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下 第3节
救国难谁诛正卯,
掌刑法难得皋陶。
只这鬓发萧萧,行李萧条,
博得个斗转天回。」
台上人唱作俱佳,一身激昂,也听得杨衍心中块垒难平。他直把林冲当作自己,姐姐当成高逑,只觉林冲便如自己一般委屈。又听到:
「想母妻,将谁靠?
俺这里吉凶未可知,
他那里生死应难料。
吓得俺,汗涔涔,身上似汤浇,
急煎煎,内心似火烧!
幼妻室,今何在?
老宣堂,空丧了,
劬劳父母的恩难报。
悲号,叹英雄气怎消,英雄的气怎消?」
又觉林冲悲痛,深有所感。
就这样,杨衍直听到林冲上梁山,观众起身鼓掌叫好,他也跟着拍手叫好。正想听下去,却发现人群渐散,他讶异问道:「就这样?没了?不是要杀高逑?」
有人回道:「没了,想知道后面,看水浒传去。」
「水虎传」,杨衍默默记下书名,纳闷道:「林冲是头猛虎,他上梁山,那也该是山虎传,怎么会是水虎?水边又怎么会有老虎?」不管如何,他总有一天要找这本书看看,要能看到林冲杀高逑,那才叫大快人心呢。
虽然境遇相似,但自己可不能杀了姐姐,杨衍听了一折戏,但要如何报仇,还是没个底气,只得在街上四处游荡。
正巧走到一间铁铺前,杨衍望了望铁铺里头,看见刀剑罗列,还有些家用的菜刀、柴刀等。杨衍停下脚步,突然心生一计,问铁铺老板道:「有没有小剪刀?」
「有,都有。小哥你要剪啥的?头发?布料?」「布料。」杨衍回答:「小把一点的,别太大。」
铁匠拿了一把裁缝刀给他,杨衍看了看,说道:「还是太大,有没有更小点的?」铁匠回答:「最小就这把了。」
杨衍嘟起嘴巴,又问:「那更小的剪刀呢?没了吗?」铁匠想了一下,拿出一把半个巴掌大小的指甲剪:「这是剪指甲的。你看合用不?」
杨衍拿在手中掂了掂,问:「这能剪断布料吗?」「粗麻有点难,剪锦锻不太利索。」
「多少钱?」杨衍心想:「凑合着用吧」。
铁匠道:「十文钱。」
杨衍一摸口袋,只得五文钱。脸色一黯,把指甲剪递还给铁匠道:「那算了。」
铁匠道:「小哥是杨正德杨家的公子吧?陶老爷盖房子时,我去做过铁工,见你给杨老伯送过饭。」杨衍讶异对方认得他,点头称是。
铁匠把剪刀又递回给杨衍:「我表嫂寡居,又要带个孩子,屋檐破了,还是杨老伯帮忙补上的。这恩情我一直记着,这把指甲剪送你了。」
杨衍喜道:「真的吗?」
铁匠道:「杨老伯帮了不少人忙,大家都感念他呢。」说罢,又把指甲剪从杨衍手上拿回:「我再帮你磨两下。」
杨衍收了礼物,心想报仇得望。看看天色已近黄昏,也该回家了。
他出了城,走进树林。过了树林,就是他家,孤伶伶的一间宅子,很好辨认。
杨衍走在树林间,橘黄的天光虽是微弱,但还够让他辨明前路。他一面走一面想着娘亲会做什么晚餐。
想着想着,他便闻到了一阵萝卜香味。杨衍一喜,举起脚跑了起来,一口气跑到了家门前。才刚推开了门,只听得一片刀剑铿锵声。
银光和血,这是杨衍眼里瞬间所见。血沾染在刀剑上……爷爷、爹亲、娘亲身上,还有青衣人、蓝衣人身上。
杨衍还来不及搞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便听见了爹亲撕心裂肺的呼喊。
「衍儿!快逃!」
杨衍瞬间回过神,所有人的动作都快了起来。他见到爹亲握着剑与青衣剑客缠斗,身上已有多处剑伤,爷爷与娘亲也握着剑夹攻另外一名蓝衣剑客。
爹亲要他快逃的声音不停地在杨衍脑中炸开,但是来不及了,他的身体如灌了醋一般酸软,动也动不了。
那名蓝衣人甩开了杨氏与爷爷的纠缠,冲向杨衍。爷爷赶忙飞扑而起想要拦截,那蓝衣人猛然回头,一剑平削。这一剑走势巧妙,就是要应付从后追击的敌人。杨衍的爷爷护孙心切,竟来不及拦阻。
一颗头平平整整地被削落,因为走势太快,那颗头顺着惯性向前飞出,在地上滚了滚,落在了杨衍面前。
兀自瞪大着眼睛,彷佛在嘱咐着杨衍快逃。
杨衍以为自己会尖叫出声,哭喊着叫爷爷,但是他没有。他像是被一层东西给罩住,所有的声音都传不出他的心脏。随即,他觉得一股巨力冲击胸口,不由得眼前一黑,往后倒去。
※ ※ ※
这一昏,便不知多少时间过去,待得杨衍再张开眼睛,眼前还是自己的家。最熟悉不过的地方,最熟悉不过的环境。
只是,他一张眼,就看到爹、娘、姐姐双手被反绑在后,连双脚也被绑住了。
他试着挣扎了一下,发现自己的双手也被反绑,然后他又看到小弟的摇篮也被放在堂中。
桌椅被推到靠墙的一侧,亮出中间空地,青衣人与蓝衣人就站在那。蓝衣人年约二十好几,身形瘦长,一颗蒜鼻格外醒目,青衣人年约三十好几,双眼精光爆射,身材却比杨珊珊还矮半个头。
除了这两人,还有一个,那是杨衍之前没注意到的。
中年人,年约五旬,头戴远游冠,唇上蓄着小须,披着一件外黑内红的披风,脸若寒霜,无丝毫表情,就坐在爷爷最爱的椅子上。屋里的桌椅都被堆得十分凌乱,唯有这人周遭整齐如昔,他双手交叠,不发一语,只是静静看着。
「你们是谁!为什么要害我们!」杨衍大吼。
「衍儿,不要说话!」杨正德急忙喝叱杨衍,又转头道:「放过他们,跟他们没关系,他们不能报仇。你们知道规矩的,仇不过三代,他们是第四代,他们不能报仇!」
杨正德说完,只是不停磕头。杨氏眼眶含泪,也跟着磕头。杨珊珊吓得不停啜泣,只是不断低声道:「你们找错人了,你们一定找错人了……」
杨衍依然破口大骂:「你们杀了爷爷,你们杀了爷爷!杀千刀的,我要你们偿命!偿命!」
「闭嘴!杂种!」青衣人一脚将杨衍踢翻在地!杨衍兀自破口大骂,杨正德也劝不动。
青衣人顺手打破桌上的碗,抓起一把碎片,塞到杨衍口中,再用力合上杨衍下颚。碎片划破嘴巴,从脸颊凸了出来,杨衍张口不得,流了满嘴血,只能发出呼呼的声音。青衣人笑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啊,大声点。」
蓝衣人道:「你们既然知道江湖规矩,就应该早点自尽,干嘛活着祸延子孙?连累我们找得可久了,你瞧你面子多大,连掌门都为你来了。」蓝衣人说着看向身后的黑袍中年,眼神中带着询问。
那黑袍客仍是面无表情,眼中既无怜悯,也无复仇的兴奋,反倒似个局外人。
蓝衣人提起剑,接着道:「从哪个开始好?」
说罢,看了杨氏一眼,杨氏自知难幸,对着杨正德苦笑道:「正德,我们来世再作夫妻。」
杨正德只来得及叫一声「娘子」,蓝衣人手起一剑,将杨氏喉管划破,鲜血喷了出来,洒得桌上、地上,满满都是。
杨珊珊大声尖叫,杨衍见母亲惨死,一口怒气填塞在胸,彷佛就要炸开一样,却又无可宣泄,只能不断扭动身体,奋力挣扎,绳索将双手双脚都勒出血来,他却毫无所觉。
蓝衣人接着提剑对着杨正德道:「再来换你了!」
黑袍人轻轻咳了一声,蓝衣人像是背后被人劈了一刀似的,肩膀立时耸了起来。
青衣人沉声道:「先杀小的。」
蓝衣人这才醒觉过来,对杨正德道:「三个,你留一个,剩下两个要死,你要留哪个?」
杨正德看着爱妻惨死,又听到这个问题,不禁一愣,颤抖着声音问道:「你……你说什么?」
蓝衣人道:「仇不过三代,灭不能满门。爷爷我对你好,让你自己挑,留哪个当灭门种?」
杨正德看了一眼杨衍与杨珊珊,又看向摇篮中的婴儿,兀自游移不定,不禁看了黑袍人一眼。黑袍人仍是沉静地坐着,似乎也在等他作决定。
蓝衣人道:「要不,你说,先杀哪个?」
杨正德颤声道:「我……我……」
手心手背都是肉,杨正德心中酸楚,却又哪里能下决定?
蓝衣人道:「要不,我帮你选了。」说罢,把剑对着杨衍。杨衍丝毫不惧,他满口鲜血,已经说不出话来,但仍双眼圆睁,犹如有火喷出来一般。
蓝衣人又把剑指向杨珊珊道:「还是这个?」
杨珊珊摇头尖叫:「不要,不要杀我!」
蓝衣人又威逼道:「决定好了没?留哪个?」
杨正德心知求饶无用,一咬牙,下定决心道:「留最小的。」
他话说完,撇过头去,不敢看杨衍与杨珊珊。
蓝衣人哈哈笑道:「听到没,你们的老爹不要你们了。」
说罢,手起一剑,杨衍只看到摇篮中溅起一道血,听得「哇啊」一声哭啼,就再无声响。
蓝衣人笑道:「有趣!有趣!」
杨衍脑中一片空白,心里想的只有「小弟死了?小弟也死了?」自己都没抱上几回的小弟,就这样死了?
他看不清摇篮里头的情况,只盼着还有一点奇迹。
但,这太渺茫。
突然,院子大门呀的一声被推了开来。众人望去,正是秦九献。他手提一只活雁,刚打开门,便见到如此骇人情景。
「九献,救命!」杨珊珊见爱人来到,大声呼救。杨衍第一次对他未来的姊夫存着这么大的想望,盼着秦九献能将眼前这三个恶徒千刀万剐。
秦九献丢下活雁,正准备拔剑,青衣人飕的一声,窜到秦九献面前。他的剑更快,秦九献剑才刚拔出,就觉得手臂上一阵剧痛,已被画出长长一道血痕,登时血流如注,长剑落地。
只这么一伤见血,他方才的血气之勇便全然消失无踪,忙跪倒在地,抱着青衣人大腿,涕泪俱下喊道:「大爷饶命!我不知道,我没看到!」他本是刚领侠名状的新人,实战经验近无,更不曾杀伤人命,眼前这般生死相博的局面,他未战已怯。
青衣人轻蔑地看着秦九献,本对情郎呼救的杨珊珊也哑口无声,杨衍的心更是冷得如同沉到冰窖之中。
青衣人看向黑袍人,黑袍人轻轻挥了挥手,青衣人便移开了原本指着秦九献的剑尖。秦九献如蒙大赦,大声道:「我不会说出去,我不会说出去!」
他竟连一眼都不敢看向杨珊珊,慌忙连滚带爬,逃了出去。
蓝衣人对着杨珊珊笑道:「这就你情人?这么不济,还不如跟了我。」
杨珊珊忽然不停叩头,哭泣哀求:「大爷,让我跟你!求求你,你放过我,我来服侍你!我会让你很舒服的!」
杨衍与杨正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杨正德颤声道:「珊儿,你……你在说什么?」
杨珊珊道:「你就只偏心小弟!我不要死,我不要!」随即转头对蓝衣人哀求:「我爹都不要我了,这个小弟我一向讨厌,我不要跟他们一起死!」
杨衍又惊又恐,此刻他宁死也不愿向仇人示弱,却想不到杨珊珊为了保命,提出如此无耻条件,只觉杨珊珊犹如这三人共犯,共同屠戮自己一家。
杨正德大骂:「奸淫妇女,坏人名节,天下共诛!你们不能这样做!」
「我是自愿的,我是自愿的!」杨珊珊哀求道:「你们放过我,我哪敢去诬告你们!」
蓝衣人吞了口口水,用询问的眼神看向黑袍人。黑袍人没有出声,显是默许了——任何能够折磨杨家人的行为,他都不会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