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下 第44节
包庇一个正僧,对自己而言不过举手之劳。正俗素来同罪不同刑,俗僧往往轻轻带过,尤其是佛门戒律,但戕害同门,即便是俗僧也是死罪。觉见打的是什么主意?现今正俗隐隐对立,他想让自己担下这个包庇正僧的事,既显得他严守戒律,自己也难对俗僧交代,还得担一个徇私的罪名。
这个觉见……
觉空最后还是定了斗殴致死,有疑待查。
必须让俗僧们相信,他会保护俗僧们的地位,为俗僧们挺身。
只要自己还掌握了威权,让俗僧们信服,就能控制这接近少林寺六成的俗僧,让他们不至哗变,出大乱子。
权力是危险的武器,必须交到拥有足够智慧与信念的人手里。
而保持威权的方式,就是绝不允许别人侵犯与试探。
只要让人踩过你的脚,他就会顺着踩到你脸上去。别人看到了,也会以为他们能跟着踩上两脚。
只是他也没想到,卜龟事件虽小,引起的骚动却不小。俗僧认为卜龟是正僧之后,正僧认为卜龟师父亲近俗僧,卜龟也是俗僧之流,反倒成了相互攻击的借口。
更没想到觉观与觉如两人,竟然在这当口提起俗僧改名之事。
真是两个笨蛋,觉空心想,觉如的聪明,也仅止于耍耍嘴皮罢了。他眼里只看得到正俗,没看到更高的地方去。
本松的事情是个危机,也是个机会。
觉如死后,就能平息俗僧的怒气,俗僧易名之事就能按下。
这样少林就稳了。
觉空想起师父说过的那句话。
那是一句对于少林来讲,足以称得上离经叛道的一句话。也是因此,他不曾对任何人提到过那句话。
那是他终身信奉的理念。
※ ※ ※
觉见与觉观去见了大牢里的觉如,觉如仍然是笑嘻嘻的。
觉观道:“你倒是笑得出来,惹了这么大事。”
觉如笑道:“我救了徒弟,当然开心。”
“你没管好你徒弟。”觉见仍是一脸严肃,他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本松触犯戒律,了净竟然还掩护他逃走。”
觉如笑道:“本松可不是我徒弟,他是了虚的徒弟。了虚是正业堂的监僧,算你管的,说起来是你治下不严,害惨了我徒弟跟我。”
觉观问道:“知不知道你徒弟去哪了?”
觉如道:“首座你这不是白问?别说我不知道,我要是会告诉你,我是爱坐牢,故意蹲这睡觉?”
觉观道:“现时不比往常,你任重道远。俗僧改名若不能在此一举而定,三宝何存?”
觉如愣了一下,抬头看看周围,叹了口气道:“那也是佛祖不保佑。”
觉见道:“以一己之私毁坏正法,还要把事推到世尊头上?你这叫自业自得。”
觉如道:“我都快死了,死后去跟佛祖忏悔就是了。”
觉见道:“怕你见不了世尊。”
觉如哈哈大笑道:“再过几百世,谁也见得到佛祖,到时再跟他说就好。修行是无数劫累积之功,我这丁点小错,在漫长修行途中又算得了什么?”
觉观道:“强词夺理,你这不是丁点小错。俗僧以三宝之名在外坏佛清名,宿娼嫖妓,娶妻生子,烂赌嗜酒,全无修行模样。试问凡人眼中看去,如何分你是真僧假僧?还道是佛门弟子尽皆如此。”
“方丈还没决议,也许还有变数。”觉见看向觉如道:“幸好正僧还多着俗僧一票,要不,你真得含笑九泉了。”
觉如仍是哈哈大笑。
觉观、觉见离开后,觉闻来见他。
“你竟然也来了。”觉如甚感讶异。一来觉闻是俗僧,二来他们性格不合,觉闻向来拘谨,觉如的笑话从来没打动过他,与他相处,甚感无趣。
“四院共议时,我是赞同你死的。”觉闻席地而坐,“这非我本心。”
“我懂,觉空首座要我死,对吧?”觉如道:“我要死了,俗僧易名的事就黄了。”
“俗僧易名,不是分别心。”觉闻道:“你与觉观首座的想法,我懂。”
觉如笑道:“你倒说说看怎么个懂法?”
觉闻道:“少林寺规,非僧不能入堂,这点动不得。”
觉如点点头道:“嗯嗯,是动不得,要不,俗家弟子比和尚多,那还了得。”
觉闻道:“俗僧易名,对内不变法制,对外又能表明立场,也免去世人对三宝的误解,这原是好事。”
觉如道:“好事你怎不赞同?真这么怕觉空首座?”
觉闻摇摇头道:“五十年前的先人见不及此,五十年后的今日,已晚了。”
觉如道:“晚了,也比不做好。再不做,以后少林寺还能以佛门正宗自诩?”
觉闻默然。
觉如道:“我们当初就该交换师父。你来当正僧,不是觉见也是觉明,我要是当俗僧,觉寂的位置就是我占了,现在也不用这么尴尬。”
觉闻叹道:“这世道,修行也难啊。”
※ ※ ※
觉明没去见觉如,他来到方丈房门前,在门上敲了两下。
“进来吧。”里头传出了觉生的声音。他推开房门,方丈正端坐在蒲团上。
“我就想,该轮到你来了。”觉生指着面前两个蒲团道:“坐。”
两个蒲团?觉明心底猜到了大概。
“是觉云首座跟觉广住持吧?”他说。
觉生道:“猜得一点没错,文殊院剩你没来过。”
觉明道:“觉见是正业堂住持,理应中立。觉观与觉如关系密切,说多了,有以私害公之嫌。了证是新晋的住持,辈份最低,也不敢造次。”
觉生问道:“你想说什么?”
觉明想了想,双手伏地,对觉生行了一个大礼。
“我想说的,方丈都明白。”就这一句话,说完他就站起身,开了门,径自离去。
觉生当然明白,作为这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同时也是佛门至高圣地的少林寺住持。除了昆仑共议的盟主外,他是这武林中身份最崇高的人。
他有能力操纵千万人的生死,然而,他却是会为任一人的死而不舍的慈悲高僧。
何况是觉如这样的人。
他起身,推开房门,四月午后,暖风春日。
觉如还能享受到这暖风春日吗?
在修行上,觉如并不是一个认真的僧人。但他办事干练,笑口常开,比起其他严谨的正僧,更得弟子欢心。而他又不纯是不知变通之辈。觉见世故,觉如更加圆融,懂得算计,该下狠手时也下狠手,他主持正语堂,恩威并济,寺内的政务传达通透,执行妥当。这样的人才在正僧中不多。更何况,觉如护徒心切,其情可悯,罪也不当死。
但觉空说得没错,不杀觉如,如何安抚俗僧?
觉如必须死。
那自己,是为了他有罪而杀他,还是因为他不得不死而杀他?
觉生抬起头,檐角上一小片蜘蛛网,恰巧揽住一只草蝇。他特别嘱咐过弟子打扫时,需在屋檐角上留下一小块不扫,以便蜘蛛在此织网补食。
但这张网也成了草蝇的葬身处,他的慈悲,也害死了许多生命。
“因果啊……”他轻轻叹口气。谁知道今天救的,明天会不会害死更多人
但今天的见死不救,又怎知未来不会害死其他人?
他慈眉低垂,双目微阖,轻轻诵了一句佛号。
※ ※ ※
了净趁夜离开少林,到了山下的城镇里,找了间客栈,叫了两斤白干。
和尚喝酒,在少林寺辖内已不奇怪了,离开佛都之后,不少俗僧都会喝酒。看到掌柜问都不问就把酒送上,了净突然明白,为何师父如此执着俗僧易名之事。
不过也轮不到自己担忧了,了净苦笑,倒了一杯酒,举到胸前自言自语道:“敬!这还俗第一杯。”他一口喝下,“嘎!”的一声喷了出来。
“辣!辣!掌柜的,快倒杯茶给我!”了净慌张喊着。掌柜忙沏了壶热茶给他,了净仰头咕噜一口喝下,又喷了出来,吐着舌头喊:“烫!烫!”
于是又赶忙喝了一杯酒解烫。
他从没喝过酒,这是第一次,顿时满脸涨红。
“这东西到底有啥好喝的?”了净不明白。
他又倒了第二杯。作为还俗的第一步,他决心先从喝酒学起。第二杯下去,微醺的感觉把他压抑的情绪激发出来,他觉得自己有好多话讲,但不知道跟谁讲。
此时夜色已深,店家也在收拾了,眼看就要关门,他今晚是要住在这间客栈了,也不知道自己带的盘缠够不够留宿。客栈大堂里,只有角落处坐着一名蓝衣书生,就着客栈的烛火看书喝茶。
“喂,那位书生!”他喊了句:“有没有兴致陪我喝一杯?”
那书生抬起头,看向了净,将书本合起,走了过来。
“你看什么书?”了净望向那人手上。那书生把书举起,是一本《搜神记》。
“这本书我看过,有些意思。”了净转头向掌柜喊道:“掌柜的,再拿个酒杯过来。”
掌柜的忙递上一个酒杯,问道:“客倌要过夜吗?小店要打烊了。”
“过夜多少钱?”了净问。
“连同酒钱,五百文。”
了净把手伸入怀中一探,脸上有些犹豫。
“你请我喝酒,我请你住房,这样公平。”那书生似乎是看破他的窘境,转头对着掌柜说道:“他房钱寄我帐上。”
了净不敢逞强,连忙说谢。此时细看那书生,见他脸容俊秀,斯文的脸上挂着一抹微笑。
这笑容有些熟悉呢,了净心想,却想不起他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只得替自己跟对方各倒了杯酒。
“干!”了净一口喝干,一阵晕眩。那书生也跟着喝了一杯。
“萍水相逢就是有缘。”了净问道:“先生往哪去?”
书生道:“本想上少林参与佛诞盛会,可惜路上耽搁,误了时日。”
“少林有什么好去的?那里有妖孽。”
“妖孽?像书里这种吗?”书生举起手上的《搜神记》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