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下 第223节
反观明不详,脸上仍是一派宁静祥和,左肩伤势于他恍若无觉,每一招都指向沈未辰要害,每一招都足以致人死命。即便沈未辰寻着破绽攻入,明不详脸上也没有一丝惊慌,他自身就宛如另一柄不思议,一招一式都是精确且无情的攻击。
若不是沈未辰八岁才被允许习武,若不是家人总不让她专心练功,若不是因为她是姑娘,家传的三清无上心法只能学至二品,或许今日的内力比拼不会如此落尽下风。
但此时说这些都无用,自沈未辰落马至今,交战虽不过一刻钟,每个呼吸却都是生死搏斗。李景风越看越是焦急,紧握初衷,怒喝道:“明不详!你想见什么佛什么鬼,冲着我来就好!”
“景风兄弟很关心你。”明不详用只有沈未辰听得见的声音说道,此时他竟还有余力说话,“不过他帮不了你。”说着一刀刺向沈未辰胸口。
沈未辰觑得奇准,凤凰横插,穿过不思议当中镂空,用力一扳,想靠着吃力较轻的优势震开不思议。谁想,两支兵器急速划了几圈,两人真力激荡,却是沈未辰虎口一震,凤凰脱手,明不详趁势直入,不思议插入沈未辰小腹。
血瞬间染红了棉袄。
沈未辰的棉袄,与明不详的棉袄。
“不用他帮忙,我就够了!”沈未辰嘴角噙着血,手里握着另一支凤凰,一端同时戳入明不详小腹。原来她知道斗力不及,故意松手放开兵器,去取另一支凤凰,就在明不详得手之际,反手插入他小腹,拼个同归于尽。
此情此景,明不详这刀若继续推进,也会被凤凰穿透自身,他静静看着自己小腹间的凤凰,像是感受进入体内的兵器深浅。沈未辰知道这还不足以杀死对手,不顾自身伤势,将凤凰猛地向前一送,就要戳穿明不详小腹。
明不详放开兵器,向后急退。沈未辰知道自己重伤,鼓足全力拼这最后一击,力求与敌俱亡,亦向前急扑。就在这一瞬,明不详一拉锁链,抽出不思议,将一大片鲜血自沈未辰身上带出,同时举起拇指中指,轻扣成圈,拈花弹指,一股无形指力旋即弹出。
拈花指!
沈未辰气息一窒,眼前一黑,一扑之力顿时消散。她知道自己已无能幸免,拼着最后一分力气,将峨眉刺往前多送出几分,随即摔倒在地,鲜血不住涌出。
明不详退开几步,看着插在自己小腹上的峨眉刺,又抬起头,看向李景风。这几番交锋惊心动魄,却只在电光石火间。
等李景风看明白时,小妹已躺倒在地。再也不动。
那是他不可置信的一幕。
宛如被人在脑门上重重敲了一记,李景风眼中火热,唇干舌燥。他往前迈了一步,膝头却猛地一软,险险跌倒,可此刻他哪管得着自己是不是脚步踉跄,飞扑过去,颤抖着扶起沈未辰。
只见沈未辰一张俏脸又白又紫,哪见往时娇艳?小腹上的血水更是像打翻的汤水似的,看起来薄薄一片,却是不断朝着四周无规则地蔓延扩散。李景风赶忙按住伤口,想替她止血,血却从指缝中不听话地溢出,反倒像是他把这些血给挤出来似的。
“小妹!……小妹!”李景风唤着,却是声音嘶哑,口齿不清,自也等不来回应。他伸手去探,冰冷的指尖感受不到沈未辰一丝鼻息,原本红润的左边脖子上多了一块铜钱大小的淤青,那里……感觉不到脉搏跳动。
这一刻,像是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被抽了出来,李景风宛如梦游,魂魄晃荡着飘在空中,好像在旁观着这一切,只觉很不真实。他猛地脱下棉袄,盖在沈未辰逐渐失温的身躯上,也不顾冬日严寒,奋力自中衣上撕下布来,去裹沈未辰流血不止的伤口。
白布很快被鲜血浸透,又有源源不绝的血渗出来,堵也堵不住。李景风低声唤着沈未辰,双眼瞪得血红,死死捂住那处伤口,仿佛只要这血止住,沈未辰就会醒来似的。
可血止不住,沈未辰也没有醒来,李景风神思飘忽,只觉眼前一切都那么荒诞不经。怎么会变成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些事他一点也不愿去想,他只要小妹醒过来,只要小妹醒过来……
“这样是不行的。”忽然,一个声音撞进了他飘忽的意识里。这声音很熟悉,带着一种似曾相识的淡漠,仿佛说话的人根本没有任何感情。可这平淡语调此时却如一把最尖利的匕首,陡然刺破李景风飘摇不定的心神,李景风只觉全身都似瞬间炸裂了般,霍然站起身来。
“明不详!”他听到自己大喝一声。他感觉到手里握着剑,那是沈未辰赠他的初衷。他挥剑砍向那个人,视野摇晃,几乎看不清对方身影,只一剑接着一剑挥出,毫无章法。
报仇?不,他并不想报仇。或者说,此时此刻,他根本什么也没想,什么也不能想。
他挥着剑,魂魄却似早已丢了,丢在了了无生机的沈未辰身边。他不懂,也不想懂,为什么明明是他在挥剑,每一剑却都似砍在他自己身上一般,痛得无以复加。
也不知这样狂挥乱砍了多少下,那些剑光都被轻轻巧巧闪了开来。忽然,手上力道一滞,剑尖仿佛刺中了什么东西,李景风只见眼前红光闪烁,又是那该死的血,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忽地一道大力撞来,他就连人带剑被掀了开去。
只闻一个又惊又急的声音喝道:“景风兄弟,你做什么?!”
那是杨衍的声音,李景风被这一喝,总算被从疯狂中唤回一丝神志,这才看到明不详胸口中了一剑,血流如注。
乍然看清明不详身影,李景风脑中又是轰然一声炸响,提剑再度冲上。杨衍不明所以,慌忙挥刀格挡,质问道:“你为什么要杀明兄弟?!”
“他杀了小妹!他杀了小妹!”李景风的声音带着哭腔,他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哭了,止不住的泪水让他更疯狂地挥剑砍向明不详。明不详也不闪避,杨衍拦阻不及,这一剑刺入明不详左胸,明不详闷哼一声,摔倒在地。
杨衍横身拦阻在李景风与明不详中间,只觉焦头烂额,不住架格,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原来他跑在前头,猛一回头,察觉李景风等人没跟上,又等了一会,见无人追来,担心有变,这才策马赶回,没想却见着李景风发狂似的要杀明不详,忙上来劝阻。
李景风嘶哑着嗓子喊道:“我要杀了他!”两人兵器不住交接,李景风此时武功高过杨衍,一招“碧血洗黄沙”,杨衍招架不住,肩上腰间各中一剑,兀自不退。
李景风见他中剑,脑中顿时清明起来,连忙退了开来,怒道:“你让开!我要替小妹报仇!”
杨衍哪里肯让,横在他与明不详中间。他见沈未辰倒在地上,心中疑惑,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明不详低声道:“铁剑……银卫……怎么会来的?”
杨衍一愣,正要追问,明不详闷哼一声,晕死过去。
李景风见明不详晕厥,提剑再上,杨衍连忙将他拦住。
李景风悲愤喊道:“让开!”
杨衍高声道:“不让!你先冷静下来!说说看,明兄弟为什么要杀沈姑娘?”
李景风哭喊道:“他想见佛!他杀小妹,他说执念,杀了小妹说要见佛!”他脑中一片混乱,这番话只说得杨衍一头雾水,问道:“你到底在说什么?给我冷静点!”
李景风急道:“你别信他!他想害你,他一直想害你!他在武当救你也是要害你!他……他是个妖孽!他害死很多人了!我听萧公子说了,他时时刻刻都在害人!让你们走错路,让你们起歹心!他知道我知道这些,才要杀小妹!他说什么见佛、执着,说他见不到佛!”
杨衍也是性急的人,急道:“他要见佛,去庙里见就好,跟沈姑娘有什么关系?!”
两人又缠斗几招,杨衍向来是拼命打法,但面对李景风又怎忍下毒手?大腿上又中一剑,血流如注,手中刀也被李景风击飞。他悲愤焦急,虎吼一声,不要命地向前一扑,将李景风扑倒在地,怒道:“你们都是我兄弟!我就只有你们两个朋友,你要杀他,就先杀我!”
李景风持剑在手,只需手起一剑便能格杀杨衍,他此刻疯狂,高声道:“好!我就先杀了你!”说罢挥剑砍去。
杨衍不闪不避,一双红眼瞪得斗大,眼中满是悲愤哀伤。李景风剑至中途,忽地手一软,终究不忍下手。
他将杨衍一把推倒,提剑喊道:“不要以为我不敢!”
杨衍站起身来,拉开前胸衣襟,喊道:“来啊!杀了我!你不杀我,但凡我有一口气在,就不让你跟明兄弟你死我活!”
李景风提着剑,不住喃喃道:“我要替小妹报仇,我要替小妹报仇……”要绕过杨衍,却又被杨衍挡住。
只听杨衍高声道:“明兄弟没骗过我,他是好人,他一直都在帮我!这天底下愿意帮我的还有几个?你说他骗我,有什么证据?”
证据?哪来的证据?若有证据,萧情故早揭发了他。
杨衍又道:“但是我见着了,刚才明兄弟一直不愿伤你,不然你怎是他对手?你难道不明白明兄弟不想害你吗?”
李景风心中天人交战,知道无法说服杨衍,不住想着:“难道就让小妹白死了?难道就让小妹白死了?”他提剑欲杀,却终究下不了手,嘴里不住念叨:“我不杀你……你没有错……我不杀杨兄弟……不……不……”他神智错乱至极,心中念头交缠,不能自已,终于忍不住坐倒在地,眼泪不住淌下。
杨衍心中歉然,伸手道:“景风兄弟,你跟明兄弟大概有些误会……”
李景风怒道:“叫我兄弟,就别拦着我杀他!”
杨衍知道无可转圜,只道:“我…我们先别过,等你冷静些……今天的事,我会跟明兄弟问清楚。”
问明不详?问他又能问出什么?李景风心中痛苦难当,几欲自尽,却有一股念头支撑着他,对着倒在地上的明不详怒吼道:“我不会再让你害杨兄弟!你要再敢害他,我不放过你……我绝不放过你!”
杨衍走至明不详身边,将昏迷的明不详拦腰抱起,道:“景风兄弟,我们……下回再会……”他话音发颤,显然也是痛苦万分。
李景风走至沈未辰身边,此时他精疲力竭,茫然跪落地面。痴痴望着沈未辰尸体,此时方知小妹在他心中分量之重实已远超自己想象。他虽已决心斩断情缘,却仍希望所爱能在天之一方幸福平安,如此便已足够。
为什么要让小妹跟着自己?为什么仇人就倒在面前,自己却仍然放过?
李景风不愿再想这些,只想陪着小妹。
杨衍抱着明不详走了几步,明不详身体忽地轻轻一颤。杨衍问道:“明兄弟?”
“压她檀中穴,为她送气……”明不详低声道,“沈姑娘还没死。”
杨衍一惊,大喜喊道:“明兄弟说沈姑娘还没死!压她膻中穴,替她输气!”
李景风听了这话,大吃一惊,转过头去,见杨衍与明不详站在远处。此时也不辩真假,这按压膻中以口送气之法古时如《金匮要略》等书上便有相关记载,是救治溺水与悬梁之人的法门。李景风通晓水性,自然知道,忙掀开搭在她身上的棉袄,伸手去按沈未辰膻中穴,按压数十下后,又启开她嘴唇,以嘴渡气。
杨衍见他施救,本想关心,又听明不详虚弱道:“我们走吧……”
杨衍叹口气,道:“等景风兄弟气消了再说。”
他扶着明不详上马,两人一同离去。
李景风压了几次,又送了几次气,察觉沈未辰呼吸微弱,喜得险些晕了过去,忙宁定心神。他又见沈未辰衣服厚重,恐妨碍呼吸,不得已撕开她胸口衣襟,又替她按压渡气。不一会,沈未辰猛地吸了一口长气,不住咳嗽,已是清醒。
李景风激动不已,忍不住将她抱住,喜极而泣:“小妹!你……你没事了?!”
沈未辰醒来,只觉伤口剧痛,还没将气喘匀,就见李景风兜头扑来,将她抱了个满怀,不由得痛呼一声。李景风听见,赶忙撒手,退开少许,沈未辰抬头看去,只见他脸上横一道竖一道,花猫一般,直勾勾盯着自己,却是满脸喜色掩也掩不住。
沈未辰何等聪明,心思一转已将来龙去脉猜了个八九成。方才明不详拈花指劲弹来,打中她喉咙,闭她气门,她虽是一息尚存,但气息极是微弱,李景风慌乱之下没能察觉,这才误以为她死了。
沈未辰略略环视周遭,不见明不详身影。她先前重伤明不详,但看明不详那一指这般精准,显然犹有余力,沈未辰心中对此人着实忌惮,不由得想要撑起身来,确认此人是否真已不在附近。
她这么一动,牵动伤口,顿时疼得眼冒金星,跌了回去。李景风手忙脚乱将她扶住,小心翼翼扶她躺好,低头去检查伤口。
先前慌乱中一番包扎,虽是缚得很紧,缠得却不免杂乱,布条被血一浸,更是不忍卒睹。李景风待要重新裹过,见沈未辰疼得脸色煞白,却又不敢妄动。
沈未辰见李景风一脸惶然,眼眶通红,脸色只比自己好看不了多少,忽地一笑,正要调侃两句,又见他只着单衣,棉袄竟是扔在一旁,那青白面色说不得有几成是被冻的,便转而问道:“冷不冷?”
李景风见沈未辰略略抬手,指着地上棉袄,这才觉出身上冰冷,赶忙拾起棉袄披在肩上。还没来得及将棉袄穿好,他一低头又见沈未辰胸口衣襟大开,脸上一红,却是担心她冻着,又赶忙伸手帮她整理。
随着李景风动作,沈未辰这才注意到自己衣衫不整,苍白的脸不禁也是一红,道:“你占我便宜呢!”
李景风忙放开手,红着脸道:“没这回事!”但他此刻心情激荡不已,却顾不上解释。
“开玩笑的。”沈未辰将棉袄拉紧,问道,“明不详呢?”
李景风一听这名字,又是一股气血上涌,咬着牙道:“走了……”
沈未辰这才安心,虚弱的点了点头。此时她也无力好奇昏迷之后都发生了什么,李景风见她重又将眼闭上,面如金纸,心知不能继续让她躺在这冰天雪地里,告罪一声,便将她打横抱起。
沈未辰重伤之下无力骑马,李景风只得将她放在身前,自己在身后驾马,沿路行去。那件棉袄终究还是披到了沈未辰身上,李景风只说自己不冷,沈未辰也未多言。过了会,扭过身来,将头靠在李景风胸口低声道:「我想歇会。」说完闭上眼,靠在李景风身上沉沉睡去。
李景风尽量拽着缰绳,按辔缓行,行出一段距离,忽见前方驰来一骑。只闻顾青裳喊道:“终于找着你们了!”话未说完,她已觉出不对,定睛一看,顿时大惊,忙策马向前,确认沈未辰只是睡去。这才问道,“发生什么事了?怎会这样?!”
※ ※ ※
“怎么了?”杨衍关心问道,“明兄弟伤势如何?”
营火摇曳,彭小丐正看着明不详的伤口。
“肚子上这一个洞若是再深个半寸,就是重伤,要是两寸就没救了。肩膀上被暗器贯穿,得休养许久。”彭小丐替明不详敷上金创药,包扎停当,接着道,“其他都是皮肉伤。胸口这一剑虽深,却也没伤到要害。”
他叹口气道:“我以为你这天赋得天独厚,没想这沈姑娘也是天之骄子,差不多的年纪,竟能将你伤成这样。”
“多谢彭前辈。”明不详斜靠在一棵树旁。他们没找到住所,只得在野外露宿,天寒地冻,必须靠营火取暖。
彭小丐眉头一扬,忽地问道:“那些铁剑银卫怎会找来的?”
他这一问,顿时一片静默,过了好一会,明不详才问道:“前辈是问我?”
彭小丐点头道:“你这样的精细人,总不会在天水露出形迹吧?”
明不详摇摇头,过了会才道:“或许真是我引来的。”
杨衍讶异道:“明兄弟?!”
“我在天水城见到景风兄弟跟沈姑娘他们,我去见了沈姑娘,问了景风兄弟的事,希望景风兄弟今日别插手。”明不详道,“以景风兄弟的性格,定然会来帮忙。”
彭小丐点点头,又问道:“你不想他插手,又何必告知他们这件事?”
“我只是想问景风兄弟的近况,但他若知道我在附近,定然会找我,我自要沈姑娘替我保密。沈姑娘追问我保密的原因,不说清楚,沈姑娘未必会替我保密,谁知道……”
原来彭小丐与顾青裳躲过追兵,在会合处等杨衍等人,顾青裳将李景风所言明不详的恶行一一告知,彭小丐半信半疑,只觉匪夷所思,此时故意试探明不详。
明不详这番话却全无一句谎言,与顾青裳转述沈未辰的事情全然相符,但彭小丐疑心不去,又问道:“若你没露了形迹,铁剑银卫怎会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