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下 第224节
明不详默然半晌,这才道:“所以我才怀疑沈姑娘。”
杨衍“喔!”了一声,问道:“为什么怀疑沈姑娘?”
彭小丐道:“沈公子与顾姑娘在江西救了我们,沈姑娘也在战场上援手,若铁剑银卫是她引来,她图什么?”
明不详又沉默了好一会,道:“沈姑娘与顾姑娘是跟着景风兄弟来救我们的,为什么一开始只来了景风兄弟,她们却到得晚了一些?”
彭小丐道:“她们是衡山首徒跟青城大小姐,身份上多有不便。”
“景风兄弟也背着华山和嵩山的通缉,还有泰山和崆峒的仇名状呢。”明不详道,“或许沈姑娘是想帮景风兄弟,但景风兄弟……还是给牵扯进来了。”
杨衍不解道:“什么意思?”
彭小丐却立时意会过来,沉声道:“是这样吗?”
杨衍急道:“我听不懂!你跟景风兄弟打成这样,又把沈姑娘伤成这样,这是怎么回事?”
明不详道:“沈姑娘是景风兄弟的心上人,这只是臆测,我不便多说。”
“李景风身上背着华山和嵩山的仇名状跟通缉,华山向来跟嵩山交好。”彭小丐道,“战场上我见那沈姑娘极是关心李景风,两人交情颇深。她一个青城大小姐,竟然为了一介平民冒险……这……嗯,只能说这景风兄弟定有过人之处,莫怪连三爷都看得上眼。”
杨衍昂然道:“当然,景风兄弟自然是好的,只是跟明兄弟有些误会。可这跟铁剑银卫又有什么关系?”
“如果李景风知道了我们劫严三的事,告知了铁剑银卫,出面救了严三公子,那会怎样?”彭小丐问。
“景风兄弟不会干这种事!”杨衍断言道,“他不是这种人,绝对不是!”
“他或许不是,所以他知道消息,来通知我们了。”彭小丐沉吟道,“如果是沈姑娘通知的呢?你景风兄弟救了严三公子,这对华山是大恩,如果还顺便抓了我们两个,你说,这恩情能不能抵过嵩山的大罪?华山能继续通缉李景风吗?到时青城出个面,说和一下,是不是连嵩山派的通缉令跟仇名状也要一并撤去?”
杨衍惊道:“天叔,你的意思是,沈姑娘为了景风兄弟,通知了铁剑银卫?”他恍然大悟,“所以她告知景风兄弟,要景风兄弟来帮忙时,景风兄弟不但不帮华山,反而提醒我们逃走,却没想撞着了仇家,那狗娘养的饶长生!”
他细细想来,觉得甚是合理,又道:“因为景风兄弟不肯出卖我们,沈姑娘不得已,只好帮我们逃走,这蠢……”他本想骂沈未辰“这蠢娘们”,可想到她是李景风的心上人,显然又是为救李景风冒险,想来也是喜欢李景风的。他向来护短,自己既然与沈未辰无交情,她将自己出卖也不奇怪,当下对沈未辰也颇为“体谅”,后面两个字便没骂出口来。
彭小丐叹道:“沈姑娘毕竟是个姑娘,犯下些糊涂事也不奇怪。她哥在江西救过我们,也不用怪她。人,总是有些私心的。”
彭小丐还待要问,杨衍埋怨道:“天叔,明兄弟还伤着呢。”
彭小丐点点头,道:“我明白了,你休息吧。”
明不详缓缓闭上眼。只有他自己才明白,为了今日的试验,与沈未辰这番交手虽然伤得不重,凶险程度只怕还在武当一役之上。若不是沈未辰最后关头选了同归于尽,那一刀绝不能插得如此精确。
也不知休息了多久,彭小丐忽地睁开眼来,起身提刀道:“有人来了!”
没过多久,杨衍便听到马蹄声响,听声音最少有三四骑以上。不一会,只见六匹马向着他们远远奔来,杨衍忙也提刀戒备。
马至近前,一人跳下马来,拱手问道:“彭前辈安好?”
彭小丐见来人礼貌,似无敌意,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在下是夜榜的线。”那人道,“夜榜有请彭前辈移驾一谈。”
※ ※ ※
李景风三人的行李都丢在天水城外,一时也找不到地方采买。沈未辰失血过多,伤势沉重,好不容易找着一间破屋歇息,在屋内生了火,顾青裳替沈未辰疗伤,李景风在外面拾取柴火,等了许久,才见顾青裳出来。
李景风忙问沈未辰伤情,顾青裳道:“刀入小腹三寸,竟然完全避开要害。”顿了顿,有些感慨道,“这真是天大的运气。”
李景风却知这未必全是运气,更可能是明不详故意为之。
“那明不详实在匪夷所思。我真没想到,我们这一辈的人里还有人能比妹子功夫更好。”顾青裳叹道,“当真是妖孽。”
李景风不语,顾青裳觑他脸色难看,朝屋里使了个眼色道:“柴火我来拾,你去看看妹子。”
李景风赶忙进到屋中,只见沈未辰躺在炕上,正闭目养神,腰腹间伤口虽被顾青裳重又裹过,仍自渗血,看得李景风心下恻然不已。
沈未辰听到声响,睁看眼来,见李景风杵在门口不动,费力抬起手来,对他招了招。李景风忙走了过去,沈未辰拍拍炕沿,示意他坐下。
李景风犹豫片刻,挨着沈未辰坐下,沈未辰这才开口道:“这次吓着你了,抱歉。”
她甫一醒来,见李景风那般情状,就知此番吓他不轻,但彼时伤重无力,心思又是纷乱,此刻才顾上宽慰李景风。
李景风听沈未辰这么说,忙摆手道:“不是小妹的错,小妹不用向我道歉!”说着又是一个嗫嚅,咬了咬牙道,“是我没用。都是因为我,才害了你……”
“咱们这样道歉来道歉去,好像也不是个事。”沈未辰噗嗤一笑,道,“这样吧,你别怪我,也别怪自己,我俩就算扯平了。”
这算哪门子的扯平?李景风心中苦笑。他哪里听不出来沈未辰是想安慰他,可此事的确因他而起,明不详虽才是事主,但沈未辰着实是被他牵累,他如何能不当回事?
可他也不愿让伤重的沈未辰为他多费心神,当即点头道:“好。”
“可不能只是嘴上说好。”沈未辰笑道,“得心里也好。”
“我心里哪好得起来。”李景风默默想着。沈未辰见他仍是面色郁郁,知道言语宽慰无用,非得解开心结才行,想了想,问道:“那明不详究竟为何突然发难?你说是因为你,这又是何缘故?”
事发至此,李景风心神仍未完全平复下来,尚未将来龙去脉仔细想过。此时听沈未辰问起,他才收敛心神,把前因后果一一道来。
沈未辰听完,蹙眉道:“他说什么佛,我想……他或许别有用意。我佛经研读不多,猜不透,等回去后问我哥,哥哥懂得多,或者问谢先生,也能弄清。”
李景风点点头,沈未辰又道:“可他为何杀我又救我,这理由我却是能猜到一二。”
这一点李景风本是百思不解,听沈未辰这么一说,忙问理由。沈未辰将她被明不详一指弹中,闭气假死一事说了,接着说道:“我当时那样,你若坚决报仇,杀了杨衍,说不定他立刻暴起发难,反而将你打伤,那时你就误了救我时机,假死也成真死了,他再说出此节,只怕你比死还难过。”
李景风此时方才回过神来,思前想后,顿觉十分可能。不禁沁出一身冷汗。沈未辰沉思半晌,又道:“我猜明不详当时没昏,只是假装而已。”
李景风想了想,道:“我的功夫本伤不了他,他会被我伤到,是因为见着杨兄弟,所以只守不攻。我当时昏了头,竟没想到这层。”一经点通,他倏然一惊,细细想来,更觉心惊不已,迟疑道,“我……我觉得他不会眼看着杨兄弟死,他……他还想害杨兄弟。”
沈未辰道:“我想也是。但若你决心要杀杨兄弟,杨兄弟却被他所救,你再说他什么坏话,杨兄弟自也不会信了。”
李景风咬牙道:“这人好歹毒的心肠!”
沈未辰见李景风这般咬牙切齿,神情终是活络了一些,有心再活络气氛,笑道:“说起来,我虽不知他说见佛是什么意思,但说到‘执着’、‘放下’……”她俏皮一笑,道,“意思搞不好是,等我死了,你就能看破红尘,出家当和尚了。”
话音未落,却见李景风脸色倏然一变,刚刚活泛一些的表情又蓦地僵硬,沈未辰暗道不好,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待要补救,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李景风兀自怔了一会儿,忽地叹道:“小妹,这玩笑开不得。”
沈未辰想要道歉,思及自己刚刚才说过道歉来道歉去没个完,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点了点头。
两人相顾无言,场面一时尴尬,过不多久,李景风站起身来,道:“我先出去了,小妹好好休息。”
沈未辰有心再说点什么,心里却也是乱作一团,竟是难得的有种有口难言之感,只得又点点头,目送李景风转身出门去了。
李景风来到屋外,顾青裳见他面色不太好看,好像比进去之前还微妙了一些,不禁问道:“怎么了?”
李景风摇了摇头,说道:“小妹伤重,得找大夫诊治。天水城就在附近,你们趁夜赶去还来得及,投宿客栈,也免去受冻之苦。”
顾青裳问道:“那你呢?”
李景风道:“我在城外等你们会合。放心,我自己会找地方躲藏。”
顾青裳道:“妹子听不见,你不用瞒我,你想溜走对吧?”
李景风苦笑道:“别说出来,小妹耳朵尖着呢。”
顾青裳想了想,道:“我这次带着妹子出来闯荡,原没想会弄到这地步。她在华山的人面前露了脸,这事可大可小,只怕还得牵连几个门派,连衡山也可能被卷入,后患无穷。她现今伤势又重,若继续护着你,只怕加重伤势,可我若让你走了,她日后也要抱怨。抱怨便抱怨了,但我也担心你,你这功夫,真能走到昆仑?”
李景风笑道:“我都从山东走到陕西了,到昆仑也没多远,之后找个地方躲起来练功夫,练好了再出来就是。”
顾青裳咬着下唇,又道:“对不住,没帮到你。”
李景风苦笑道:“这还不算帮忙?我可是感恩戴德,就差拜谢两位祖奶奶了。”
顾青裳叹道:“这次出门,我还要妹子别靠着青城令牌便宜行事,凡事需得靠自己,谁知道……”她顿了一下,接着道,“真想做点事情,巴不得别给人知道自己是谁,藏着掖着,生怕暴露身份。这年头,想做点好事比乌龟还缩得紧。”
她苦笑道:“妹子想来也很憋屈吧。”
李景风笑道:“是有些难。等以后你跟小妹打出名号了,青城衡山两位女侠,学着三爷那样行侠仗义,就没这么多困难了。”
“看小妹怎么想了。”顾青裳伸出手,李景风一愣,与她握手。顾青裳笑道:“你这人难得,你要死了,估计我也会难过一阵子。千万保重。”
李景风闻言又是一阵苦笑:“我琢磨了一堆大道理,却连身边人都护不住……”他摇了摇头,笑得爽朗几分,道,“放心,练成绝世神功之前,我定会保重。”
话已至此,不需多言,两人返回屋中,待要收拾一番,让顾青裳带着沈未辰去城中求医。谁知刚进到屋里,还没来得及说话,忽听顾青裳惊道:“有人来了!”李景风一愣,细听时,门外果然脚步杂踏,似乎来了不少人。
顾青裳道:“没骑马,不是铁剑银卫?”
只听小屋外有人问道:“请问里头是李景风李兄弟吗?”
沈未辰也是心惊不已,问道:“门外是谁?”
顾青裳摇头,李景风高声道:“外面是什么人?找我有什么事?”
“在下是夜榜的人!”门外那人的声音听着年轻,“我与阁下有过一面之缘!”
听说是夜榜之人,沈未辰与顾青裳不由得一惊。沈未辰伸手要拿凤凰,小腹却是一阵剧痛,只觉头晕目眩,竟起身不能。顾青裳忙按住她道:“妹子别急,还有我。”转头道,“衡山顾青裳,敢问先生,是收金买命来了吗?”
屋外那人道:“不是!打从李兄弟进了甘肃,我们就盯上他了,只是顾忌沈大小姐武功盖世,这才不敢冒头。眼下时机到了,特来拜会!”
李景风高声道:“我不认识什么夜榜的人!”
“在下冷刀李追,福居馆外也曾见过沈大小姐!”屋外人说道。
冷刀李追,就是杀了福居馆掌柜那人?李景风大声道:“你是来灭口的?”
屋外人道:“我家主人想请你去做客,不害你性命。且随我来!”
沈未辰咬着牙,问道:“若……若是不肯呢?”
屋外人道:“沈姑娘,你现在保不住李兄弟。夜榜也不做赔本的买卖,何苦为难?”
门外显然不只一人,若真要捉人,只怕凭顾青裳一人难以抵挡,李景风更不想为两人添麻烦,起身道:“我跟你们去!”
沈未辰大急,顾不得伤势,起身抓住李景风手臂,道:“你这不是……去送死吗?”她伤口剧痛,体力流失,脸色惨白。
李景风与她分别,心中万般不舍,但终有一别。这十数日与她同行,李景风实已心满意足,分别早晚也无差别。
顾青裳拉住他道:“你别冒险!”
屋外人道:“李兄弟,你出来吧!别让我们进去请你!”
李景风道:“照顾小妹。天水城不远,你们先过去。”又道,“小妹,保重。”说完推开门。顾青裳望出去,门外站着十几名壮汉,服色各异,各自提着灯笼,为首一人佩着一把漆黑的刀,与彭小丐的黑刀却不相同,只是刀鞘漆黑罢了。
顾青裳心中一惊,来人比自己意料中更多,只凭自己与李景风两人,当真无法抗衡。若在平时,大不了拼命杀出,可此时还有个重伤的沈未辰要照顾。
虽说不伤性命,可夜榜的承诺谁会当真?此去不知生死如何。沈未辰自知无力拦阻,不由得心中一恸,顾青裳也自咬牙切齿。
屋外朔风阵阵,扬起漫漫黄沙,李景风跟着那群壮汉渐行渐远,灯笼的火光在暗夜中渐渐稀微,终至不见。
第91章 夜黑风高
跟来的人一共有十二个,各自提着一盏脂皮灯笼,前后左右簇拥着李景风,倒似保护着大老爷似的。今日晴朗少云,月光映着道路,加上这些灯笼,把身前左右五丈方圆照得跟白天一样。
为首的是冷刀李追,一年多不见,李景风渐渐忘记这仇人的模样,此时勾起回忆,福居馆那段惊心动魄的经历重又浮现。对绝大多数江湖人来说,或者在九大家治下,夜榜的任务里,这只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谋杀,但对李景风来说,那却是生平第一次遭遇生死关头。那日之前,他从没想过自己年纪轻轻就会像只蝼蚁似的死在一间破落客栈里。也是在那天,他首次见到沈未辰,就此一见钟情。
要再说起来,打从夜榜派出箭似光阴——这名字还是二哥在船上告诉他的——刺杀点苍使者,伪装成瞎子蛰伏于福居馆时,他的命运就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