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下 第241节
诸葛焉想了想,道:「你说得有理,要不是我忙于政事,不能专心练武,臭猩猩未必是我对手。」说完又叹了口气,「幸好有我弟帮忙,要不这些事我也处理不了。唉,说到这,你说,天下的叔嫂是不是都合不来?我听说嫂子跟三爷也常闹别扭。」
齐子慷笑道:「怎地,副掌跟嫂子又吵架了?」
诸葛焉沉默半晌,忽又问道:「你说,点苍的规矩该不该改?」
齐子慷愕然,问道:「哪条规矩?」
诸葛焉道:「传长的规矩。」
齐子慷摇头道:「这是点苍的家事,我不好多嘴。」
诸葛焉叹了口气,道:「长瞻这孩子聪明懂事又勤奋,听冠……是差了点。唔……也许差了不只一点。」
他连干了几杯,又道:「可我老婆宠这孩子,我探点口风她就发脾气。她说……」
诸葛焉顿了一下,接着道:「如果不是传长的规矩,这掌门轮得到我坐吗?你听这是什么话?当时我就一巴掌打得她闭了嘴。」
齐子慷听他打妻子,不由得“呀”了一声,道:「你这性子也忒急了。」
诸葛焉又倒了杯酒,放在嘴边道:「你别说我性子急,当下动完手我是真懊恼,没想这巴掌没给她教训,反倒让她撒起泼来,冲着我又抓又挠又打又搥,我理亏,让着她,弄得脸上身上都是伤,唉……」
齐子慷道:「掌门说起这事,我倒想起一个老掌故。说给掌门听听。」
诸葛焉笑道:「什么事?」
齐子慷道:「小时候朱爷体质弱,常生病,虽然练武,总不见好转,老被人欺负。有一回他被几个弟子欺负,受了伤回来,老三瞧着大怒,一个人打了五六个孩子,对方拉了帮手,大哥见人家欺上门来,劝告不住。眼看要动手,咱家四个只得应战。这一搅和,成了打群架。」
齐子慷斟了酒,忆起往事,禁不住嘴角微扬,笑道:「咱们四兄弟,打了人家二十几个弟子。老三那才十三岁,个头已经比人高了。把人家年纪最大的,估计有二十了吧,摁在地上。打得人家求饶不止。」
诸葛焉道:「那是,是我也打。」
齐子慷道:「后来师父知道了,问了根由,我们是被迫保护兄弟不罚,又把老三问成了首恶,师父怎么说来着?这事是由老三起,把我们三个牵连。所以要大哥、我跟朱爷,一人打他二十板子。」
「这怎么好下手。」诸葛焉皱起眉头:「自己兄弟。说起来,我爹也干过差不多的事呢。」
「大哥疼老三,下手最轻。朱爷下手最重。几乎往死里打。我原以为朱爷是怕下手轻了,被师父说徇私。于是问他:老三是为了帮你,你怎么舍得下狠手?朱爷说,三爷不知轻重,作事凭着一股血性,早晚要惹大祸,得让他挨疼,他若恨我,以后兴许会收敛些。不会这么血性。」
「那你?」诸葛焉问。
「我?该怎么办就怎么办?」齐子慷喝了酒,舔舔嘴唇:「犯什么错,就怎么打。不讲情,也不过份。」
诸葛焉点点头道:「你这是说,你懂分寸,不徇私,也不作样子,师父这才让你当了掌门?」
「说什么?崆峒掌门是推举又不是掌门点选。」齐子慷道:「我是说,咱四兄弟连手,没有打不过的架!」
诸葛焉大笑道:「还有你这说法?」
齐子慷道:「照我说,立长立贤都不是事。都说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你与副掌一文一武,谁也离不开谁,点苍才有今日规模。若是不合,副掌没了你撑腰,小猴儿也只能耍耍猴戏罢了。」
诸葛焉道:「我也这样想,总巴望着听冠还能教,毕竟年轻。我年轻时也爱胡闹,谁年轻时不胡闹?除了沈庸辞这装模作样的孙子。」
「行了。」齐子慷大笑道,「儿子都多大了,还想着人家老婆?」
「说句实在的,静昙若是嫁我,儿子肯定比沈玉倾强。」诸葛焉正色道,「就算嫁你都比嫁给那个伪君子强,真是糟蹋了。」
齐子慷皱眉道:「我又没那心思,再说当时……」他顿了一下,像是想起什么,又道,「慕海的儿子……」
「小猴儿派人去找了。」诸葛焉道,「半年过去了,没消息。」
两人同时想起往事,默然半晌。诸葛焉忽道:「慕海的儿子我会在点苍找个地方安置,荣华富贵下半生就够了。那件事就这样过去,也不用再跟谁提起,连他儿子也不用知道。」
齐子慷犹豫半晌,道:「终归要让他知道的。」
「不提这个,喝酒!」诸葛焉替齐子慷倒满一杯。齐子慷一饮而尽,又问道:「对了,副掌该跟你提过,这次昆仑共议……」
「提过。」诸葛焉笑道,「瞧这模样我是输定了。可就算输,也不会一输十年。」
齐子慷讶异道:「什么意思?」
诸葛焉道:「我还有件事想问你,朱爷跟点苍的约定还算不算数?」
齐子慷又问道:「什么意思?」
诸葛焉道:「就是说,你支不支持咱兄弟?」
齐子慷笑道:「答应过的事,哪有反悔的?」
他倒没说谎,他用一百六十万两卖给李玄燹的是下届以后的昆仑共议。眼前这一届,李玄燹五比四胜出已是定局。
诸葛焉笑道:「那就好。」
齐子慷见他笑得古怪,不由得追问下去……
※ ※ ※
共议堂里一共十一人,除了九大家掌门外,还有唐绝艳带来的冷面夫人八卫当中两名,分别是「赤手裂风」雷刚及「宽刀」崔笑之。冷面夫人不会武功,共议堂过去总是破例让她带两名侍卫进入,唐绝艳虽然会武,但比起九大家掌门差着老远,索性也依着往例带两名侍卫进入,竟也无人拦阻,此时这两人便侍立在唐绝艳左右。
共议堂的另一端立着一个木架的隔间,用黑色厚布遮着,那是投票所用。过去九大家推举盟主,彼此心知肚明,往往连过场也不走,一个提议几声附和便算了事。从投票到推举,起了这个恶例的人恰恰也是当年的点苍掌门。
「要先议事,还是先选盟主?」齐子慷问。
「议完事,新盟主推翻不认,不是白白浪费时间?」诸葛焉道,「先投票吧。」
齐子慷望向李玄燹,李玄燹不置可否,只道:「看诸位掌门的意见。」
「沈掌门?」齐子慷望向沈庸辞。沈庸辞也道:「在下随意,先选盟主亦可。」
齐子慷见他伸指揉着自己太阳穴,问道:「沈掌门不舒服?」
沈庸辞摇头道:「这漆味还重,门窗又都关着。」又道,「我没事,就是有些晕,喘口气就好。」
齐子慷见唐绝艳也是脸色不佳,心想:「这娇滴滴的姑娘功力不深,以沈掌门功力,竟然也被漆味熏倒。」于是道:「先选出新盟主,时间还够,喘口气再来议事吧。」
他正要走向隔间,玄虚问道:「齐掌门要去哪?不是推举吗?我推举衡山李掌门。」
这玄虚……真不是吃丹药把脑子吃坏了?众人不就是不想场面尴尬,这才不多说?齐子慷心下抱怨,果然诸葛焉抢先发难,冷冷道:「谁说是推举的?昆仑共议的规矩本就是投票。」
玄虚疑惑道:「有这条规矩?往例都是点了名,众人无异议,就当了盟主。」又摇头道,「诸葛掌门,你资历浅,忘记上回的规矩。昆仑共议我参加三次,记得比你仔细。」
徐放歌道:「玄虚道长,照规矩就是投票,我们就照规矩来。」说完又望向李玄燹,问道,「李掌门,您觉得呢?」
李玄燹淡淡道:「照规矩来吧。」脸上无一丝波动。
齐子慷走进隔间,里头有一张长桌,约摸六尺长,三尺宽,桌上放了朱砂与笔,另有一叠纸张,每张纸上都整齐写着「青」、「华」、「崆」、「苍」、「衡」、「僧」、「唐」、「丐」、「道」九个不同字样,“僧”指少林,“道”指武当,共九张,不多不少。一旁有个票箱,高尺半,径宽五寸,洞口仅有一个指头粗细,能投入不能取出,开口在底部上锁。
最初昆仑共议的规矩是共推盟主,后来势力消长渐渐明朗,较为弱小的青城、唐门、华山三派不知不觉便失了角逐盟主的资格。现今天下与当年九大家分庭抗礼的天下又有许多不同,齐子慷不由得感慨,再过九十年,这九大家又是怎样的势力消长?点苍当年起了个头,让青城华山唐门三派绝于盟主之位外,今天又起了这个头,之后又会是怎样的局面?
他提起笔,蘸了朱砂印泥,随即陷入沉思……
接着依序进入的是诸葛焉、唐绝艳、李玄燹、徐放歌、觉空首座、玄虚道长、沈庸辞,最后是严非锡。众人依序投完票,齐子慷取出票箱,当着众人面打开,从里头掉出九张折叠方式各异的纸。
齐子慷道:「众目睽睽,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昆仑共议,选贤与能,无论结果为何,均不得改换主张。」
唐绝艳娇声道:「诸葛掌门,你听见了?结果是什么便是什么,改不得了。」
诸葛焉冷笑道:「问我做什么?开票便是,服不服另说。」
玄虚道:「诸葛掌门,你这话的意思,莫不是说你没当上盟主便要不服了?」
诸葛焉只不理他。
自始至终都未开口的觉空忽地冷冷道:「二爷,亮票吧。」
齐子慷点点头,拣起一张纸打开,见上面用朱笔圈着衡字,于是道:「衡山一票。」
接着又打开第二张,仍是勾选着衡字,又道:「衡山两票。」
到第三张时,又是「衡」字,他道:「衡山三票。」
玄虚道:「不过就是个过场,李掌门,恭喜你了。」
他料定衡山五票,点苍唯有丐帮、华山,最多加上崆峒也不过四票,衡山自是十拿九稳。
「唐门一票。」
玄虚脸色一变,转过头去,只见齐子慷手里拿着一张纸,上面圈着唐门。
饶是李玄燹和觉空如此深沉之人也不禁动容,沈庸辞更是一脸讶异。真没想到,小猴儿到了这地步,还能玩出这一招来,齐子慷不由得佩服。随即打开第五张纸条,仍是圈选唐门,于是道:「唐门两票。」
唐绝艳咯咯笑道:「承蒙几位掌门错爱了。」
点苍支持唐门当盟主,盟主最少有半个落在点苍手上,没有比这更好的利益交换。铁剑银卫能出崆峒,唐门跟点苍怎么分配利益,那就是冷面夫人与诸葛然之间的事了。
诸葛焉哈哈大笑,道:「冷面夫人德高望重,从一个妓女当上唐门掌事,谁不佩服?她当昆仑共议盟主,众望所归!」
他得意忘形,说出来的仍不是人话,竟把冷面夫人当过妓女这事也给提上。唐绝艳却不计较,只是微笑。
唐门倒戈,点苍的四票加上唐门的一票,唐门胜出已是定局。九十年来,这是唐门第一次登上盟主之位。冷面夫人以一个妓女出身,最后登上号令九大家的盟主之位,这绝对空前,甚至绝后的壮举,也是作为一个女人前所未有的胜利。
这一场博奕,终究是诸葛然赢了,不,或许这也不是诸葛然一个人的想法,这事只有问唐绝艳才清楚。诸葛焉才上山一天,还先陪着自己喝了酒,他就打定主意投给唐门,还能联络华山、丐帮跟着改弦易辙?还说服唐门倒戈?尤其是华山,丧子之仇还在,就算华山是点苍的狗,能这么轻易放过唐门,任由唐门当盟主?若是诸葛然在,那还有几分可能,可来的人是诸葛焉,这就难了。齐子慷心想:「或许这是冷面夫人一开始就盘算好的,她早与诸葛然达成协议了?」
「唐门三票。」齐子慷宣读着,眼下只剩三张票了。
他取出下一张,不由得又是一愣,众人见他未说话,往他手上看去。
那张纸上空白着,没有任何点选。
徐放歌讶异道:「这算什么?」
「什么都没选,就是弃权不记。」齐子慷心下一沉,连忙打开最后两张,低声道,「唐门四票,衡山四票。」
诸葛焉勃然大怒,喝道:「谁?谁没投票?!」他望向徐放歌、严非锡、唐绝艳,又望向齐子慷,一时竟不知对谁发作。
觉空缓缓道:「若说是本座,诸葛掌门信吗?」
诸葛焉气急败坏,嚷道:「当然不信!」觉空是支持衡山的,这一票断然不能是他。
觉空道:「既然不信,诸葛掌门无须大呼小叫。」
诸葛焉怒道:「现在平手,盟主归谁?」
玄虚道:「诸葛掌门切勿心急,须知火烧功德林,最是伤身坏本。心静则气和,气和则理顺,理顺则脱杂念,心无杂念,人是完人,身是仙胎。这番平局,再投一次便是。」
他说了半天只有最后一句是重点,觉空道:「既然先前少了一票,再投结果也是相同。」
诸葛焉大声道:「直接点名!谁是点苍的盟友?」
李玄燹忽道:「二爷,这是规矩吗?」
齐子慷愣住。若是举手,定能打破僵局,可这又不是规矩。用举手的方式让衡山退出盟主,衡山肯定是不吃这亏的。
他转头望向唐绝艳。
唐绝艳的脸色方才有一瞬苍白,这是连她也没料到的意外,可也只有一瞬,她立刻恢复了宁定。诸葛焉方才说错的话如果不修正,她是不会表态的。唐门要的是盟主,即便是与点苍妥协,让渡部分权力的盟主位置,也不是「点苍的盟友」这个身份。当下她只是默不作声,可也在盘算,到底点苍的盟友当中,是谁背叛了?
齐子慷看出了这姑娘百转千折的心思,既感叹着冷面后继有人,又遗憾今天若是诸葛然在这,就算想不出办法,也不会像诸葛焉这般大呼小叫,纯发脾气。
「不若改日重选?」李玄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