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下 第209节
徐放歌喝道:“行了!成堂主,打从会议开始你就不住惹是生非,冷嘲暗讽,真以为我不敢治你罪吗?滚出去,回家歇息两天,想清楚了再来见我!”
成默怒道:“我做错什么事,帮主凭什么罚我?”
徐放歌道:“顶撞上司!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帮主?”
成默上前一步,指着徐放歌骂道:“我眼里没有帮主,你眼里还有丐帮吗?!你陷害彭小丐,想图谋什么?当这里的人眼都瞎了吗?!”
许秋檐忽然大声咳嗽,摔倒在地,众人吃了一惊,望向他去。许秋檐呻吟道:“我……我不行了,呃……咳咳……成堂主,你……你……”
成默忙上前将他扶起,许秋檐呻吟道:“我……我家里有药……”
徐放歌道:“成堂主,你送许堂主回去,有什么消息我再通知你。”
成默心有不甘,却也知此时无奈他何,扶起许秋檐,忿忿不平离去。
徐放歌道:“明年便是昆仑共议,我需走一趟昆仑宫。声儿的分舵在浙江,我想把他调来帮忙,协助几位长老堂主。”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彭千麒望着成默背影,一双蛇目满是歹毒。
成默扶着许秋檐上了轿子,问道:“你怎么病成这样?”
许秋檐叹了口气,只道:“你这样莽撞,真不知怎么死。你今天冲撞徐放歌,能挣个啥下场?你跟彭小丐一样,直肠子,玩不过他们。现在彭小丐倒了,三个总舵他占了两个,你要扳倒他不能这么蛮干,要……一是反,二是病,无论哪个都得从长计议。”
成默这才明白他是装病,忙问道:“许堂主有何高见?”
“高个屁!等我退下位置,天大的事也跟我无关!”许秋檐道,“劝你一句,急流勇退!”说完上了轿子,径自回府。
许秋檐这病还得拜他丈母娘所赐。唐文韬没从娘胎里带来聪明,却带了她娘的专横,徐放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早一年前她就看出端倪,写了家书抱怨丈夫不争气。冷面夫人也不说啥,就寄了一份药材过来,许秋檐喝了脸色苍白犯咳嗽,就是死不了人,当下就明白了丈母娘的意思。
可惜了,偌大的丐帮,就没一个人阻得了徐放歌。仔细想想,他这些年拔擢的不是自己心腹便是如成默这般脾气硬,瞧着正直能干实则犯蠢莽撞的人,再不然就是些谨小慎微胆怯懦弱的。拔掉彭小丐虽是一步险棋,可丐帮此后便再也没人能跟他叫板了。
不过徐放歌这天下要坐稳还没这么容易,今天那些不出声的长老总舵堂主,会不会私下动作可也难说。
但凡有人坏了规矩,之后就再也不会有人守规矩了。曹丕篡汉立了榜样,之后可不是魏晋的太平盛世。
管他娘的,回家养病去。
※ ※ ※
徐少昀依序跟两位哥哥嫂嫂打了招呼,二嫂方氏低声嘱咐道:“你可回来了,爹正不高兴呢。”
徐少昀敲了敲父亲的书房门,问道:“爹,找我?”
“进来。”徐放歌见儿子进来,合上公文,起身问道,“悠儿呢?”
“她照顾孩子,来不了。”徐少昀恭敬答道。
“媳妇几时生了孩子,我怎么不知道?”徐放歌道,“怎么不把孩子抱来让爷爷看看?几个月大了?”
“略大了些,大概六十几个月。”徐少昀苦笑道,“是彭南义的儿子。”
“你还挺能说笑的。”徐放歌道,“交出来,丐帮会有人照顾。”
徐少昀道:“这孩子乖巧,悠儿喜欢,舍不得。”
徐放歌从抽屉里取出一封信来,扔给徐少昀道:“诸葛然写了封信来,说是我教子不严。我是真没管教好,现在想想,上个月我被拖住脚步也是你媳妇闹出来的吧?你连媳妇都管不好吗?”
徐少昀苦笑道:“她学了她叔叔的聪明机灵,我哪管得住她?但凡有几句不顺心的,动辄摆脸子给我瞧。爹,彭小丐在江西的根基全没了,就这一个孙子,你又动不得他,过几年长大了,这些旧事未必记得清,倒成全了你照顾忠良之后的美名。”
“他家是忠良,那你爹就是陷害忠良的昏君了?”徐放歌愠道,“斩草不除根,养虎贻患没听过吗?”
“彭老丐家一代不如一代,这孩子不成气候。。”徐少昀道,“既然不能杀,交给别人照顾总不如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安心。”
“我把他关起来,终身不放就是。”徐放歌道,“那孩子在哪?”
徐少昀摇头道:“悠儿为这孩子都跟她爹爹叔叔翻了脸,气急了说不定会跟我拼命。不如这样,让我再劝劝她,女人家,等有了自己的孩子肯定偏心,那时再要送走这孩子便容易多了。”
徐放歌又是威逼又是责骂,徐少昀只把一切推给妻子,徐放歌又要他留在浙江帮忙,徐少昀也说妻子爱玩,不肯答应,软推硬说,只是不允。
好不容易脱了身,徐少昀一身疲惫,赶回去见妻子诸葛悠。
“我爹也写信来了。”诸葛悠刚哄睡了彭豪威,也是一脸疲倦,“这孩子,这几天都吵着要见爹娘爷爷,难过得厉害,却是不哭,颇有几分家门骨气。”
“你怎么交代?”徐少昀问。
“我全推给你,说你拳头大,脾气硬,死活不肯把这孩子交出去,逼急了要打老婆。”诸葛悠笑道,“我就这样回了,二叔信不信都随他去。”
徐少昀忧心道:“只怕拖不长久。彭小丐这阵子没动静还罢了,若是闹出事来,我爹再逼我,我可不好说,丐帮是住不下去了。”
诸葛悠道:“不如去安徽,那是武当地界,你爹我爹都管不着,两三年后再作打算。”
徐少昀想了想,点头道:“就去安徽。”
※ ※ ※
“本掌不在的时候衡山就有劳三位副掌了。”那声音温和平柔,却令人不能抗拒。那不是威严,而是一种贵气,却也不是世家出身的贵气,而是股宁静祥和的气质,像是长辈的嘱咐。当然,听的人都知道,这是个不可违逆的长辈。
说话的女子年已四十有五,外表看去却只有三十出头,若不是黑色巾帼边上露出几丝白发,实看不出她年纪。她一双凤眼黑得深邃,像是把岁月积累的智慧都藏在里头,若你能靠近细看,或许能看到眼角一丝丝几不可见的细纹,虽然芳华不再,也看得出她年轻时必有值得夸耀的美貌。
她着灰色素服,外罩一件淡青色长褙子,用料虽好,却显得素雅朴实,不像是她这身份地位之人的穿着。
李玄燹本家姓李,玄燹是她的道号。年轻时她也穿过漂亮衣服,年纪渐长后这些衣服就穿得少了。衡山掌门尚节欲,要奉道,这道便是衡山。当上掌门后便要一心为衡山,锦衣玉食华服车马都不是必须物。
她面前站着三个人,当中唯一的女子姓茅,叫茅烟雪,是李玄燹师妹,四十岁,早些年也想过竞逐掌门,因此成婚晚了,她丈夫还小着她五岁。另一名年纪较大的男子身材肥胖,叫阮崎峰,一旁气质文雅的中年男子则是蓝胜青。
这是衡山的三名副掌,也是衡山的规矩。三名副掌统整起来职权等同掌门,这表示掌门的政令最少需要一位副掌支持。这样的制度自是为了避免掌门专权,但三名副掌除了制衡掌门外并无实权,掌门以下才是各堂各司。
照惯例,衡山掌门执掌盟主期间,这三名副掌便代理掌门之职,任何决策都需三名副掌共同决议。这有先例可循,李玄燹并未多吩咐什么,只问:“送往鹤城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蓝胜青拱手道:“还不太够,年后应能备足。”
李玄燹点点头,道:“等我动身前往昆仑,就把东西运到鹤城去。”
“还有一件事。”蓝胜青道,“这个月江西涌进来不少人,说是要移居湖南,数量比往常多了十几倍。”
李玄燹点点头,道:“让他们来吧。”
蓝胜青道:“怕有奸细混在里头。”
“什么奸细?丐帮的?”李玄燹道,“这些人都是为了躲避臭狼来的,赶走他们,让他们去湖北营生?用不着因为惧怕几个奸细就断了人家生路。”
遣退三位副掌,李玄燹推开窗户,窗外是一株梅树,是她当上掌门那年亲手种下的。但凡衡山弟子都知道掌门喜欢梅花,早在还是弟子时,李玄燹就在居所窗外种下一株梅树,升了职务,换了房间,也会在窗外种棵梅树,等当上了掌门,寝居外、大殿外都种上了梅树。
可这又有一个古怪处,李玄燹种梅从不多种,她让每扇窗、每扇门推开时,都能见着一株梅树,但也只有一株,不许再多。而这每一株梅树必是她亲手种下,绝不假手他人。
这让衡山的庭园景象有些古怪,常有花草丛中、奇岩假山之后,一株梅树兀立当中,显得孤芳自赏,格外刺目。
今年的梅花还未开,李玄燹仍看着梅树。几个只有两个人知道,她赏梅的习惯是从二十岁那年开始的。月前,她亲自前往少林去见觉空,确定了心中猜想。这次昆仑共议与以往不同,有些门派观望,有些门派期待,有些门派还存着侥幸,大概除了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知道的武当外,各方都该存着不少心思。
“那青城呢?是观望还是存着侥幸?”她想起青城。沈玉倾在没有任何利益驱动下愿意帮她巩固关键的两票,让点苍在昆仑共议上占不到优势,这年轻人既有手腕又有仁心,在九大家第二代当中当真出类拔萃,只是不知这颗仁心还能维持多久。
想到沈玉倾,自然想到自己派去青城的弟子顾青裳。若连沈玉倾这等人物都不能让她动心,那自己可真不知道要把她交给谁了。这傻孩子,爱逞强,又自以为是,什么都没经历过就想着要继承自己衣钵。
再过几天便是腊月了,前往昆仑前,该有机会看到梅花开吧。
※ ※ ※
齐子慷走到怒王殿前,这名字是为了纪念一百多年前怒王起义而起的。昆仑宫到了冬天,比边关还冷上许多,殿前的积雪已有两寸厚,他也没叫人打扫。
十年了,再过半年,总算能卸下这盟主之职。他转了转手上九龙戒玺,这是代表九大家盟主的信物,昆仑共议的盟约书都要烙上戒印才算数。
说起来这十年真没几件大事,去年也就唐门跟华山那笔糊涂帐值得一提。这昆仑宫除了九大家派来的使者代表,就住着自己领来的铁剑银卫跟九大家驻军,要不是妻子带了儿女常来探望,还真是无聊得紧。不过一入冬他们就全跑了,真是……
真不晓得为什么诸葛焉这么急着坐上这位子,连十年都等不得?什么规矩早几十年前都定好了,这二十年太平无事,九大家连报请仲裁的公文都少。
不过有条规矩确实要改。
再这样下去,崆峒会日渐衰弱,齐子慷想着:“九大家不能独瘦崆峒,铁剑银卫不能没出路。”
除此之外,还有件事也是自己回到崆峒后得处理的——李慕海竟然有孩子留在关内,叫李景风。
世事当真难料,崆峒的孩子绕了一大圈又回到崆峒,接着又离开了崆峒。
再几个月就好,齐子慷想着。
※ ※ ※
青城的搜捕极快,早上发现沈未辰离家,当即发了八百里加急文书,第二天下午消息便传遍了整个青城。沈未辰两人星夜赶路,靠着沈未辰身上的青城令牌直接在驿站换马,一路向北,到了第四天,终于抵达汉中。
雅夫人怕这事传出去对女儿名声不好,把消息暂时锁在青城境内,到了汉中就是华山地界,两人这才喘了口气。
“到了华山还得小心点。”沈未辰道,“青城跟华山近来交恶,若是寻常人还好,若是遇到方敬酒这样的人物,有些麻烦。”
顾青裳笑道:“怎么,怕他把你抓去当压寨夫人?”
沈未辰道:“我好歹也是九大家的闺女,只怕惹了麻烦,会拖累你。”
顾青裳想了想,道:“没意思。你这一路闯荡,遇着危险就拿出令牌,城隍见着了都得哈腰让道。这哪是走武林?是到处仗势欺人来着。”
沈未辰道:“我是出来找人,不是出来闯荡江湖的。”
顾青裳道:“意思是,若不是出来找人,你就不出来了?”
沈未辰想了想,似乎也未必是这样。到底找人是借口还是闯荡是借口,她自己也分不清,但她这趟出门确实不同以往自在,于是道:“你说怎地?”
顾青裳道:“这一路上遇着事情,你别拿青城的令牌出来压人,靠咱俩本事解决。”
沈未辰笑道:“你越说我越觉得你是诓我出门的。”
顾青裳揽着她肩膀道:“早说了,我是拐你回家当媳妇的。”
沈未辰道:“怎么就我是媳妇了?说不定是我拐你当媳妇。”
两人嘻嘻闹闹,又过了两天,终于到了汉水上。
谢孤白说到汉水上等,那是猜到李景风要往昆仑的方向去,可沈顾两人不知情,只觉得守株待兔困难重重。两人沿江而下,江面广阔,遇着行船又不能上船盘查,李景风正被通缉,也不能直问。
到了江面广阔处,只见华山战船沿岸停靠,少则数十艘,多则上百艘,密密麻麻。沈未辰道:“这汉水上怎么停了这么多战船?比我们青城停在长江上的还多。”她心思细腻,隐隐觉得不妥。
两人在江上找了两天,还是无计可施,沈未辰道:“这不成,大海捞针似的。”
顾青裳道:“那怎么办?”
沈未辰道:“找我师父去,他领着青城的船队,沿江拦船还有些指望。若景风没走这条路就罢了,要真走了却被我们漏过,可要懊悔莫及。”
顾青裳埋怨道:“不是说好了不拿青城的令牌办事?”
沈未辰笑道:“师父见着我的面自会接我上船,用不着令牌。”
顾青裳知道她强词夺理,只是确实无计可施。她想带沈未辰四处游历,见见世面,教她别把自己困死在青城,可若见了李景风势必要送他回青城,那飞脱的凤凰又得回到笼子里。但找不着李景风她又觉得对不起沈未辰,又想:“若找着了人,把他劝回青城,大不了我送他回去,把妹子留在汉中等着就是。”
两人问了青城的船队所在,往下游走去,正赶路间,忽见一艘战船打着青城的旗号,正停在岸边不远处。沈未辰大喜,雇了船过去,船上弟子见有美貌姑娘来到,都觉讶异,免不了几句调戏,顾青裳只是冷笑。等知道大小姐身份,这些人一个个肝胆俱裂,又不免被顾青裳讥嘲。
船长是刑堂堂主顾狼烟的弟子孙胜,四十多岁,曾在青城见过沈未辰,见了大小姐,忙将两人迎入船舱。沈未辰问起为何停船在此,才知原来青城扫荡船匪,这船是侦察用,正在巡逻中。
沈未辰提起要与师父会合,孙胜自然不敢忤逆,请两位小姐进了舱房,扬帆而去。
沈未辰在船上无事,从行李中取出一尊木人与雕刀。顾青裳这几日与她同行,见她闲暇时就雕刻,把一块木头从略具雏形刻到有了木人形状,脸上轮廓渐明,忍不住看了一眼,问道:“这是雅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