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下 第200节
严烜城见他走路颠着颠着,皱眉问道:“怎么,景风兄弟受了伤?”
李景风苦笑道:“在嵩山发生了一点事。严公子去嵩山做什么?”
严烜城笑道:“华山与嵩山是世交,常有往来。你不知道,苏家小妹可有趣了。”
李景风听他提起苏银铮,忍不住笑问:“严公子是什么颜色的?”
严烜城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道:“你也认识银铮?这小姑娘就是淘气,前些年家父带着我们兄弟四人去拜访,那时小妹才十岁,揪着人就说看灵色。她偏说我是金色,我二弟是银色,我三弟是红色,我那小弟……”他想起过世的严青峰,不由得神伤,接着道,“她说是绿色的,苏掌门脸色都变了,要她改口也不改。苏掌门忙不迭地跟家父道歉,气得小弟不跟她说话,她就说,你看,这么小气,果然是绿色的,大伙都强忍着不笑。我还记得,那时萧堂主才刚入嵩山呢。”
李景风笑道:“二姑娘就爱胡闹,但真是个可爱姑娘。”
严烜城取了杯子,先替李景风斟了一杯,又给自己添满。笑道:“可她这话不准。后来几年家父嫌我不肖,倒是二弟三弟很受器重。我三年前又见她,拿这事臊她,她不但不认,还要我改掉懦弱的毛病,说这能金转紫,说不定还有机会配得上她。”他举杯相邀,野店的劣酒味寡,入喉干涩。苦笑道,“她别的不准,懦弱这件事倒是说对了,银铮看人是有几分门道。”
那酒入腹中,像在肚子里点了把柴火。李景风抿抿嘴唇,这才说:“严公子,你我交情不深,有些话说了怕伤感情,但我还是要直言。我听说青城与华山最近交恶,你与小妹既然两情相悦,就该极力排解,怎么闹得不可开交起来?你若不能说服你爹让步,小妹到了华山肯定要受委屈。”
严烜城到像是被这话给惊住了,问:“你在说什么呢?”
李景风道:“你在船上对方敬酒说要娶小妹为妻,又请我送了求婚手巾。”
严烜城皱眉道:“那手巾确实是我送沈姑娘以示心意的,故意不写下句,是因下句有期约幽会两情缱绻之意。我自知无望,是以诉情而不求期会。我在沈姑娘面前出了这么大丑,怎好意思向她求婚?”
这下反是李景风讶异不解:“你与小妹相处我都见着,几时出过丑了?”
严烜城再斟了杯酒喝下,叹了口气,垂首低眉,斜睨着地上,这才道:“小妹与方师叔交手,我怕父亲责骂不敢帮忙,眼睁睁见她为了守舱门中了方师叔一剑,我还是不出手。等她腿上负伤,我仍是犹豫,等她肩膀上又中了一剑,不能再战,我这才出手,还得找理由,说是想要娶她。沈姑娘明艳端庄,若是这样调戏几句就能让她倾心,早嫁百八十次了。银铮说我懦弱,一点没错,我自觉惭愧,那日在武当才不敢见沈姑娘。”
李景风摇头道:“小妹最喜欢她哥,你与沈公子气质相似,不敢援手是顾念家庭,小妹也能体谅。你觉得惭愧,是多心了。”
严烜城苦笑道:“我也希望是多心,实则不然。且不说沈姑娘玲珑通透,对我的懦弱看破不说破,就说两件事。照你这说法,琬琴与亦霖打小感情亲密,怎么最后嫁给了萧公子?连我二弟都为这事气结。他本怕亦霖之后当了掌门会对他夺爱怀恨,没想琬琴最后嫁给了萧公子,只说早知道就上嵩山提亲。再说第二桩,那日我与沈姑娘先跳船,她双手受伤不能游水,我去拉她,她回头叫了你名字两次,不肯离去,见你跃下才肯跟我走。她知沈公子性命无忧,所以只担心你,可见知好歹。那日我临走前说羡慕你,就是羡慕你有这气魄。”
这话两头接不上,李景风心想:“若严公子说的是真的,大哥肯定不会看不懂那两句词,怎地又对我解释成求婚的意思?”他虽对这事起疑,却无怨意,若不走嵩山这一遭,只怕自己还想不通许多道理。
严烜城说完自己心事,打起精神,又反问李景风:“倒是你,我还以为你会跟着沈公子回青城,怎么去了嵩山?”
李景风摇头道:“我是不会回青城了,顶多路过探望一下沈公子他们。”
严烜城讶异道:“怎么说?”他猜测是因沈未辰之故,于是叹道,“你若出身好些就好。不过若能像萧公子那样……”
李景风本知无望,与方敬酒一战,以为小妹与严烜城两情相悦,武当山上决心斩断情丝。纵使如今知是误会,心境却与过往大不相同,早已断念,无复再想。只笑道:“萧公子是人中龙凤,我不敢跟他比。不过这事跟小妹没关系,我只是不想回青城罢了。今后哪都能去,哪都不待。”
严烜城听他话中意思,似有云游天下,四海为家之意。可以他救了青城少主这恩情,何需颠沛流离?不禁露出狐疑表情。李景风见他不解,笑道:“我在嵩山闯了大祸,去哪都是给人添麻烦。”
严烜城问道:“什么祸?你对沈公子有恩,若有困难,请他出面便是。”
李景风道:“严公子去了嵩山就知道了,实是一言难尽。”
严烜城觉得此番李景风谈吐气度与之前大不相同,上上下下端详了好一会,才道:“距离我们上次见面不过月余,我听你说话大大不同,当真君子豹变。”
李景风不解其意,心想:“君子豹变是变成豹的意思?还是君子是豹变成的?”总之知道是句好话,于是道:“你与沈公子才是君子,我不过是个普通人。”
严烜城笑道:“我是变不成了。你打算去哪?”
李景风道:“我打算去甘肃。”
严烜城眉头一皱,道:“这条路经过陕西。我不是提醒过你,你得罪家父,须尽量避开华山?现在华山正通缉你呢。”
李景风讶异道:“我犯了什么法?”
严烜城道:“得罪家父,不劳你费心犯法,自然有法犯到你身上。”
李景风道:“可不过陕西怎么到甘肃?”
严烜城道:“你从湖北走古道到青城地界,再往北绕向甘肃。”
李景风道:“这也太远。”又想:“其实我也被青城通缉,只是二哥应该帮我取消了,要不得绕到广西,再往贵州唐门地界,入四川进甘肃。不对,广西是点苍地界,要是点苍也因为刺客之事通缉我,我这不得插上翅膀飞去甘肃?”
严烜城道:“不然你从武当搭船吧,水面上巡察少,经过华山的区域也少。你水性好,有个万一也好逃,距离青城也近。虽说此时逆水逆风,又是绕道,比陆路慢些,却是稳妥。”
这正是李景风离开甘肃时走的路,算是熟悉。严烜城笑道:“幸好路上撞见,要不你这趟经过华山得出事。”
李景风笑道:“这叫傻人有傻福。”
之后两人把酒言欢,谈天说地,足足聊了一个多时辰,这才准备道别。临行前,严烜城好奇心起,问李景风是什么颜色?
李景风笑道:“她先说蓝,又说是紫。我说是黑,她又不信。”
严烜城“咦”了一声,问:“那她有吵着要你娶她吗?”
李景风苦笑道:“有。不过我也不想留在嵩山。”
饶是严烜城斯文温和,此刻也在心里偷偷翻了个白眼。原来他跟襄阳帮和亲失败,又被沈未辰所擒,最后还帮了敌人,被父亲严加痛斥,喝令他前往嵩山与苏银铮交好,若是嵩山愿意就提亲。他当下心想:“你这小子还真是专门来闹腾我婚事的。”
不过他打小认识苏银铮,只当妹妹看待,这趟去不过走个过场,顺便逃离父亲魔掌,喘口气,倒也不是真有心结亲,只要有个交代就好,于是也不介怀,只是心想,别的名门大派用姑娘和亲,结果自己堂堂华山长子却被当成和亲筹码,不禁暗自苦笑。
两人告别后,李景风往湖南去,严烜城自去搭船了。
※ ※ ※
杨衍一行人离开江西,沿河而上,襄阳帮的船只自行散去。路经三峡,原本要转陆路,苗子义甚是不屑,冷哼一声,亲自指挥,虽是逆风逆水,竟也给他轻易通过。众人见他水路惯熟,很是佩服。
杨衍每日让齐子慨指导百代神拳,齐子慨知道彭小丐会指点他武学基础道理,是以这段时间尽皆指导他精妙要领,即便无法熟练也让他抄写笔记,硬背下来。
剩下的时间大抵就是与顾青裳一起为齐子房“解惑”。让杨衍意外的是,顾青裳不仅甚有耐心,步步引导,自己讲解不清的东西顾青裳往往一说小房即懂。杨衍对她佩服不已,这才知道顾青裳在衡山开了间学堂领养孤儿,教他们读书识字,是以各种古怪刁钻的学生都遇见过,似齐小房这种单纯善良的根本不算什么。
顾青裳则对齐子慨父女都感兴趣,除了帮杨衍解答齐小房一些古怪疑惑,再有闲空时便问齐子慨一些成名轶事,又与他比试过招,向他请教武学密要,对他更是佩服。直到她发现齐子慨的衣服好像从没换过,这才渐渐起了疑心……
船将至青城,靠岸前,谢孤白找了苗子义说话,问了今后去处。
苗子义翻了个白眼道:“走了一辈子水,最后被骗上贼船,还能有什么打算?”
原来船只离开江西后,他向彭小丐索讨一只手,不想齐子慨又来捣乱,说自己这一行人是青城救的,算不得是苗子义的功劳,彭小丐这只手当然也不能还。
苗子义提起无船可渡,青城想救也救不了,起码得还只手掌。齐子慨又说:“你的命也是青城救的,他欠你,你欠青城,转过去就是他欠青城不欠你。不然你斩断彭老弟一只手掌,我请青城斩你一只手掌,长江一片帆就剩下长江一小块帆,这也太不值得。”
苗子义大怒,恨恨道:“堂堂齐三爷竟也赖账?!”
齐子慨笑道:“我讲理得很。现在不是不让你砍,你要砍自便,我跟青城说一声就是。”
苗子义就剩下一只手,当然不跟他换,加上彭小丐诚心道歉,稍稍平息了他的怒火,只得吞了这口气。
当下谢孤白道:“苗壮士救了彭小丐,这是义举,如蒙不弃,苗壮士是否考虑留在青城?”
“留在青城干嘛?”苗子义道,“我老婆儿子都在江西呢。”他担心臭狼得知是他救了彭小丐,出手报复,却又无法回头,不由得忧心。
谢孤白却道:“苗壮士的家眷青城已经派人救回,若无意外,晚个几日便到。”
苗子义讶异道:“几时的事?”
原来船队散开时,谢孤白便已问过彭小丐,派人接了苗子义家人跟上。苗子义大承其情,却又狐疑:“这不是胁迫吧?”
谢孤白笑道:“当然不是。谢某还有个请求,望苗壮士答应。重庆漕帮在江面讨生活,正需要先生这样惯熟水路的行家,还希望苗壮士不吝屈就,担任重庆帮的船队总长。”
船队总长在重庆漕帮中统管全部船队大权,除帮主、副帮主、刑堂、战堂外,排得上第五号人物。苗子义没料到有这等好事,不由得瞠目结舌,喃喃道:“你……你是当真的?”
谢孤白道:“谢某多年游历,如苗壮士这般精擅水路风向的当真见所未见。以先生对长江的熟悉,若就此金盆洗手,岂不是白璧蒙尘?谢某斗胆一邀,还请苗壮士应允。”
苗子义一生都在水面讨生活,断臂后被禁了走私,此时能重回江上,还是船队总长,连妻小也一并带了来,自是大喜过望,道:“行!承蒙您看得起,苗某誓死效力!”
送走苗子义后,谢孤白又请了彭小丐和杨衍两人说话。谢孤白道:“明日便要上岸,在到青城前,有些事与两位商量。”
彭小丐拱手道:“谢先生请说。”
谢孤白道:“这次义助彭前辈是沈公子个人的意思,掌门并不知情。”
彭小丐心知肚明,说道:“青城不便收留,我明白。此番大恩已是难报,谢先生不用愧疚。”
杨衍听了却是不忿,质问道:“就这么怕华山吗?”
谢孤白道:“收留便是义助。我们汉水上还有些船只扫荡船匪,那俱是华山授意的亡命之徒,凭着昆仑共议的规矩,华山怒而不敢还击,若是知道我们收留彭大侠,有了发仇名状的借口,汉水上的船就危险了。”
彭小丐点点头道:“我明白。我们即刻就走,至于去哪,谢公子不用知道,这样对您也好。”
谢孤白弯腰致歉,道:“多谢前辈体谅。”
其实彭小丐是员骁将,虽然年老,但比起青城绝大多数的将领都来得有用。可惜他来的时间不对,这个时间点上留下他,变数太大。
“可惜了……”谢孤白在心中叹道。
船刚入重庆彭小丐便下船告辞,齐子慨、齐小房、谢孤白、顾青裳都来相送。齐子慨本要彭小丐在青城等他几天:“我跟静姐叙个旧就陪你去甘肃,你在那,稳得很。”
彭小丐呸了一声,道:“行了,用得着你保护?爷要去哪就去哪!”
齐子慨又问起今后打算,彭小丐道:“这也别问,知道了对你没好处,惹烦恼。咱俩交情,不讲恩义,该做什么做什么,不用说欠。”过了会又道,“至于你那好兄弟,也是那么回事。”
齐子慨知道他说的是诸葛然,这次彭家遭屠背后必有他手笔,沉默片刻,耸耸肩道:“他做了什么他自己清楚得很,被雷劈了都不会有怨言。”
彭小丐冷笑道:“我道也是。雷劈不怕,刀砍想来更不怕。”
杨衍牵了马来,道:“天叔,走了!”又对齐子慨道,“三爷,大恩不言谢,这恩情我总有一天会还!”
齐子慨拍拍他肩膀道:“行了,好好练功,看着你天叔,别让他犯蠢。”
彭小丐道:“这话说反了吧!”
齐子慨知道杨衍性烈如火,反倒彭小丐是老江湖,谨慎小心,于是拍拍彭小丐肩膀道:“好好督促他练功,别让这娃儿一股脑发热。”
彭小丐骂道:“脑子最热就属你,这话你也好意思说?”
齐子慨骂道:“娘的,啥都别说了,快滚!”
杨衍看向齐小房,道:“小房,我跟天叔要走了。”齐小房走上前,抱了抱杨衍,神情甚是不舍,道:“你见到景风哥哥,跟他说小房想他。”
杨衍笑道:“你若见到景风哥哥,也跟他说杨兄弟惦记着他。”又转头问谢孤白道,“朱大夫在青城,我想见见他,方便吗?”
谢孤白道:“这时间朱大夫应该在城南慈心医馆行医。”
齐子慨忽地眉头一皱,摸着齐小房头发道:“我也要顺道买些东西,不用跟着,青城在哪我知道,东西买完就去拜访。
齐小房呼了一声痛,回头看向齐子慨。齐子慨若无其事问:“怎么了?”
齐小房嘟嘴道:“爹又拔我头发!”
齐子慨哈哈大笑:“你头发太多,忍不住手痒。待会买糖葫芦给你。”
谢孤白看了齐小房一眼,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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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玉倾在书桌前批着公文,蘸了朱砂的笔迟迟未落。心里各种狐疑,原来这几年屡屡修路,虽说官道也是商道,但花费未免太大,尤其沅江河道两年前才疏浚一次,怎地现在又要花大笔开销疏浚?三叔四叔在想什么?还有箭杆百万支,战船百艘,说是汰旧换新,也该分批处理,一口气购置这许多,不用银两吗?不成,这事还得问问父亲。
自从点苍使者遇刺后,雅爷这个副掌门的职事渐少,沈庸辞说是给沈玉倾磨练机会,公文先由沈玉倾批示过后再送呈雅爷过目,协助掌门调理各堂的工作全着落在他身上,许多事务都得从头学起。他正心烦,抬头见沈未辰坐在太师椅上,四仙桌上置放着一个木雕小人,约尺许长,是名少女手持峨眉刺作凌厉刺击的模样。另有一排五六把雕刀,长短粗细各自不同,沈未辰右手握着柄圆刀,左手一块樟木,一双明眸正盯着他瞧,见他抬头,又低下头刨起木头来。
沈玉倾起身来到桌前,拿起木雕小人,见这小人几天前还只是略具身形,现在眉宇俱全,神态栩栩,只是差些精细,可不正是沈未辰自己?忍不住道:“你倒是学得快,前一阵子还是刀枪剑戟,没多久就马兔狗羊,现在连人都会了?”
沈未辰雕着木人道:“娘不让我练武……要不你陪我练几招?”
沈玉倾道:“我又打不过你。雅夫人知道你玩这个吗?”
沈未辰埋怨道:“她只会叫我学琴棋书画跟刺绣,都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