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下 第2节
父亲告诉他,人总是会有几项私密不想给人看到,这个时候,暗格就能派上用场。而且他保证不会偷看杨衍藏了什么,就当作他们父子间的秘密,让杨衍尽管放心。
那时候杨衍还没有什么想法,他只是想着,按照这个理路,父亲应该也有自己的暗格,于是他好奇地问父亲藏了什么宝贝。
父亲小小声地在杨衍的耳边说:「别告诉你娘,爹就藏了几个买酒钱。」
杨衍忍不住噗嗤一笑,他道:「娘对你这么好,你喜欢,娘怎么可能不买呢?哪里需要费这种功夫藏钱呢?」
他爹摇摇头,跟杨衍说待他长大了娶媳妇就懂了。杨衍耸耸肩,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杨衍拿出暗格里面的小盒子,从里头取出一团凹凸不平、刚足一握的铁球。又从自己的袖子里掏出一根绣花针,用大拇指使劲把那根绣花针掰弯,揉进那团铁球里。
仔细一看,那团铁球竟是由数量繁多的绣花针揉成!绵绵密密交缠在一起,数不清有多少。
爹肯定没想到,他把这个暗格拿去藏了对姐姐的怒意。
每回杨珊珊欺负杨衍,杨衍虽是忿怒,但碍于两人身份与他所学的教养,多是忍了下来。不过,他总会设法偷走杨珊珊的绣花针,宣泄些怒气。
杨衍将那团铁球抛着玩,想着杨珊珊趴在房间地板上寻找绣花针的模样,心头的愤恨才多少得到一点宽慰。他想起娘交办的事情,又将铁球放回暗格,衣服也不换,直接出门──与杨珊珊这番折腾下来,身上的汗老早就干了。
杨衍的父亲杨正德是名木匠,手艺精巧,价钱公道,镇上但凡有人要建造屋子,多半会邀他来做木工。有时他见一些穷苦人家房屋缺漏或是家具损毁,多会主动帮忙修理,事后也不收银两。
镇上的人都觉得他是一名好人,只是性子古怪,住在城外极其低调,几乎不与人来往,从不去他人家作客,也不邀请人到家里作客。
杨衍快步来到他爹上工的地方,那是城东一座正在建造的宅邸,占地两亩,号为柳雅庄,是个四进大院,看得出是富贵人家的地方。
一群工匠围在墙边吆五喝六,甚是热闹。杨衍知道他爹不会在这群人之中,但要知道他爹在哪里,还得问问这些工匠。他喊了几句,都被吆喝声掩盖了,只得扯开嗓子,大喊:「你们有看见我爹吗?」
一名头上绑着布巾的工匠头也不回吆喝道:「你爹还在院子里头雕梁,你再等会。」
杨衍望向庄院。他从没进去过,也没见识过这么气派的房子,不由得好奇起来,于是绕过墙角,看到大门虚掩着,就轻轻推开一些,朝里一张望,只看到一片荒地,几棵树木,有些长相奇怪的石头被堆置在一角,原来庭园还没布置好。杨衍正想推门进去找父亲,一条细瘦的人影突然横在面前。
「小弟,不能进去喔。」杨衍认得这声音,不由得肚里火起。
那是个少年人,长得白皙俊秀,腰间悬着把剑。他叫秦九献,是这座府邸雇请的护院,也算半个工头。两个多月前,杨衍练剑崴了脚,杨珊珊不甘不愿地替父亲送午饭,与秦九献一见面就好上了。秦九献常借故去杨家串门子,杨家人都看在眼里。杨衍讨厌姐姐,自然对秦九献也没好感。
「谁是你小弟,我要找爹。」杨衍说道:「别拦着我。」
杨衍又要闯入,秦九献又拦住他道:「老爷交代,不是工人不能进去,小孩子别胡闹。」
「就是个保镖护院,神气什么?」杨衍正想着,一瞥眼,看到秦九献的腰带,青色缎面,看着丝柔滑顺,不正是自己那件袍子的材料?杨衍更是大怒,质问道:「你这条腰带哪来的?」
「你姐送的,好看吗?」秦九献原地转身绕了一圈显摆,不料一个重心不稳,原来是被杨衍用力推了一把。
「你干嘛?」秦九献还摸不着头绪,杨衍立刻抢上扯着那条腰带,骂道:「这是我的,还我!」秦九献大怒,骂道:「作死吗?」
「那个贱人!还我的衣服,还我!你个贼人,偷我东西!」杨衍大骂,犹自不肯放手。
秦九献一巴掌打在杨衍脸上,杨衍仍紧抓着腰带,眼看就要扯下,秦九献双手扣住杨衍手腕,向外一扳,痛得杨衍眼泪直流。秦九献骂道:「不知好歹!」一脚将他踹在地上。
杨衍站起身来,一招枯木横枝,以指代剑,戳向秦九献腰间。只是使得不纯熟,秦九献伸出脚又将他绊倒。
杨衍摔了两次,全身疼痛,但他性子倔强,又站起身来。秦九献骂道:「你再胡闹,别怪我让你受伤!」
「来啊!」杨衍又要冲上。
「衍儿。」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杨衍抬头看,是父亲杨正德,他手上拿着木匠工具,皱着眉头看着两人对峙。
秦九献见长辈来到,收了手。杨衍把握机会一头冲过去,秦九献闪身避开。杨衍用力过猛,被台阶一绊,又要摔倒,幸好杨正德眼急手快,一把将他扶起。
「搞什么,发这么大脾气?」杨正德疑问,秦九献摊摊手,表示自己不知道。杨正德看向杨衍,杨衍怒气未止,只是瞪着秦九献不住喘息。
「别发脾气了,回家。」杨正德牵起杨衍的手,杨衍不敢挣脱。
「秦少侠要不要来寒舍吃个便饭?」杨正德问,秦九献看这情况,不敢说好,忙道:「不了,杨伯父,原来你们家还会武啊。」他见杨衍仍瞪着他,想找个话题化解尴尬。
「这世道,大街上找只狗都会一招半式,看着漂亮,全是空架子,顶个屁用。」杨正德说。
秦九献连连点头,又觉得哪里不对,这话像是绕着弯骂自己似的,可杨正德诚恳老实,自己又与她女儿相好,应该出于无心,忙点头道:「是,杨伯父,你慢走。」
杨正德牵着杨衍回家,一路上,杨衍发着闷气。杨正德忽道:「别气了,等这趟活干完,领了工钱,爹爹再帮你买一件新袍。」
杨衍瞪大眼看着父亲。
「我一上工看见他那腰带就全明白了,唉,也不知道你跟珊儿上辈子是结了什么仇,好一刻钟都不行。」杨正德道。
「那个贱人。」杨衍恨恨道。
「那是你姐。」杨正德板起脸来教训杨衍:「过几年她嫁了,到时,说不准你还会怀念她。」
杨衍冷哼了一声,显是不信。
晚饭时,杨氏见杨衍鼻青脸肿的模样,问了几句,杨衍只答被疯狗咬了,还瞪着杨珊珊。杨正德勺了一碗汤给杨衍,杨珊珊也吵着要一碗。杨正德只是叹气,爷爷倒是笑得开心。
到了晚上,杨衍翻来覆去地睡不好,想起下午的事,越想越不甘心。那招枯木横枝就差了几寸,就怪自己平常不练功,左右睡不着,索性爬起身来。他房间小,施展不开,于是放轻了脚步,走到院子里头,捡了根枯枝,练起那招『枯木横枝』。
他反反复复,就想着把这招给练踏实了,爷爷就会传他第二招。他对爷爷的功夫是不相信的,但他眼中的秦九献也不过就是父亲说的「看着漂亮,全是空架子」,只要学个三招两式,就能打得他满地找牙。
就这样,练了大半个时辰,突然听到咚的一声,似乎是有东西敲在窗户上,他循声望去,那是杨珊珊房间的方向。过了一会,又听到细微声响,他心下狐疑,走出院子绕到西侧。
此时月光皎洁,明可视物,他看到杨珊珊房里的窗户未掩,月色下两条人影一前一后走向树林里。他认得出,那是该死的杨珊珊跟秦九献。
大半夜的,这狗男女又想干啥好事?他心念一动,等两人入了树林,偷偷摸摸跟了上去。
刚踏进树林,就听到两人耳鬓厮磨的低语声。杨衍听不真切,于是伏下身子,四肢着地慢慢爬了过去。只听到杨珊珊低声问:「你几时要提亲娶我?」
「等宅邸落成了,我就跟你爹提亲去。现在他是工人,我是护院,人家说闲话的。」
「嗯??」耳听得杨珊珊一声低吟,此时月色为树荫所阻,视线模糊,他距离又远,勉强只看到两条人影抱在一团不停磨蹭,又听到细微的声音道:「有什么闲话好说的?你就会推托。」「天地良心??唔??」「真的?」
只听得两人喘息声、吟声越来越大,杨衍只觉脸红心跳,脑中一片烘热,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直到听秦九献说道:「我领了侠名状,奸淫民女,是大罪??我怎敢??」他这才听出不对,急忙要走。不意转身太急,发出了声响,也顾不得露了行迹,连忙逃开。
秦九献吓了一跳,杨珊珊连忙整理衣衫,只见一条人影从树林中穿过,惊道:「难道是爹爹?」秦九献也怕是杨父,不敢深追,与杨珊珊两人走到树林外。
月色下,只见远方一个少年身影急奔而去。
※ ※ ※
第二天一早,杨衍精神萎靡,早餐时,不敢与杨珊珊对眼。杨氏问起,他只说是昨晚伤口疼,睡不安稳,吃完早饭,推说要补眠。
他刚回到房里,正自胡思乱想,杨珊珊便敲门进来。杨衍看到姐姐一惊,只是今日杨珊珊却不同以往横眉竖目,脸色柔和道:「小弟,咱们打个商量。」
杨衍知道她打什么主意,这下终于拿到把柄,反唇相讥:「你半夜私会,不怕爹打断你的腿吗?」
杨珊珊哼了一声:「他就要来提亲了,怕什么。」
「那我跟爹说去!」杨衍刚站起身,杨珊珊就拦住他,道:「你别惹事。」
「我就要惹事。」杨衍心想,总算逮到机会,但要怎么报复却还没个底,「谁叫你要弄坏我衣服!」
「就是件破袍子,我赔给你行吧。」杨珊珊道:「秦公子晚点就来了,我带你出门,你要买什么衣服首饰,我叫他都买给你,行了吧。」
杨衍本想顶回去,随即转念,何不趁此机会报复?点头道:「你说了可别反悔。」
杨珊珊道:「瞧你心急的样子,说了就不反悔。」
过了中午,秦九献果然来了,杨衍见他在屋外探头探脑,知道他心虚,还是杨珊珊跟他使了眼色才进门。秦九献打了招呼,说是要带杨珊珊进城,杨珊珊说要带杨衍一同出门,让他长见识。
这话可惊到了杨家众长辈。
「莫非是天要下红雨了?」爷爷看着天色,甚是忧心。「你要是把你弟带去卖了,是我女儿也不饶你。」杨父正色道。
「这糙汉子哪值几个钱?」杨珊珊回嘴:「有人要我还贴钱呢。」杨父回道:「我这儿子聪明伶俐,你不识货,别人抢着疼呢。」
「你们父女别贫嘴了。」杨氏插话:「早去早回。」
三人入了城,一路上,杨珊珊只顾着和秦九献调笑,杨衍只是默默跟在后头,满心盘算待会要怎么坑杀这对奸夫淫妇。
杨珊珊先知会了秦九献,三人来到一间小布庄,杨衍一开口就喊道:「把你们最好的布料拿出来。」
布庄老板拿了几款缎子出来,杨衍挑来拣去都不满意,指着秦九献的腰带问:「有没有这种布料的?」布庄老板看了一眼,说道:「这是上等绸,我这没货,你得去两条街外的宝庆号找,那里料多又好,只是价格不便宜。」
说到宝庆号,秦九献眉头一皱,给杨衍瞧了出来。杨衍便道:「那多谢老板了,改天再来光顾。」说完便走。
杨珊珊追上问:「怎么不挑了?」「就那些破烂玩意也想打发我?」杨衍道:「咱们上宝庆号找。」
一行三人到了宝庆号,那是城内最大的绸缎庄,各式布料罗列,琳琅满目,兼有各式配件,发簪、头冠、腰坠、玉带钩一应俱全。
杨衍第一次来到这么大的铺子,不由得赞叹起来,动手动脚,掌柜见他衣着寒酸,忙道:「小爷,别乱碰,砸坏了要赔钱的。」
杨衍也不看他,道:「掌柜你有眼不识泰山,秦大侠在这你没看到吗?」秦九献甚是尴尬,只对掌柜微笑致意。杨衍又道:「掌柜的,把你们最好的布料拿来。」
掌柜狐疑了一下,从后堂取出两匹布来,单看那质感色泽便知是上品。
「这是蜀锦,上等的,一尺三百钱。」秦九献一听到这价钱,脸色登时就变了,道:「用不着这么好的布料吧。」杨衍见他神色,暗自得意。
杨珊珊道:「你别趁火打劫,弄坏什么就赔你什么。」「是你说要买什么就给我什么,我就喜欢这料子。」杨衍道。
杨珊珊不跟他啰嗦,指着秦九献的腰带问:「还有这种料子吗?」掌柜的看一看,道:「这缎子刚好没了,得等下个月才进货。」
「我可等不了这么久。」杨衍被激起怒气:「要是没这种料子,你要补给我,要不,回家。」又问掌柜:「有没有更好的?拿出来瞧瞧。」
掌柜道:「有苏锦苏绣,一尺五百钱,我放在后厢房,客倌您要我拿出来给您瞧瞧。」杨衍道:「拿出来开开眼界。」
秦九献道:「小弟你别过分了。」杨衍给了个白眼,就不理会。秦九献道:「过门一家亲,我念你是我未来小舅子,你就给我蹬鼻子上脸了。不过就是条破腰带。就想坑我几两银子?」
杨衍道:「那是我娘送我的袍子,你赔不起!」秦九献作势要打他,杨衍挺起胸膛,丝毫不让,秦九献忍了这口气。
杨珊珊看局面难以收拾,一把把杨衍拉到外头去,骂道:「你别不知好歹。」杨衍道:「我就不知好歹,你把衣服还我啊。」说罢又要去扯秦九献的腰带。
杨珊珊大怒,一巴掌打在杨衍脸上。杨衍退开几步,眼眶泛红,骂道:「你这贱人,你敢打我!」杨珊珊骂道:「打便打了,又怎样,滚!」
杨衍转身便走,秦九献要追,杨珊珊一把拉住,骂道:「追什么?」「要是他把我们的事讲了……」秦九献兀自望着杨衍离去的方向。
「这我弟,我懂!他不会讲。」杨珊珊骂道,「买几尺布割你肉似的。你回去准备,今晚来我家提亲。再推托,抓你去见彭小丐!」说罢也气冲冲地走了。
眼看着客人跑光,宝庆号的老板探出头来,问了一句:「客倌你要提亲,我这有做嫁衣的好布,看看不?」
秦九献给了他一个白眼。
离了宝庆号,杨衍满心气闷,转过一个街口,坐在地上生闷气,心里不停咒骂杨珊珊这对狗男女。
昨晚的事,他也不想跟爹娘讲,就只是口头逞强。他清楚这规矩,领了侠名状的人,就是各帮派出去的侠士。奸淫妇女是天下共诛的大罪,秦九献这个姐夫是当定了,说给爹娘听,不过让他们不开心,顶多骂杨珊珊两句,这不算好报复。只是若杨珊珊出嫁了,这几年的仇不就没得报了?不行,一定得让她受点气。
他细细寻思,想不着好办法。杨珊珊个性刚强,以前他试过抓青蛙、小蛇去吓唬她,结果都是被她一脚踩死,反倒是自己不忍心,难过好几天。他也想过弄坏她妆盒,搞坏她些小东西,又想到爹娘挣钱不容易,弄坏了又要补上。
难道自己就拿这贱人没办法?杨衍怔怔想着,突然听到热闹,原来是附近有人酬神开戏,杨衍心头一时无绪,起身跟着人群凑热闹。
到了戏台前,他想起小时候爹娘也带他来看过戏,当时自己听不懂戏文,只觉得台上的旦角花花绿绿的很好看。现在再看,比小时候自然清楚些。
台上演的是出重编的「林冲夜奔」折子戏,他没看过水浒,这是第一次听到故事,大致听得出,是说有名叫林冲的好汉,被太尉高逑所害落难的故事。自火烧草料场,直听到林冲得知妻子身亡,决意上梁山。
听到:
「俺指望封侯万里班超,
生比做叛国红巾,做了背主黄巢,
却便似脱鞴苍应,离笼狡兔,拆网腾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