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下 第207节
“操你娘屄的小崽子,老子没去找你,你自个倒是送上门了!”狄泽又一巴掌扇下,打得饶长生半边脸颊高高肿起。
饶长生强忍疼痛,喊道:“我们还有弟兄在外面,大不了鱼死网破!”
“破你娘!”狄泽又是一拳,打折饶长生两颗臼齿,饶长生顿时满口鲜血,“我早派探子查过,上山的就你们这二十几根蠢棒槌烂屁股!操!蠢的我见过,这么蠢的没见过,找死!”说完脚下用力,踩得饶长生不住哀叫,这才知道此番误入陷阱,有死无生。他平常只道自己有胆气,没想真到生死交关时刻,竟忍不住心惊胆颤,浑身发抖,怕得厉害。
狄泽见已制服了这少年首领,哈哈大笑,又在饶长生头上搡了一把,转头问道:“你们来沙寨除了送死,还有什么打算?”
“我……我们……”饶长生强忍着牙关打颤,才刚开口,脸上又挨了热辣辣一记巴掌。狄泽骂道:“谁跟你这无毛畜生说话?让晓事的说!”说着望向老癞皮。
老癞皮见过阵仗,心知眼前局势虽然险恶,但既然投身为盗,早有一死准备,当下也不心惊,从马上解下一个布囊,道:“我们劫了一批红货,值几百两,没销赃的门道,想请沙寨帮衬一回。”
狄泽哈哈大笑,喝道:“丢过来!”
老癞皮无奈,只得将布囊丢给狄泽,口中道:“这批红货就算是赔了沙寨的损失,还请狄当家放过我家刀把子。”
狄泽呸了一声,将布包抖落,只见项链首饰纷纷落下,不由得眉开眼笑,喜道:“苦了你们,送人头又送银两!”说完又哈哈大笑起来。
饶长生本已吓得浑身发抖,见那只翡翠手环从面前滚过,知道是白妞退给了老癞皮,又惊又怒,怎地自己一番心意,白妞仍不领情?凭什么李景风闯大祸,做大事,能被崆峒、嵩山通缉,自己连当个小马贼都当不成?难道自己真就这么点本事,只能由得人践踏,被人瞧不起?
狄泽见那翡翠手环漂亮,知道是里头最值钱的事物,见它滚落,弯腰去捡。此时饶长生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见狄泽弯腰,伸手摸向藏在靴中的短匕,不顾头尾,猛地往狄泽喉咙戳去。狄泽本就瞧不起他,又掌握局势,只道他不敢挣扎,两人距离又近,只见眼前一花,那匕首已插入喉管。饶长生顺势一划,将他喉管割断,那场面就跟有人提了一大桶血泼将出去似的,大片鲜血洒在地上,溅了老癞皮一头一脸。
这下变起突然,沙鬼还不知发生何事。老癞皮见得手,忙喊道:“保护刀把子,冲出去!”
饶长生也不知哪来的胆气,站起身来,昂声大喊道:“全都不许动!”又指着老癞皮道,“你们也别动!”
老癞皮一愣,不知这位小寨主又要弄什么把戏。只见饶长生高举匕首,喊道:“你们领头的死了!在这里替他报仇,把我们赶尽杀绝,你们也得赔上些性命!之后争领头,分粮油,还能余下多少人?过不过得了冬?就算捱过了今年,明年怎么办?大伙既然落草为寇,跟着谁不是匪?但凡跟了我饶长生,有我一口肉,便有你们一口汤,绝不会挨饿受冻!”说着拾起地上的翡翠镯子,高举道,“你们要是从了我,销了这批红货,马上就分了!明年春来,保你们看得见雪融!”
那群沙鬼面面相觑,狄泽本无众望,又多私心,分赃时有不均,引得众人怨声载道,只是他本事高,众人不得不倚靠他。现今他人已死了,今年冬粮还无着落,也不知该跟着谁卖命好,若像之前这般起争端,山寨散了,当真谋生无路。有精细的已想到这层,当先丢下兵器,喊道:“小寨主好本事!我任齐服了,今后就跟着小寨主讨饭吃!”
这下一呼百应,不少人纷纷丢下兵器投诚,有些观望的仍在犹豫。忽有一人冲上前来,喊道:“你这小子有什么本事?我替狄当家报仇!”说着杀向饶长生。
老癞皮从马上一跃而下,一脚踢翻那人,揪住他胸口。他知此时不容迟疑,连着七八记重拳打在那人脸上、身上,直打到自己指节流血,打得那人筋断骨折,口吐鲜血,断了气才罢手。
众人见他几拳就打死一人,更觉得他有本事,那些观望的也纷纷丢下兵器,不住称降……
※ ※ ※
“你这是什么意思?”饶长生将翡翠玉镯放在桌上,怒声质问道。
“卖了,给弟兄添菜,这是替你打算。”白妞仍是不冷不热说着。
饶长生一把揪住她衣领,瞪视着她,白妞也不避开他眼神,只是目光中不带任何情感,不远也不近,就那么看着,像是看着不相干的东西。
“我真的喜欢你!”饶长生丧了气,放开手,懊恼道,“就算我一时糊涂,我也娶了你!我们打小相识,以后百年夫妻,你真要挂念着那杀父仇人?你对得起你爹吗?”
“我没挂念谁,你想太多了。”白妞淡淡道,“景风那就不是件事,我再说清楚些,你拿这个挤兑我没用,我问心无愧。”
她自己心底清楚,那不过是少女情窦初开,对外人好奇罢了,真要取舍,还是饶长生更难放下。只是她以前不懂,现在是真懂了这打小一起长大,竹马青梅的男人。
“所以你是恨我,怨我了?”饶长生问,“我要怎么做,你才会原谅我?”
白妞摇摇头:“那年爹娘带着我投靠饶刀山寨,是老寨主救了我们祈家三条命。我爹还了一条,我娘也还了一条,剩下我这条。爹死前要我好好照顾你,这是我欠老寨主的命,做妻子也好,做奴婢也罢,我还老寨主的债,别的就没了。”
没有恨,没有怨,就没有原谅。
她说完站起身,问饶长生道:“饿了吗?我帮你准备烙饼。”语气仍是一贯淡漠。
此时此刻,饶长生终于相信,她会竭尽一生心力去维持这份冷漠。
※ ※ ※
这人身上的蓝衫虽然款式简单,却是蜀锦织成,连着那件黑色毛领棉袄,给人朴实的感觉,但并不廉价。
他有着一双鼠目,眼睛已经够小,兀自眼白多,瞳仁少,瞧着两眼像是用毛笔点上去似的,还有一个必须用尖锐形容的下巴。他头发整齐干净,十指细长,约摸四十出头年纪,养尊处优。
他叫边迁,是蜀地的黑货商人,此时正品鉴着那只翡翠手环。沙鬼那边的人说过去沙鬼劫来的红货都与他交易,为了这桩买卖,饶长生带着两名手下快马来到唐门地界。至于老癞皮,鉴于沙鬼新降不久,需要有人坐镇,就没跟来了。
“你是饶刀把子的儿子?”边迁放下了手镯,抬头问道,“被铁剑银卫剿了的那个饶刀山寨?”
饶长生吃了一惊,他没想唐门地界的商人竟然也知道崆峒的事,而且是饶刀山寨这样一件小事。
“干我们这行的都要小心,卖家、货办都得来路清楚。甘肃、四川、重庆有多少马匪大盗,死了哪些,活着哪些,我们都得清楚。”像是看透了饶长生的疑问,边迁这样解释,“这批红货就这手镯最值钱,值三十两,其他的估摸大概两百五十两。我算你三百两,行不?”
“行!”饶长生忙道,“照行规,三成!”
“三成是熟货,烫手货只有一成价,最多一成五。这批货还热得很,没等个三五年,出不了街。”边迁道。
“两成!”饶长生咬牙道,“没六十两我就不卖了,弟兄们等着这笔钱过冬!”
“饶刀山寨剩不到三十个人,三十两够过冬了。”边迁道。
“不只三十个,现在有八十个!”饶长生道,“我吞了沙鬼那帮人,还让他们去找回以前的弟兄,到不了年底,最少会有上百人,过完冬天,会有一百二十人,三十两不够!”
边迁的眉角轻轻动了动,问:“你收了沙鬼?”
饶长生点点头:“以后的饶刀山寨会比以前更兴盛!”
边迁合上那双鼠目,想了想,握拳勾起食指,道:“我给你这个数。”
饶长生喜道:“九十两?”
九十两要养活现在的饶刀山寨或许还有不足,但也大出他意料之外了。
不料边迁却道:“我出九成价,一共是两百七十两。”
饶长生倒吸了一口凉气,险些被自己口水呛着。这消息好得不敢置信,他甚至以为边迁是调侃自己,连一旁跟着他的山寨弟兄也惊得瞠目结舌,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不只这批货,以后饶刀山寨送来的红货,我一律九成收。”
饶长生按捺住心头悸动,颤声问道:“你……莫不是诓我?九成价,你……你哪来的利润?”
“商人做生意不是只看眼前,合作要长久,利润才会高。”边迁将两手拢在袖子里,让人看不清他怎么打的这算盘。
“两个条件。”边迁接着道,“有了这笔钱,你要继续招兵买马,把饶刀山寨壮大,你销货价码好,收的人就多。我希望饶刀山寨尽快成为甘肃境内势力最大的一群马匪,起码是千人以上的规模。”
饶长生连连点头,道:“我也有这打算!”
“等你们人强马壮,干得了大买卖,到时所有的红货都归我,就照惯例,三成。”边迁解释道,“这是鱼水两帮,比起之后的买卖,现在这几百两又算得了什么?”
饶长生心想:“原来是这缘故。”当下除了佩服这边迁算盘筹划之外,疑心也去了九成,忙赞道,“还是边先生有远见!”
“你这笔银两要换成米粮还得费些周转。”边迁接着道,“我有熟识的商队,入境不受怀疑,你还要什么物资,写张单子,我连着两百人半年的粮草一并折算,派人替你送去,也免得招人怀疑。”
饶长生感激涕零,问道:“边先生,你……此番恩情,饶某必将回报!”
“没什么,英雄出少年,你年纪轻轻就收了沙鬼,前途不可限量。”边迁微笑道,“别辜负我的期望便是。”
饶长生起身挺胸,豪气道:“我饶长生定会成就一番事业!饶刀寨要让铁剑银卫闻风丧胆!”
边迁只是看着眼前这青年,微笑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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播州城位在黔东,也属青城领地。昆仑共议后,黔地被分为三块,桐梓、播州、剑河、黎平以东都属青城,乌撒、水城、永宁以西属点苍,余下那块便属唐门。播州临点苍、衡山、唐门三派,也是青城的要地,驻守在此的定是嫡系,沈从赋、沈妙诗兄弟便分守着播州与剑河,还有嫁到衡山殷家的幼妹沈凤君,殷家是鹤州当地的大门派,也颇有几分代为看门守户的意思。
“想什么呢?”唐惊才嗔道,“眉毛都画歪了。”
沈从赋笑道:“哪有这回事?你照镜子看看。”说着举起镜子。那是海外商贾贩来的玻璃镜子,珍贵易碎,两只巴掌大小便要三百两银子,沈从赋颇以形貌自负,这才买来。
唐惊才却推开了去,道:“你不专心,就是歪的。”
沈从赋哈哈大笑,道:“家里发了八百里加急文书,说小小前天留书离家,说是要去找朋友,这可急坏了一家子,到处找人呢。”
唐惊才道:“我在唐门见过小妹,她功夫好极了,我瞧九大家的世子没一个打得过她,又有身份,不会有危险。再说,青城加紧搜捕,还怕给她逃出去吗?”
沈从赋道:“这可难说,我这侄女聪明伶俐,说不定会有什么鬼主意。只是过去看她总是温柔斯文,一派大家闺秀模样,从不忤逆长辈,怎地干下这么出格的事来?”说着又皱眉道,“这名声传出去不好,就算是楚夫人,当年也是颇受非议的。”
唐惊才抿嘴笑道:“你说她去找人,是男人还女人?若是男人,又是哪家公子?”
沈从赋皱眉道:“不是哪家公子,听说是个普通人,好像还被嵩山通缉,被泰山发了仇名状。好像姓李……是玉儿的结拜兄弟。”
唐惊才笑道:“兴许春心动了。”
沈从赋正色道:“别胡说!九大家的女儿哪个是说嫁就嫁的?小小若不是许配九大家的世子,起码也得是大门大派的嫡子,若非交恶,点苍的二公子、华山的大公子二公子都不错,朱爷、齐三爷更是首选。彭家现在是臭狼当家,不然大姐也是嫁到彭家去。此外嵩山苏家还有个义子,泰山秦家,衡山还有逍遥门,广西有天水门,要不是觉空首座的孙子和齐二爷的儿子年纪不对,也都是好的。大哥若是不舍得小小远嫁,隔壁还有个襄阳帮,自家底下还有个重庆帮。说到这,你不是还有几位堂哥是你太婆的嫡系?”
唐惊才笑道:“瞧你说的,把你侄女称斤论两卖了?我那几个哥哥可禁不起小小一顿打,三两下就要出人命。”
沈从赋搂着妻子腰笑道:“你不就是被唐门卖来的?年纪还差了一截,不乐意?”
唐惊才故意板起脸道:“每日里都懊悔着呢。”
沈从赋笑道:“每日里都懊悔,每夜里都快活?”
唐惊才脸颊飞红,举起粉拳捶他道:“大白天的,瞎说什么胡话!”
沈从赋将她一把搂在怀里,唐惊才嘤咛一声,像是化了般,软绵绵靠在丈夫身上,脸红得跟抹了胭脂似的,柔声道:“别闹,你还要公办。”
沈从赋嘻嘻笑道:“我又没强搂着你,你自个走开便是。”
唐惊才“嗯”了一声,却不起身,低头道:“眉毛还没画完呢。”沈从赋右手搂住妻子身体,低头亲了一口,左手持着眉笔,替娃娃上妆般替她画眉,过了会笑道:“好了,你瞧瞧好不好看。”
唐惊才取过镜子,端详了半天,假作不屑道:“还行。”沈从赋只是笑而不语。两人正自浓情蜜意,有下人敲门道:“三爷,唐门兵堂堂主唐绝艳具名拜帖,要见夫人。”
沈从赋只觉怀中娇躯微微颤抖,竟似受惊了一般,讶异问道:“怎么了?”
唐惊才低头道:“没事。”站起身来。沈从赋见她古怪,追问道:“怎么了?”
唐惊才道:“妹妹既然是来找我的,你就别见她了,让我们姐妹私下见面就好。”
沈从赋讶异道:“她是兵堂堂主,以后说不定还要接冷面夫人的掌事之位,避而不见,岂不失礼?”他忽地明白什么,笑道,“你吃醋了?”
唐惊才螓首低垂道:“我这妹妹什么都比我强,又比我美貌许多。我们感情不和,从小什么都抢,她抢赢什么我都能给,只有你不行,你只能是我一人的。你跟她单独见面,若被她勾走了魂,我就要不到全部啦。”
沈从赋哈哈大笑,道:“你这妹子我在婚宴上见过,穿那模样,不知道是谁的喜事吗?她确实美貌,不过与你气质不同,就跟我家小小一样,只能说各领风骚。但我听说她手段狠辣,这一年整治得你叔伯辈苦不堪言,哪有你温柔可人?这样的女子我唯有避而远之,断然不会心动的。”
唐惊才张大眼睛,问道:“真的?”
沈从赋笑道:“当然是真。”
唐惊才搂住丈夫脖子,在他脸上飞快亲了一下,脸颊潮红,又挽着他手低声道:“行,我们一起去见二妹。”
沈从赋搂住妻子纤腰,志得意满。他虽是庶出,年轻时却与大哥沈雅言感情甚笃,那时伙着四弟沈妙诗,照自己的话讲,那是一段风花雪月的日子,不过照爹的说法,那是放荡不思进取。爹还是欣赏二哥那种性格,虽然爹也纳妾,但对大娘与母亲确实情深爱重,也难怪爹会把掌门传给二哥,大哥跟自己年轻时搞出的荒唐事实在难以收拾。
只是没想,自己一生至爱却是等到年近四十才来。他向来自诩风流,只觉得此妻子,人生夫复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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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赋虽说不会对唐绝艳动心,可真见着她时仍是眼前一亮。唐绝艳披着一件黑氅大衣,衣长及膝,裸着一双小腿,足蹬紫缕鞋,露出圆润修长的脚趾。这大衣掩上时便见端庄保暖,可说话行礼间衣襟敞开,里头却是蜀锦镂空对襟裸臂,披着一件紫纱披肩,当真是“慢束罗裙半露胸”,姿容无双,艳丽非常。
唐惊才见丈夫愣住,紧了紧手臂,问安道:“妹妹,久见了。”
沈从赋也忙道:“二姑娘今日怎地突然造访青城?也不先派人通知一下。”
唐绝艳道:“姐姐嫁来许久,不见她寄封家书回来,太婆思念孙女,特地命我带了些补气养生的药方前来问访,姐姐得空时也该回唐门见见太婆才是。”
沈从赋笑道:“原来如此,这可是贱内的不是了。”
唐惊才道:“我也思念太婆,过一阵子得了空,再跟夫君拜访太婆。”她说话时紧紧搂着沈从赋手臂,像是怕一松手他就会走脱似的。沈从赋心想:“若只是谈私事,寄封家书便是,何必派唐绝艳亲自过来?”于是问道:“还有其他事吗?”唐绝艳看了一眼唐惊才,沈从赋道:“都是自家人,不必忌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