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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下 第232节

  钧天殿前是校场,一片空旷,也无花草可赏,诸葛然也不在意。两人沿着校场散步,冬日积雪早被青城门人扫至两侧围墙下,两人就沿着墙边的积雪走。

  苏银铮问道:“副掌,你这腿是怎么瘸的?”

  大凡武林人,包括齐子慨跟楚夫人,谁敢这样轻易冒失问起诸葛然的瘸腿?苏银铮问起,诸葛然却不生气,只是心想:“这丫头现在还天真烂漫,等过几年长大了,心思就杂了,就算出落得再漂亮,也就是个美人罢了,常见得紧。”九大家的姑娘多半知书达礼,礼貌备至,进退得当,都显得世故无聊,反倒苏银铮虽说已经十六岁,却是天真如昔。

  “是了,这半大不小的年纪,既有少女的活泼,又有孩子的纯朴。也就剩这一两年了。”诸葛然自觉对苏银铮的好感没有来由,不免思索探究一番。苏银铮见他没回话,又喊了声:“副掌?”

  “我很小的时候,我娘抱着我,一个没留神,摔了,没接好,落了病根。”诸葛然回道,“后来就成了长短腿。”

  “令堂一定很懊恼,得后悔一辈子。”苏银铮黯然道。

  “兴许吧。”诸葛然回得很随意,不太当回事似的。

  “肯定的。”苏银铮道,“要是我有孩子,不小心摔断了腿,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诸葛然也这样相信过,有段时间,他曾深深愧疚于让母亲自责。据说母亲疯了一段日子,之后虽然恢复,却再也没离开过她那座庄园,大夫说,这是疯病留了根。

  他一直认为是母亲失手摔着自己,自责之下才害了失心疯,可后来,母亲临死前唤来他,对他说,当时她已经疯了,这才把他给摔了。

  他记得母亲对他说:“我好讨厌你啊,不是因为你矮,不是因为你丑。你出生时我就讨厌你,好想杀了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到现在,我都好恨你,见着你就像见着妖怪。”

  他跪在床边,哭得满脸是泪,又愕然又愤怒,又伤心又痛苦,问母亲道:“为什么现在跟我讲这些?你都快死了!”

  母亲茫然的眼神显得空洞,过了会,只说:“我……不想让你好过。”

  那时二姐还没出嫁,诸葛然问了姐姐,二姐说,刚出生的他虽然小了点,但没听说特别丑。二姐笑着说:“你不是打小丑,你是越大越丑,越长越矮。”

  这话带着调侃,也是开解。他听说有种病会让人长不大,长不高,他没得那种病,比起那些有病的人,他身量还是高上许多。但这解不开他心底迷惑——母亲为什么会恨不得杀了自己?

  后来他看见刚出生的二侄儿脸上一颗大疣,还有显眼的胎记。他亲眼见着嫂子如何不小心摔了孩子。

  嫂子不是故意的,这点他确信,但她的不小心也不是单纯失误。她根本没用心抱这个孩子,甚至没有自觉自己正抱着一个孩子,才会失手摔着诸葛长瞻。

  幸好没摔死,也没像自己一样摔残废了,或摔矮了。

  他相信这世上真有想摔死孩子的父母,虽然理由不一。比起母亲的疯症,这个没发疯的嫂子更像一个疯婆子,她竟然能不把自己的小孩当成自己的小孩。

  既然有嫂子这样的人,自然也有娘这样的人,毕竟娘是真疯了。

  可自己到底为什么偏要遭这罪?

  诸葛然想了许久,终于醒悟。管他娘的什么理由,写在人物传记里,听着耸动就好。

  苏银铮见诸葛然想入了神,轻轻问道:“副掌?”

  诸葛然这才醒过神来,问道:“你都十六了,找着婆家了没?”

  苏银铮撇过头去:“我才不要给人挑,我要挑人。”

  诸葛然笑道:“你想挑,跟副掌说声,我选几十上百个门派公子给你挑。”

  苏银铮嘟着嘴道:“我挑上了,人家又挑不上我。一个个都说我可爱,等我说要嫁,一个个都不肯娶。姐夫是这样,景风也是这样,哼!”

  诸葛然听她提起李景风,笑道:“就他那身份,轮得着他挑?”

  苏银铮埋怨道:“姐夫喜欢我姐,我猜景风喜欢沈姑娘。男人喜欢那些年纪大的美人。我要是像唐姑娘那般身量,挽着副掌的手,在怀里搂着,副掌还不乐死?哪像现在,跟姐姐带个弟弟似的,哼!”

  姐姐带弟弟?这世上能让诸葛然愕然的话也不多了,这话着实让他错愕片刻,不由得哑然失笑。

  “你怎么知道那呆子喜欢沈姑娘?”诸葛然问道,“就他那身份,敢有这妄想?我瞧着也不像。”

  “他配得上啊,他可是沈公子的结拜兄弟呢。”

  “喔?”诸葛然眼神忽地亮了起来,“你说他是沈玉倾的结拜兄弟?”

  “是啊。”苏银铮道,“他就是用这个名号来访嵩山的。我这次来青城也是想打听他的消息。”

  诸葛然心想:“方才静姐说找着了李景风,却又将人放走了。沈未辰突然离家,又在崆峒出没……大年夜前,难道李景风去找臭猩猩了?”他思绪忽然清晰起来,拍拍苏银铮背道,“你这么漂亮一个闺女,不愁嫁不出去。以后有空来点苍坐坐,让叔叔好生赏你,现在……”

  他转身望向钧天殿:“咱们该回去了。”

  ※ ※ ※

  诸葛然把严旭亭叫了出去,问了几句话,众人重又落座。沈庸辞先说了几句开场白,沈雅言接过话头道:“我这爱女的规矩悉已表明,除非打赢她,否则只能入赘。”又转头望向诸葛然道,“入赘也得小女喜欢才行,毕竟是赘婿,身份有些差别。”又道,“请问哪位公子想来挑战?”

  诸葛然轻咳一声,道:“都说了求亲的事暂且按下,先说崆峒这桩案子。沈姑娘。”

  沈未辰站起身来,敛衽行礼道:“副掌请言。”

  诸葛然问道:“你跟顾姑娘为什么要帮着彭小丐挟持严三公子?”

  “我与顾姐姐只是路过,原以为是马匪劫掠商队,临到近处才见着是彭前辈与华山车队。”沈未辰道,“我无意伤害严三公子,只想帮彭前辈脱困。”

  严旭亭道:“这是义助彭小丐了?”

  唐绝艳笑道:“义助又怎地?三爷在江西也义助了彭小丐,华山还不是去求亲?仇命状的规矩有株连,也有义助,当时没收拾了沈家妹子,事后追究责任,不合适吧?还是华山也想发给青城一张仇名状?”

  诸葛然道:“只是偶遇?”

  沈未辰不想节外生枝,何况遇见明不详,因此卷入事端,倒也真算是巧合,加上与李景风同行之事也不宜泄露,只道:“确实是偶遇。”

  诸葛然又问道:“上个月沈姑娘突然离家,闹了好大动静。你没带护卫人马,与顾姑娘出现在崆峒,又是什么原因?”

  沈玉倾隐隐觉得不对,起身道:“副掌怎么管起青城的家事来了?”

  诸葛然笑道:“你这话插得很是时候。我刚把几件事串起来,正要问你呢。”他顿了顿,问道,“你之前说李景风跟青城没关系?”

  沈玉倾一愣,道:“是这样说过没错。”

  诸葛然笑道:“可我却听说李景风是沈公子的结拜兄弟。”

  楚夫人猛地站起身来,喝道:“副掌,哪来的道听途说?”

  诸葛然转头问苏亦霖道:“苏公子,有这回事吗?”

  苏亦霖一愣,他万料不到诸葛然会得知此事,只得起身道:“李景风确实自称与沈公子结拜,这事家父也知情。”

  诸葛然道:“严三公子,你说说那日天水遇匪的事。”

  严旭亭起身道:“那日我们被马匪包围,与沈姑娘顾姑娘同行的还有一名青年,正是通缉令上那个李景风。”

  此话一出,沈庸辞和沈玉倾脸色都是一变。沈雅言甚是不耐,问道:“副掌,莫非你想说是青城指使李景风干的?”

  诸葛然道:“一点猜测而已,不过份吧?严掌门抓了沈公子,青城不忿,先是派了李景风当死士行刺嵩山副掌门。不止如此,我还听说杜吟松的侄儿杜俊也是死在李景风手上。李景风的通缉令与仇名状十一月就遍达九大家,沈姑娘见着李景风却不是抓,而是跟着他一起劫持严三公子。”

  严旭亭站起身来,喝道:“这分明就是青城主使!”

  严昭畴也道:“多亏副掌指点迷津。沈掌门,这全然是青城挑衅在先,青城占不着理。”

  沈庸辞道:“那李景风确实与青城无关。”

  严昭畴望向沈未辰,问道:“沈姑娘,你又为何与李景风结伴同行?”

  沈未辰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解释,只得道:“我跟李景风巧遇,同样义助彭前辈。”

  严昭畴摇头道:“我整理一下。刺杀嵩山副掌门,你们说跟青城无关,但李景风却是沈公子的结拜兄弟。绑架严三公子的事,顾姑娘说是她煽动,可偏偏李景风又与沈姑娘同时出现,一同逃走。沈掌门,沈公子,沈姑娘,若非巧合,你们当中哪一位能解释解释这当中的关连?若不能给个让人信服的说法,晚辈只好回禀家父,看家父如何定夺了。”

  诸葛然道:“沈掌门,这算不算是‘侵犯边界’?”

  侵犯边界是九大家共击的大罪,自然认不得,沈庸辞脸色大变,道:“副掌,言过其实了吧!”

  诸葛然道:“还有一桩事,那时没详查,现在想来也甚是可疑。华山捉拿彭小丐时,有船队经过,恰恰救了彭小丐。沈掌门,前前后后这几桩事加起来,我也很迷茫呢。”

  沈庸辞默然不语。这些事由加起来,自己若不交代清楚,当真要与华山一战了。

  诸葛然知道此事已成,虽不能以沈未辰为人质,但有这么大个把柄在手,沈庸辞也不得不倒戈。就算李玄燹当了盟主,罪证确凿,她也偏袒不了青城。

  沈玉倾正自苦恼,一名侍从走上,在沈庸辞耳边低语几句。沈庸辞忙道:“快请!”

  诸葛然满心狐疑,问道:“还有客人?”

  沈庸辞道:“是少林觉闻住持。”

  “正念堂的觉闻?”沈庸辞这么一说,诸葛然才想起先前仿佛是听他提过那么一句,心想,“少林跟青城又有什么关系?”

  沈玉倾道:“先等觉闻住持来了再说。”

  近半个时辰后,一名老僧快步走入钧天殿。正念堂向来掌管少林对外事务,苏亦霖和诸葛然都认识这名错投俗僧的僧人,纷纷还礼。觉闻一一问好,见着唐绝艳时,不由眉头一皱,多念了一句法号,这才坐定。

  “老衲是来替觉见方丈和觉空住持传达几件事的。”觉闻说道。

  “第一件:李景风杀嵩高盟叛贼秦伯阳,功在少林,责令嵩山收回通缉,泰山收回仇名状。”

  苏亦霖大吃一惊。少林不干涉嵩山事务已有五十年,但嵩山确实分属少林,少林下令,嵩山只能服从。但回到嵩山,那些嵩高分子势必又要躁动,只怕又要引发嵩山内乱。

  “第二件:严三公子崆峒遇袭一事,少林深表关切。希望两派能化干戈为玉帛,少林愿为调停。”

  “第三件:一切事端系因李景风假托沈公子结拜兄弟而起,唯有擒抓此人方能查清真相。即日起,由少林、青城代发通缉,尽速擒抓李景风归案解释。”

  沈玉倾兄妹同时惊呼一声。沈未辰正要解释,沈玉倾心念电转,压下冲动,拉住沈未辰手臂,低声道:“小妹,冷静。”

  少林这三个举措显然是力挺青城,把一切罪责推给李景风。“这敢情好。”诸葛然心想,“闹腾半天,原来就是帮李景风把嵩山泰山两张通缉令换成了少林青城这两张更大的通缉令。”

第95章 人心难测

  觉闻的车队刚进重庆就被青城的使者拦下了,为首的是一名面容清俊的青年书生,礼貌备至。

  “在下谢孤白。”书生打扮的青年道,“天光初亮,其色孤白的谢孤白。”

  车队被带往城里的宝兴馆。宝兴馆并不大,更不显眼,得从大道转进竹口巷子,走到底再右拐才能见着招牌,是唯有当地老饕才知道的私房菜馆。但招待外宾,尤其是少林这样的大门派,觉闻这样的重要人物,这间仅只两层,不过七八张桌子的饭馆仍显得寒酸。

  馆子早被青城包了下来,连巷口都给封了,车队的马匹轿子都借放在附近民居院子里。觉闻不喜铺张,但代表少林四院八堂之一,该有的威仪也不能少。这趟来访青城,他带了二十二名随行僧人,还坐不满半间宝兴馆。

  这群僧人才刚坐下,就见八宝肥鸭、清蒸江团、东坡肘子等一道道大菜轮番被端了上来。觉闻是俗僧,带来的这些僧人自也是俗僧,离开少林后哪管什么清规戒律?为免有失,宝兴馆还特地另备了一桌斋菜,却无人问津。

  觉闻被请上了二楼包厢,平常宴席用的大圆桌子早已撤去,只放了张三尺见方的小矮几,上置四小碟斋菜,一锅菜汤熬煮的杂粮粥。最为显眼的是矮几旁置着的一小锅杏仁豆腐,那是觉闻最喜爱的甜品,在少林寺里算不上秘密,但青城一个不接壤的门派却能知晓,可见用心。

  两人叙礼已毕,各自盘膝坐下。觉闻是谨慎的人,他修行勤奋,但也没落下对人情世故的洞察,要不也当不了主管与各门派交涉往来的观音院住持。打从青城提前派人迎接,车队转进竹口巷子,停在这个隐密的宝兴馆前,他便有所觉。等到避开众人,上了二楼包厢,他更知青城必有所言——只是还摸不清底细。

  既然不明就里,先别唐突,静观其变就是。觉闻举箸用餐,就着素斋吃了一小碗杂粮粥,又吃了一大碗杏仁豆腐。席间谢孤白稍作探问,提起少林近来有了大变革,竟然盖起妓院了,想来觉见方丈有心改革,放松少林之前的一些正俗禁忌。

  提起此事,觉闻便皱起眉头。他虽是俗僧,但修行勤奋更甚于许多正僧。少林盖妓院这事他打心底里不赞同。可没想不仅觉空首座没反对,连向来最厌恶俗僧的那把窝里刀——观音院的觉观首座也不反对,无论身份、派系、职务上的上司都赞同,他也就没反对的理由了。

  那几间妓院盖得贼快,正赶在新年前陆续开张,除夕那几天还打了折扣招客,据说门庭若市,连武当华山都有人慕名而来,真是……阿弥陀佛。

  可随着方丈逐渐开放寺中规矩,给俗僧开了许多方便法门,觉见方丈的声望日益攀高,这七八年间日益恶化的正俗矛盾竟是稍有缓解。

  有这样的耳语出现,说是觉见方丈有心去迂除旧,推陈出新,渐渐要废止非僧不能入堂的陈规,让所有俗僧能原职还俗,连一些俗僧掌握的寺宇也一并归由俗家弟子照管。

  然则正僧们未必乐见其成,因袒护弟子了净而被罢黜至山西白马寺的觉如特地赶来少林,与方丈大吵一架,拂袖大怒而去。

  觉闻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方丈法慧深厚,举措自有用意,贫僧无能忖度。但正俗之别本于人心,若能化解这分别心,于少林大有帮助,就是方便法门。”

  “方丈这几个举措想来极受推崇了。”谢孤白又问道,“觉空首座想来也极是欢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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