上中了一刀,也道:“没事。”
苏亦霖见他受伤,眉头一皱,问道:“琬琴知道你这样冒险吗?”
萧情故耸耸肩,道:“我没告诉她,怕她动了胎气。”
苏亦霖盯着萧情故,嘴角渐渐漾出笑容:“恭喜。”
萧情故问道:“要当我儿子的干爹吗?”
苏亦霖挥挥手道:“当舅舅就好,儿子我会生得比你多。”
手下牵来两匹马,交给李景风与萧情故。萧情故翻身上马,笑道:“我可是领先了!”
苏亦霖也笑道:“让你一个也能赢!”说完领着人马押着秦昆阳走了。
李景风与萧情故跟在队伍后方,李景风问道:“为什么要瞒着掌门?还有,那天我真的见着你义兄跟人见面。”
萧情故道:“他见的是夜榜的人,想探听嵩高盟的事。这事不能泄露,也不能让人知道。”
李景风一惊,讶异问道:“那萧公子怎么知道的?”
萧情故苦笑道:“我比他跟夜榜熟,只需一问便知。”
李景风想起朱门殇与江大夫妻的故事,心领神会,又问道:“那为何瞒着掌门?”
萧情故若有所思,缓缓道:“他是掌门养子,武功才智都是上选,爹怕人非议,只让他做了侍卫长,是大材小用。他与内人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我丈母娘也喜欢他,总以为他们会是一对,结果……”
他叹了口气,道:“我以一个外人身份,几年间当上了堂主,又做了掌门女婿。为着内子的事,岳父心有愧疚,对他小心翼翼,话说不到心坎里。他怕岳父怀疑他嫉妒我,这几年行事说话也格外小心,就怕露了锋芒,被父亲误会。过往父子亲密,现在反倒礼让客套起来,那是存着疙瘩,我与内子都瞧得明白,可内子负了他情意,我又是根由,两人都说不上话,只能干着急。昨日我在会议上大闹,总算让父亲失态维护他,以后他父子两人之间就无心结了。”
李景风这才恍然大悟,不禁佩服起萧情故的聪明才智。他忽又想起一事,道:“萧公子,我先不回嵩山大院了。”
萧情故道:“你可别想开溜,我跟二妹不好交代。”
李景风一愣,道:“你不是说嵩高盟的事情一解决就让我走?”
萧情故道:“等我跟掌门商量一下。别急,先跟我回济南城。”
李景风点点头道:“回济南城后,我得先拜访一个朋友。”
※ ※ ※
奚家门口挂着两盏白灯笼,李景风敲了门,奚大狗原本雇了两名佣仆,此时却无人回应。他伸手一推,见那门没锁,径自进了院子,看到奚大狗的棺材横在院子当中。
奚老头正坐在桌前,手握一叠纸钱,正在折元宝,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李景风见他脸色苍白,唇角干瘪皲裂,这几日间像是老了十几岁般,心中不忍,上前喊道:“老先生。”
奚老头抬头望向李景风,眼神空洞,像是看着了,又像是没看着,只道:“你来啦。”说着起身要来迎客。李景风见他脚步虚浮,忙抢上前去,果然,奚老头只走了两步,脚下一簸,险些摔倒。
李景风忙道:“老先生,您坐着!”说着拉他坐下。一阵寒风吹来,李景风打了个哆嗦,怕奚老头着凉,忙去屋里取了件棉袄,又去厨房取水。
只见厨房里锅碗堆在水缸旁,灶头积了灰,他知道这两三天没开过火,于是生火煮水,又回到院子里,把棉袄给奚老头披上,道:“要变天了,老先生可别着凉了。”
奚老头点点头,望向棺材,道:“是柳木的,好棺材呢,我都没想过给自己准备这么好的棺材。”
李景风心中难过,道:“您多久没吃饭了?佣人呢,哪去了?”
奚老头道:“我估摸着也是养不起,不如打发走了。”
李景风道:“那也不能不吃饭啊。”
奚老头摇摇头,只是不语。李景风重回厨房,倒了杯热水给奚老头,又去买了一小块绞肉,两块豆腐,一把青菜,一把葱,一只鸡跟一块猪骨,生火煮水,用猪骨并着鸡熬高汤,沥去杂质,又将米洗净置入汤中,将豆腐卤了,待米熟之后再下绞肉、青菜切段丢入,最后洒上葱花,舀了一碗粥,并着卤好的豆腐送到院子里,对奚老头道:“老先生,您吃点东西。”
奚老头望着那粥,一动不动,李景风道:“您把身子弄垮了怎么办?大狗的仇人抓着了,你不想见他伏法吗?”
奚老头听了这话,猛地站起身来。他站得太急,一阵发晕,扶着桌子颤声问道:“抓……抓着了?害……害死我儿的凶手?”
李景风大力点头,道:“您坐下,坐下!”
奚老头浑身发抖,缓缓坐下。李景风道:“大狗的仇能报了!您要养生,等着看害死大狗的凶手伏法。等大狗下葬,头七要做,七七要做,每年忌日您要跟大狗说,爹过得很好,让大狗别担心。”
奚老头不住点头,颤声道:“抓着了,抓着了……”说着眼眶一红,又哭了起来,“可是我儿子死了,他死了啊!”一时嚎啕不止。
李景风宽慰几句,又喂奚老头喝粥,奚老头一边哭一边吃。吃完粥,李景风侍候奚老头睡觉,替他盖好棉被,见他睡着了,这才掩上门离去。
※ ※ ※
苏长宁铁青着脸,看着面前的秦昆阳。
“你都是副掌门了,还不知足?!”苏长宁道,“搞起自己人来,你他娘的倒是勇不可当啊!”
“要不是你听了这家伙的鬼话,我何必搅这么大事!”秦昆阳指着一旁的萧情故道,“带了个少嵩不分的女婿进门,你他娘就是跪着要饭的!”
“分不分你说了算?你要闹也上少林闹去,闹自己家门干嘛?弄得嵩山人心惶惶,你就能分家了?”苏长宁骂道,“安内攘外,有你这样安法吗?!”
秦昆阳嘿嘿冷笑道:“我要不弄点动静,你真以为嵩山都跟你干儿子似的,摇着尾巴求口饭吃?!”
“操!你……”苏长宁气得说不出话来。萧情故冷冷道:“你谋逆在前,就斩了吧。”
秦昆阳道:“你怎么不问问你岳父干嘛不把话说完?”
苏长宁喝道:“你别以为没事!来人,先把他给我押下去!”
秦昆阳也不慌张,冷笑离去。苏长宁兀自愤怒不已,苏亦霖劝道:“爹,不能杀副掌门。”
萧情故一愣,虽知缘由,仍道:“即便他是秦掌门的弟弟,犯了这般大罪也是该死。”
“该不该死是一回事,能不能死又是另一回事。”苏亦霖道,“嵩山有三成是泰山弟子,杀了他,秦掌门即便不追究,泰山弟子也会不服。副掌门门下弟子也多,这几年因着妹夫的关系,化消了不少支持少嵩分家之人的怨气,副掌门一死,嵩高乱党借机闹事,只会助长嵩高盟的气焰。”
又有一人走来,急声问道:“师兄在哪?你们没杀他吧?”原来是倪氏听了消息,知道师兄犯了大罪,只怕丈夫一气之下下了杀手,忙赶来求情。
苏长宁怒道:“你身体不好,瞎掺和什么?”
倪氏道:“我要不来,你弄死我师兄怎么办?”
苏长宁怒道:“你师兄造反!”
倪氏道:“我知道他造反!你怎么处置都行,就是不能杀他!”
萧情故劝道:“娘,你先回去……”
倪氏急道:“我跟师兄打小认识,他待我就像待亲妹妹一般!”又转头看向苏亦霖,道,“你若犯了死罪,琬琴跟银铮也定会替你求情!”又拉着萧情故道,“你是刑堂堂主,你怎么说?你要真弄死师兄,以后别叫我娘!”
萧情故更是为难,道:“这……”
此时卢开廷也赶到,说是带来四大长老的意见,秦昆阳不能杀。苏长宁见众人劝谏,心下动摇,问萧情故道:“你怎么说?”
萧情故一咬牙,道:“掌门,娘,卢长老,这两年嵩高盟刺杀不少要人,就算说各有立场,也波及上百无辜百姓。就算不全是副掌门策划的,起码也有半数着落在他头上,哪怕只算他三成,那也是几十条人命,且不说还死了许多嵩山护卫、门人,不杀,怎么交代得过去?”
倪氏听了这话,大哭道:“你是怪我嫌弃你,所以不肯帮这忙,定要弄死我师兄就对了?!”
萧情故咬牙道:“娘,真不是这样……”
倪氏怒道:“你杀了我哥就是我仇人,我哪还是你娘?!”
卢开廷也道:“萧堂主,你不是一向主张宽容处置嵩高盟,何必真要杀副掌门?”
萧情故道:“从宽只对从犯,副掌门就算不是嵩高盟的主事,也领着要职,主谋当然从严!”
苏长宁沉吟良久,难以决断,道:“若是不杀他……”
苏亦霖道:“革了副掌门的职,送回家里软禁,再慢慢从他口中审出嵩高逆党的身份。对外我们就说副掌门虽然加入嵩高盟,但念及功劳,又改邪归正,所以从宽处置,望嵩高乱党早日投案,不加追究,这反倒能瓦解他们士气。”
苏亦霖本是聪明人,过去若是这种情况,必然不敢发声,怕父亲以为自己维护母亲,与妹夫作对。昨日苏长宁一口骂开,父子心结已解,此时他便直抒己见,又对萧情故道:“妹夫,你这几年花了不少心力抚平内外,原本执意少嵩分家的人渐次转成观望。副掌门下面有多少泰山弟子?即便副掌门死有余辜,可这些人仍会有积怨,若转入嵩高盟,或再引起少嵩分家的争议,岂不是前功尽弃?”
萧情故知道他说得有理,原本少嵩分家的纷扰已被弥平不少,也因此惹来秦昆阳的怨恨。秦昆阳若死,门下弟子不服,定然会对自己起怨,更有不少人可能会因此投入嵩高盟。直到此时他才明白觉空这谋划周密恶毒到何种地步,自己若死,掌门大怒,嵩山免不了与嵩高盟一场恶斗,那是严重的内耗,而若死的是秦昆阳,同样也是一场内斗。
但秦昆阳若不死,又该怎么向无辜的逝者交代?
他清楚得很,秦昆阳这一关,明着是终身软禁,过几年无事,泰山派掌门与师母就会让他迁回泰山软禁,再多过几年便不了了之,顶多只是无职无权,多受些监视罢了。
一念既此,他顿觉心灰意冷。他想辞去这刑堂堂主职位,但又想,这不就又让觉空得逞了?再说即便妻子愿意跟自己走,嵩山内部的诸多问题难道就这样留给义兄和岳父?好不容易略有平息的少嵩之争,难道又让它星火重燃?
他抬头望向苏亦霖,叹道:“你说得对,都听你的吧。”
※ ※ ※
李景风满怀心事回到松云居。苏银铮等了他半天,见他回来,喜道:“你回来啦!”又见他脸色不善,问道,“怎么了?”
李景风叹了口气,道:“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