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下 第240节
杨衍大怒,两人又是呲牙咧嘴,怒目相对。
彭小丐自然明白得更快,昆仑宫遣散杂役,原本女眷就少,这下更是零仃,王红趁这时机夜会情郎,没想把霍勋的脚给夹断了。规矩是男丁入夜擅自进入女眷房中,无论缘由皆是处死,也难怪王红遮遮掩掩。她不敢找别人帮忙,就是怕声张。
这却是个大好机会,彭小丐问道:“是哪个地方的夜香要处理?”
整个昆仑宫腹地广大,宫殿楼阁数百间,住人数千,自然不可能一个人包办所有夜香。
王红道:“就昆仑殿后方,共议堂到二爷寝室那。”
彭小丐眉头一挑,道:“我年纪大了,这活粗重,你让我这兄弟做。”又对杨衍道,“银钱分你一半,你帮我干这活。”
杨衍心中疑惑,仍答道:“卢伯伯怎么说怎么好。”
王红讥嘲道:“我怕他偷吃不擦嘴,被人发现!”
杨衍又是大怒,想要回嘴,可一时想不到什么有新意的骂法,只得忍着。
王红道:“你留下来,另一个明天就走。”
彭小丐道:“行,这活干到几时?”
王红大喜道:“等这些掌门下山,昆仑宫不用戒备就行啦。”随即取出一张图纸。彭小丐眼前一亮,却不正是昆仑殿周围的房间排布?当下王红指出哪几处有粪桶,要杨衍记着,又说送到胡沟镇处置。她与杨衍每说两句便要对骂几句,杨衍口拙,往往被她骂得说不出话来,只得怀恨在心。
王红走后,杨衍问道:“天叔,这大好机会,怎么是我留下你走?”
彭小丐道:“认得我的掌门太多,反倒危险。你照我的吩咐去做……”
第二天一早,彭小丐就离开昆仑宫。胡沟镇都是九大家人马,他不敢深入,躲在停兵台附近一处隐密地方。他躲在暗处,瞧见诸葛焉骑着一匹通体无杂毛极为雄俊的白马上山。
杨衍推着粪车下山,换了干净粪桶。果然守门的见是粪桶,未作详查就放了杨衍进去。
从昆仑宫大门走至昆仑殿,一路上守卫重重,所见都是巡逻,杨衍这才明白困难,只得仔细观看守卫巡逻路线,找个好地方。
又过了一天,九大家掌门聚集,十年一度的昆仑共议召开,昆仑殿周围清空。
在那之前,杨衍照例推了粪车,只是这次桶中藏着一个人。
他在山下接了彭小丐。
“这一趟总有些古怪。”彭小丐对他说,“每到绝处,总有人推一把似的。”
杨衍没有多想,他太紧张了。
照着昨晚仅只一次的查勘,杨衍推着粪车一路进入昆仑殿,只求路上不要有人查问。到了大殿外,正要转入齐子慷书房方向,见一名气质俊雅的中年男子正与守卫说话,守卫态度极为恭敬。杨衍不认得那人,只是低头推着粪车走过,那守卫本要叫住他,犹豫了会,又没管。
一过大殿便海阔天空,为了防止有人偷听,从昆仑殿到后方的共议堂周围全无守卫。杨衍找了个僻静处的茅房,将彭小丐放出,取了彭小丐替他带上的钢刀。
终于到了动手的时刻。杨衍取了布条绑在手上,将钢刀扎紧,一路摸到共议堂前。
共议堂大门紧闭,里头聚集着九大家最重要的人物。门关得很紧,从窗格的细缝中可以见着里头的人似在说话,但不知在说些什么。
好安静,整个共议堂周围,安静得只有落叶的声音。杨衍与彭小丐躲在一处假山后,杨衍听见自己的心跳。
这里头高手云集,成功与否就在于彭小丐偷袭的这雷霆一击能否得手。然而就算报仇成功,只怕也难逃一死,无论自己,还是彭小丐。
杨衍突然发现,从一开始,这就是个死局。
彭小丐知道他要说什么,低声道:“我死了,威儿也安全了。这仇不只是为你报,也为我自己,为我儿子,我媳妇!”
徐放歌也好,严非锡也好,走一个人出来就好,千万不要两三个人一道出来。
严非锡或徐放歌会出来吗?
杨衍吞了口唾沫。这安静已经太不寻常,他甚至听见了血液在血管里流动的声音。
“呀吱”一声,有人走出来了。
是严非锡?还是徐放歌?是一个人,还是九个人?
谁先出来?昆仑共议结束了吗?
太多的问题在杨衍脑海中盘旋。
不是严非锡,是方才与守卫交谈的那名俊雅中年男子,杨衍觉得有些眼熟,这人像只是出来喘口气般。
“是啊。”杨衍突然想到,“共议堂不是才刚刷完木漆?就算掺了香料,里头味道依旧很大,出来透气也属正常。”
那中年人向前走了几步,吸了几口气,回过身来望着共议堂。
好静,杨衍想着:为什么这么安静?
“轰隆”一声,宛如天塌地陷,杨衍只觉双耳像是被人用尖锐的棍子捅穿了一般,眼前天旋地转,几乎立身不住。
巨大的声响伴着漫天尘烟,不绝于耳,有木石交击的声音,有金铁碰撞的声音,太多太多声音混杂在一起,但杨衍听不清。第一声巨响已经震晕了他,他耳中只有强烈的嗡鸣,没有其他声音。
他亲眼目睹共议堂在他面前崩塌,夷为一片平地。
在那断壁残垣下,还活埋了八个当今世上最重要的人物。
第99章 昆仑共议(二)
两天前发现的两具尸体,还有后山那个神秘人影确实让齐子慷有些犹豫,向来宁静无事的昆仑宫竟也起了风波?齐子慷心想:「偏偏又在这一届,难道这当中还有什么勾当不成?」
说起勾当,自己倒是有些勾当得盘计盘计。
第一个到达昆仑宫的是唐门兵堂堂主,冷面夫人早已打过招呼,说自己年事已高,派了兵堂堂主代替,听说是她孙女,刚满二十,很有些手段。这接班之意甚是明显,想来唐门连着两任都要是女子掌事了。
真见着唐绝艳时,齐子慷虽极力压抑,但他知道自己的眼睛肯定睁大了一些,或许还扬了扬眉。
肯定是故意的,虽说是四月时节,这昆仑宫仍是春寒料峭,棉袄里穿了件镂空抹胸,裙子贴身,又把叉开到大腿算什么?还有那用玲珑有致形容还嫌寒酸的身量,朱唇皓齿,高鼻媚眼……
「唐门兵堂堂主唐绝艳,见过二爷。」唐绝艳敛衽一礼道。
连声音都娇媚慵懒,风情万种。可惜自己两个儿子年纪还小,不然……唔……还是算了,只怕自己儿子福薄,消受不起。
收敛了这些杂七杂八的念头,齐子慷还了礼,双方落座。书房里升了炭火,唐绝艳将棉袄脱下,右腿搭在左腿上,棉袄盖在大腿根处,问道:「其他掌门还没到吗?」
齐子慷道:「堂主来得早了些,诸位掌门约摸也是这两日行程。老夫人还好吗?」
「太婆年纪大了,这两年渐渐不理事,门派都交给我们晚辈打理。」唐绝艳道,「太婆要我代她向二爷致意。」
两人寒暄了几句,齐子慷忽地问道:「这次昆仑共议,不知唐门属意谁当盟主?」
这一句别有所指,盟主向来是东西两边六个较大的门派轮换,这一次诸葛然故意打破规矩,这才有了角逐。齐子慷挑起这个话头,自然是暗示这次盟主之选不比往常。
「还有得选?不是跑个过场而已?」唐绝艳咯咯笑道,「要不是唐门没出过盟主,我也想试试呢。」
这话里一层意思就是照着老规矩,那当然该由衡山接任。
「那也未必。」齐子慷微笑道,「昆仑共议的规矩是推举,不是轮流,有了变动,兴许有一天就是唐门当盟主了。」
唐绝艳笑道:「唐门还是太婆管事,我就听她的话来走个过场,要是自作主张,太婆的手段二爷是知道的。」
齐子慷摇头道:「冷面夫人不喜欢拿不住主意的人,定是信得过堂主,才会把大事交给你。」
唐绝艳道:「小女子年纪轻,哪有什么本事,能替太婆做主?」
齐子慷正色道:「年纪轻轻就当上堂主,若不是有本事,冷面夫人能赏识?」
唐绝艳咯咯笑道:「也只有二爷这样抬举我了。常有人瞧我年纪小,哄着我开心呢。」
两人这番明来暗去,讲到这,这出戏算是唱完了。崆峒拿不出什么有利条件跟唐门交换,再说,铁剑银卫若能出甘肃,第一个受震动的便是唐门。对于说服唐门这票,齐子慷本无把握,也就试探试探,只是这姑娘进退得体,绵里藏针,又是推托,又是不着声色地奚落自己,这才二十岁,莫怪冷面属意她当接班人,再过个几年,又是第二个冷面夫人。
送走了唐绝艳,齐子慷又把这事琢磨了一番。是有些棘手。唐门不从,玄虚那人虽然颠三倒四,却是难以说动;青城那边,正是沈庸辞派了儿子去稳固唐门跟武当两派;少林……觉空,若说谁最不愿点苍当这届盟主,除了衡山,大概就属少林了。
之后几个掌门,除了寒暄问候,大抵各自待在房中。昆仑宫是大,也没大到天南地北遇不着,这些人聚在一处,仍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严非锡遇着了唐绝艳,几句针锋相对是免不了的;齐子慷跟觉空首座说话还是累,打进门问礼到告辞,一共七句话,句句说得不舒坦;倒是玄虚道长说昆仑宫清寒,长居易遭寒邪侵扰,上届盟主就是年纪大,在昆仑宫受了寒,回到丐帮这才水土不服,不到两年就过世。说起养生保命修心,玄虚足足讲了大半个时辰,瞧他说得头头有道,若只活到九十,只怕都得感叹自己中年夭折。只是武当连着几任掌门都是尘世里的仙种,真叫鄂、皖、苏三省居民承担不起。
沈庸辞还是礼貌备至,斯文儒雅一如当年,除了两鬓添了些风霜,眼角多了点细纹外。诸葛焉兄弟都不喜欢这人,齐子慷倒是无所谓,只是见着他不免想起楚静昙。说来,也十几年没见了……
最后一个来的是徐放歌,这家伙在江西弄了好大动静。齐子慷见过他几次,都不是在昆仑宫。丐帮上一届参与昆仑共议的还是前任帮主许秋檐——也是上一届的盟主。许帮主入主昆仑宫时,徐放歌是代帮主,彭小丐是辅佐。
许帮主这辈子都在慎防彭家势力过大,篡了丐帮基业,可没想徐放歌不过当了十年代帮主,十年帮主,这丐帮就要变天。与其如此,一早把位置传给彭小丐,丐帮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唉,自家的事还没收拾好,也不用感叹别人家门不幸了。
「李掌门,请。」齐子慷请了座。上次见到李玄燹时,她是昆仑共议席间最年轻的一个,才三十出头就接掌了衡山掌门。说起来,她的样貌变化比沈庸辞更小些,似乎连头发都不见白。宁静致远,无欲则刚,这些词用在她身上,比玄虚跟沈庸辞更贴切。
至于朱爷,不肯老纯粹因为是妖孽,与这八个字却是无关了。
「二爷不用客气,请。」李玄燹坐了下来。她坐姿端庄,仪态典雅,让人兴不起丝毫俗念,与唐绝艳的风情万种恰恰成了对比。
对齐子慷而言,这次昆仑共议最紧要的人便是李玄燹。
「趁着徐帮主还未到,昆仑共议还没开始,有些事想跟李掌门商议一下。」齐子慷道,「若无意外,李掌门便是下届盟主,想来出发前衡山内外都打点过了。交接的事且不忙,有件要紧事,我想趁着这两任盟主交接时,商量一下。」
「二爷有话直说。」
「铁剑银卫要出崆峒。」齐子慷说得直接,「绝了关外,甘肃商路不通,甘肃子民出外经商也无自家人帮衬,最后只会穷死。」
「铁剑银卫不出甘肃,九大家不犯崆峒。」李玄燹道,「少了银卫戍守边关,蛮族蠢动无人防范。」
「没让边关的兵全撤了。」齐子慷道,「只是开条保镖经商谋生的路。」
李玄燹沉思半晌,道:「这事得与诸位掌门商议。二爷若有此念,这十年怎么不办?」
齐子慷道:「我不开口,是怕惹人非议。李掌门开口与在下开口不同。李掌门,趁着这几日诸位掌门都在,第一条新规矩该由您颁下才合适。」
李玄燹道:「本座会深思。」
齐子慷见她脸色平和,无一丝波动,揣摩不出眼前这李掌门心思。但「深思」这两个字的意思他却明白,这是拖延,与敷衍无异。
他站起身来,走到桌旁,拿了酒杯与酒壶,倒了一杯烈酒,缓缓道:「我也不兜圈子了。养狼看门,得管饱,狼没力气,看不住贼,狼饿了就要咬人。点苍搅了这盘棋,棋子是一样的棋子,下棋的规矩却是不同的规矩。这一次点苍输了,十年过后还有十年,照轮是点苍,可也未必真是点苍。崆峒捱了九十年,就还能再捱十年,可谁让崆峒多捱十年,崆峒也会记着。」
他相信李玄燹听得懂他的意思,诸葛焉兄弟这一搅和,过往九大家照轮的默契便已打破。若不能在这届盟主任上免掉困住崆峒的规矩,那十年后轮到诸葛焉上任,谁解开崆峒的束缚,谁就是崆峒的盟友,以后崆峒这一票就是他的。
「世事难料,十年后的世道说不定又是别样风景。」李玄燹双眸轻阖,缓缓道,「本座倒是另有个想法。边关戍守不易,以后九大家每年各输银二十万两资助崆峒,如何?」
齐子慷讶异道:「九大家各二十万两?」
李玄燹道:「九大家向来资助边关,只是往例没有定制,蛮族久无踪影,这才怠慢了崆峒。去年找着了密道,为防萨教卷土重来,九大家往后还要多倚仗崆峒。」
一百六十万两……这足以应付边关大半军费,崆峒每年有了这笔资助,甘肃辖内子民税赋也可减轻,日子便敷余多了。这法子虽不治本,却比开放商路更能救急,何况还有后图。齐子慷想了想,缓缓道:「还望李掌门言而有信。」
李玄燹点了点头,道:「十年之内,二爷必有所见。」
※ ※ ※
诸葛焉来的那天,找了齐子慷喝酒,齐子慷没跟这位老交情说起自己与李玄燹的交易。
交情是交情,崆峒的生计却不是席间几杯酒就能决定的。齐子慷抚着酒杯,听着诸葛焉不住说着点苍哪一年挖出多大的翡翠,以及自己武功进展神速,还有点苍的兵强马壮,自己大儿子的一表人才,英俊风流。
「改天再找三爷讨教讨教。」诸葛焉大笑道,「上次就对了三掌,不尽兴,下次要跟他分个输赢。」
齐子慷笑道:「你是一派之长,事情繁多,哪像我弟,闲着没事就练功,说起来你比他强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