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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下 第23节

  徐放歌曾经在昆仑共议见过严非锡,也在几次九大家的聚会上碰过面,却无法与他深交,当然,严非锡这样的人也不容易深交。

  帮助诸葛焉谋取昆仑共议盟主之位,又牵线让自己与点苍联姻,他能从中捞到怎样的好处?

  “只有狗才会在有肉的时候趴下,狼如果伏低身子,那是准备攻击。”

  徐放歌这样想着,严非锡绝不是狼,狼可能都比他温驯。诸葛焉这头大牛,看着威武,或许很有力量。但他未必像严非锡这么灵活,单是轻车简装,三人来到丐帮境内杀人办事,这种事诸葛焉就办不到。若是诸葛焉,非得昭告天下,带着几十名弟子出门,大肆喧闹一波。

  传长不传贤,这真是个坏规矩,如果以后自己真能完全掌握丐帮,三个儿子当中,还是要挑比较能干一点的。否则,这江山坐不稳。

  至于彭天放,彭家是丐帮境内一大势力,虽不像嵩山之于少林那般,但彭家确实在丐帮有一定的影响力。前前任帮主对彭老丐格外青眼有加,一来是他的性格能力,二来他是彭家旁系,让他当江西总舵,立场上不会过份偏袒彭家,又能安抚彭家在丐帮的势力。

  彭天放的事情且按在一旁,眼下,还是先看严非锡如何接招吧。

  只听得彭天放一手轻抚着百战,问道:“严掌门,你说你有仇名状?谢玉良,你说怎地?”

  谢玉良本以为没自己的事了,被叫了一声,不禁又吓了一跳,忙道:“我们查了这二十五年的记录,没听说过杨家的事。”

  彭天放问:“严掌门,这是怎么回事?”

  “那是五十几年前的事了。”严非锡道,还没说完,彭天放便插嘴道:“五十几,五十一还是五十九?差了可不少。”

  “记不清了。”严非锡无视彭天放的挑衅,淡淡道,“不是什么大事,也就没特别挂心。”他说这话时的语气更见轻蔑,似乎,那就是一件吃饭睡觉般的日常小事,“比在下年纪更大些就是。”

  杨衍的恨火再度被挑起,但他还在忍耐。

  “那是怎样一回事?”彭天放问。

  “杨正德祖父杨景耀,杀了在下叔公严颖奇。祖父发了仇名状,仇杀三代,直到杨正德为止。”严非锡道,“之后仙霞派举派解散,躲了五十几年,到一年多前,我们才从一名仙霞派的余孽口中查到线索。”

  彭天放问道:“一年多前知道,为何现在才动手?”

  严非锡淡淡道:“没经过江西,先搁着。经过了,也就顺手处理了。”

  “你这狗娘养的!去死!”杨衍狂吼着冲出,谢玉良早有注意,连忙抓着杨衍,要他冷静。

  彭天放道:“有证据吗?”

  严非锡道:“问些江湖耆老,该有印象,回到华山,自当把当初所发仇名状奉上。”

  彭天放道:“五十几年前的事。也只有严掌门才有这么好记性,没出娘胎前的事都记着。”

  “华山一滴血,江湖一颗头。”严非锡淡淡道,“这还是谦称,通常还的都不只一颗。”

  徐放歌道:“彭老前辈或许还记得。听说他在抚州,何不请他过来问问?”

  彭天放皱起眉头,父亲的记性时好时坏,但转念一想,这事要水落石出,分辨明白,眼前也只有他了。于是使个眼色,一名丐众便去了。

  彭天放又看向石九与吴欢,问道:“那这两位又是怎么回事?”

  严非锡道:“帮手,代替在下报仇的。”

  彭天放道:“这等滔天大仇,严掌门舍得假手他人,当真让人意外。”他极尽挖苦之能事,但严非锡始终不愠不火,便知这是个厉害角色,索性更直接地挖苦起来。

  徐放歌道:“彭掌舵,心存偏见,断事不能公允。”

  眼看帮主出来说话,彭天放只得道:“属下并无此意。严掌门,得罪勿怪。”

  严非锡道:“彭掌舵家里没几个下人?难道打几只苍蝇蚊子,也要亲自动手?”接着又道:“弟子门人代为报仇,不合规矩吗?”

  彭天放无法激怒他,他却知道怎样激怒彭天放这样的血性之人。只见彭天放果然眼神一变。显是动了怒。

  一旁的杨衍早听得钢牙咬碎,怒火贲张。谢玉良死命拉着,且在他耳边不断苦劝道:“交给总舵,别冲动!”他这才压抑下来。

  过了一会,彭老丐来到,他虽年老退位,辈份却高,徐放歌也站起身来拱手道:“打扰老前辈了。”

  彭老丐看着刑堂上的局面,露出古怪的表情,问道:“啥回事?这么多人来江西总舵,出大事了吗?”他环顾了周围,发现自己一个人也记不起来,只觉得坐在当中的老头有些面熟,于是问道:“你谁啊?怎么坐在我的位置上?”

  彭天放无奈道:“爹,请你来是想问你些事情。这位小兄弟。”彭天放指着杨衍道:“他家里有人受害,想弄清楚些事情。”

  彭老丐看向杨衍,杨衍忙道:“大叔,我是杨衍啊。”彭老丐听到这名字,脸现喜色,忙道:“哈哈,我就觉得你眼熟,原来是小兄弟你啊,这都几年没见了,有二十年了没?还没跟你讲好消息,我当了江西总舵,前些年还成了亲,生了儿子,就是儿子不乖,爱忤逆。操心呢。”彭天放见他当众说自己,满脸无奈。

  彭老丐说完,又看了看杨衍,怪道:“怎么这么多年了,你一点都没变老,还是一样年轻呢?”

  杨衍痛心道:“我家被奸人所害,都死了,大叔,你要替我主持公道。”

  彭老丐脸色一变,怒道:“怎么回事?”

  彭天放问道:“爹,你记得杨景耀这个名字吗?”

  彭老丐歪着头想了想,杨衍提醒道:“仙霞派,仙人指路!大叔你说过的啊。”

  彭老丐恍然道:“对对对,仙霞派的杨景耀,他不是死了,怎么突然提起他?”

  彭天放问道:“怎么死的?”

  彭老丐道:“娘的还不是华山出了个狗养的登徒子,叫,叫啥……姓严……姓……”

  “严颖奇。”严非锡接着提醒,脸上一无表情,好似在说别人家的事似的。

  彭老丐连连点头道:“没错,严颖奇,这狗娘养的好色如命,侵犯过几次人家闺女,都被华山用钱给压了下来。那个华山派掌事的也是个废物,管不住自己兄弟,本来在华山辖内闹事,被华山压着也就没辄,偏生这蠢货跑去湖北,在武当的地方闹出了事,一个姑娘不甘名节受辱,钱压不下来,上吊自尽了。那杨景耀也是个汉子,知道了这件事,咬着严颖奇不放,严颖奇逃回陕西,被他追上给宰了。”

  直到现在,杨衍才知道整件恩仇始末,也才知道,自己祖上有个叫杨景耀的汉子,是个仗义的大侠。

  彭天放道:“后来呢?”

  彭老丐道:“杨景耀是仙霞派的掌门,知道自己摊上大事,解散了仙霞派,让儿子带着媳妇一家跑了。他自己一个人去华山解释这件事。没想到就死在华山了。”

  彭天放道:“奸淫妇女,天下共诛,有这条规矩的。”

  彭老丐道:“呸,这条规矩是后来改的。当时的规矩是发给门派自己处理。人证死了,严颖奇又是华山嫡系。华山派最记恨。旁人都不敢惹他。姓严的也好意思,还发了仇名状,自也没人敢收留那群孤儿寡母。”

  彭天放听出这话说得蹊跷,沉声问道:“爹,你当时知道他们在哪?”

  彭老丐嘀嘀咕咕道:“没人知道,没人知道。”说着,又看向杨衍,若有所思。

  彭天放指着杨衍问:“杨景耀是不是长得很像这位少年?”

  杨衍忙道:“我是杨景耀的亲人。”

  彭老丐上上下下再打量了杨衍一会,骂道:“你是杨景耀的儿子?你来抚州干什么?不是叫你躲在崇仁了?”

  杨衍明白了,其他人也明白了,当初收留杨景耀后人的便是彭老丐。是彭老丐把他们安置在崇仁。

  杨衍又是感激又是感动,这才明白为何初见面时,彭老丐便对他纠缠不休。那是因为彭老丐对杨衍的一点熟悉感。

  但初见之时,自己分明问起仙霞掌令与杨家,为何彭老丐毫不知情?这有很多可能,可能是他真忘了,也可能是因为他守口如瓶的关系,但也可能是,对于彭老丐而言,帮助杨景耀一家不是什么大事。

  就像对严非锡而言,杀杨景耀一家不过就是“顺手”。对彭老丐而言,收容杨景耀一家,也只是“顺手”,不是一件值得牢记的事情。他年轻时性格豪迈疏懒,也许安置已毕,很快就抛诸脑后了。

  一念及此,杨衍忍不住跪下磕头,泣道:“爷爷,杨衍代替杨家三代,谢你大恩大德。”

  彭老丐忙把他扶起道:“你干嘛?”他脑袋糊涂,想不清细节,只得问:“你都这么大了?”

  杨衍哭道:“都过了五十几年了,杨景耀的儿子,孙子都死了,被他们害死了。”说着,指向严非锡三人,“现在杨家人只剩下我了。”

  彭老丐板起脸来,骂道:“哪有五十年,胡说八道,我十几年前见着你时,你还是个婴儿呢。咦?”一说到这,彭老丐思前想后,觉得年份上似乎串不起来,不由得又犯起糊涂。陷入沉思。

  却听严非锡淡淡道:“现在分辨清楚了,彭总舵,还有其他疑问吗?”

  彭天放却为难了。照父亲证词与严非锡所言,五十几年前确实发过仇名状,也合乎当时规矩。严非锡也确实留了一个灭门种。这当中没任何问题。

  真要有问题,是这桩旧事值得让严非锡追究吗?还有,一个被杀的淫贼后人,今日却仗着规矩反过来欺凌忠良之后?天下焉有此理?

  严非锡这样做,无非就是想立威。任何人都不能侵犯华山,他在告诉整个武林,就算是五十年前的旧帐,华山也会翻出来了结。任何人只要得罪华山,就别想睡得安稳。

  包括他自己在内。

  似是察觉彭天放的心事,百战抬起头来,对着彭天放咯咯叫了几声。

  杨衍看着彭天放,他看出了彭天放的犹豫,但他不明白这到底有什么好犹豫的。在情,在理,严非锡他们都罪该万死!

  徐放歌看着眼前景况,淡淡说道:“当年的事情或许是个遗憾。但如今看来,严掌门也是照着规矩行事,没触犯丐帮的禁忌,自然也没犯了昆仑共议的协定。如今是非沉埋,恩怨已消,也是甚好。”说罢,看着杨衍道:“你没事了,以后也不用担心有人寻仇。回家乡去吧。”

  听到这话,石九与吴欢两人顿时松了一口气。

  但有一个人,这口气怎么也不可能松下来。

  什么是非沉埋,恩怨已消?什么回家乡去?这老王八蛋在说什么?

  一股冲天怒火,杨衍再也管不住眼前人是谁,就想冲上去拼命。谢玉良连忙拦住,只听杨衍大骂道:“操你娘的说什么鬼话?他们杀了我爹娘爷爷,强奸了我亲姐姐,还杀了我小弟,这是哪门子狗屁是非,消他娘的恩怨!我小弟还不到一岁,还不到一岁!抱着都怕摔着,这群禽兽竟然杀了他!”

  他语无伦次,一双红眼圆睁,血丝满布,甚是骇人。彭天放怀中的百战,不知是被他惊吓,抑或被他这气势所激,竟也不住地咯咯大叫。听来更像是为杨衍不平。

  彭天放叹了口气,道:“谢玉良,把他带下去。”说完,他转过头去,避开杨衍的眼神。说到底,这件事上,他已经帮不上杨衍的忙了。只能想着事后如何补偿。

  谢玉良抱着杨衍,忙道:“杨兄弟,先下去休息,我们晚点再说,晚点再说。”杨衍拼命挣扎,但谢玉良毕竟是丐帮的七袋弟子,武功自非杨衍可比,一双铁臂扎的紧实,杨衍挣脱不开,狠狠地咬了他手臂一口。入肉见血,几乎就要撕下一块肉来。谢玉良不敢大叫。只是拽着杨衍要离去。

  突地一只巨手搭在谢玉良肩膀上,谢玉良便觉自己的双脚生了根一般,寸步难移。回过头去看,原来是彭老丐。

  彭老丐道:“我真是糊涂啦,一堆规矩记不起来,我还小的时候,昆仑共议才刚开始,我问我爹,昆仑共议是什么?他说那是大伙说好在桌上摆碗筷。我琢磨了几十年,总是想不懂我爹说的是啥意思。到后来才明白,那是大家分着吃人肉。合着这世道,照着规矩就能杀人放火。追随怒王入京的时候,九大家仗的是什么?就是一股路不平我来踩,苍生有难我来担的豪气!现而下,猪猫狗鸡谁都能领侠名状。侠这个字,早就拿去喂鸡了。”

  “无规矩不成方圆。”徐放歌道:“彭长老言重了。若无昆仑共议,只怕九大家至今仍在相互仇杀,当年严颖奇之事确实不周延,可后来九大家不也从善如流,所谓奸淫妇女,天下共诛。这不也是规矩?百密一疏,难免有错,知错能改,为时不晚。也许下回昆仑共议,便能为仇名状加个时限上去。”

  彭老丐道:“我听不懂这话,血气之勇不可取,但做人若没点血性,比鸡都不如了。”

  彭天放本就抑郁不平,听到两人对话,眉头一皱,突然想起一事,猛然站起身来,喝道:“杨兄弟,你刚才说,他们奸淫你姐姐?”

  他这一喝甚是大声,连方才还咯咯叫个不停的百战都住了嘴,扬起鸡脖望着彭天放。

  杨衍忙大喊道:“没错,他们强奸了我姐!”

  吴欢忙道:“她是自愿的,真的!她是自愿的。她说要我饶她一命,所以自愿献身。”

  杨衍骂道:“我姐若是自愿,怎会咬断他鸡巴。你叫他脱下裤子检查。”

  吴欢大惊失色,当时垂涎杨珊珊美色,见她贪生怕死,认定她不敢告状,没想到反倒成了罪名,还留下一个这么大的罪证。

  杨衍又道:“他的伤口是新好的。抵赖不了。”

  彭天放深深吸了一口气,将百战放在桌上。缓缓道:“严掌门,有这回事吗?”

  严非锡闭上眼,缓缓点了点头。

  彭天放又将目光移到石九身上:“你也有份?”

  石九忙道:“我……我没有,只有他……”

  彭天放道:“你们是一起灭了杨家的。没错吧。杨兄弟?”

  杨衍点头道:“他们是一起的。”

  彭天放点点头,吴欢兀自要辩解,喊道:“她是自愿的。”

  彭天放大喝一声:“你娘的给我闭嘴,架着刀说人家自愿。你住哪里?让我去你家走一趟,我让你娘你姐你老婆都自愿给老子上!操!满嘴废话。”

  彭天放接着又道:“吴欢奸淫妇女,石九从犯同罪,秦九献!”他目光灼灼,又转头盯着秦九献道:“除了这两个,你当时还有没有见着其他人?”

  秦九献浑身发抖,看向严非锡,严非锡看也没看他。他不敢指认,却也不敢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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