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下 第45节
“那是假的,我说的是真的。”此刻了净头晕脑涨,胸口像是塞了许多话,这几天所受的委屈像是要爆发出来似的,不吐不快。他从怀里掏出了明不详的笔记,交给那书生:“你看看,你信不信这里头写的东西?”
那书生打开日记,就着烛火观看。他翻阅得极快,了净有些怀疑他有没有认真看这本笔记。
“怎样,你也不信对吧。”了净叹了口气,又替自己跟书生倒了酒,一口喝下,“这上面的字迹还是我写的,像不像我瞎鸡巴毛鬼扯的东西?”
“我信。”那书生把笔记还给了净,淡淡问道:“他就是你叛寺还俗的原因?”
了净听到他这话吃了一惊,冒了一身冷汗,顿时清醒不少,惊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还俗叛寺?”
“如果真有这人,你知道他这么多秘密,他也容不下你在少林。”书生说道:“你不会喝酒,今晚是第一次,你有心事。鞋子上都是泥巴,是趁夜走山路的关系。距离这里最近的一座城镇,又在山上的,只有佛都,你是从少林寺下来。真的有公事急办,会骑马,没有公事,为何走得这么急?可知你私逃。可见,要还俗了。”
了净讶异地看着眼前这名书生。
“这里离少林寺近,消息很快,我听说了最近发生的事情。你是了净大师吧?”
了净点点头。似乎是察觉到他眼神中的狐疑,那书生又接着道:“我不会揭发你,你是个好人。”
了净苦笑道:“你怎么知道?”
书生举起杯子:“你不是请我喝酒吗?”
“哈!”了净大笑,又倒了两杯酒,举起杯道:“就敬这个好人。”
两人又喝了一杯。那书生道:“我对这妖孽的事很感兴趣,你能不能多说些?”
了净受了一肚子气,连日的委屈无人相信,现在终于有一个人肯听,自然一股脑地说了出来。他一边喝酒一边讲,从在藏经阁中找到残页开始,说到自己师父为自己受罪,逃离少林为止。
他没喝过酒,等到察觉自己醉了时,早已头昏脑胀,话也说不清楚。
“这些事……够离奇吧……他才十五岁呢……骗谁啊。”
那书生道:“看似离奇,其实只要事先筹划,也不是不可能。”
了净嘻嘻笑道:“真的吗?”
那书生道:“大师醉了,休息吧。”
了净口中含糊不清地说道:“还有一段……我后来……又见到他一次……在我准备回少林寺的时候……”
他说到这,实在是昏昏欲睡,说不清楚了,只得道:“我……你……你叫什么名字……”
那书生道:“我叫谢孤白。大师,有缘再见。”
了净道:“谢……孤……”
他话没说完,便沉沉睡去。
他不应该喝这么烈的酒的,叫什么白干……
他到很多年后都后悔那一天叫了白干,所以之后再也不喝白干了。
当天晚上,了净从床上爬起,吐了一大滩在夜壶里,只觉得口干舌燥,头痛欲裂,摸黑找到水壶,就着壶口喝干了,又趴在床边睡着。
第二天醒来时,他在桌上发现了一张纸条,看到上面只写了两个字——
嵩山。
又是叫他去嵩山,跟明不详说的一样。了净猛然想起,为何他会对这名书生有似曾相似之感。他的笑容让他想起明不详。不,严格说来,他们的笑容也全然不似。明不详笑起来时有如温暖和煦的阳光,这书生却是淡然的冷漠。但不知为何,这书生的笑容却让他想起明不详,即便他们的长相也截然不同。
他向掌柜的打听昨天那人,掌柜的说,那名书生在这里住了两天,本来似乎想上山,后来不知道为何,昨晚就走了。可能是上山了,也可能不是。
了净觉得可惜,他知道那个人绝非普通人物,只恨自己未能与他结交。
嵩山……
他本来对明不详说的话尚有疑虑,但那名书生也叫他前往嵩山,这两人说的话如果不是巧合,就是嵩山一定有什么他必须去的理由。
他在往武当的路上找到本松两人,他们差点被少林寺的堂僧追上。了净保护他们躲到湖北,最少,他还是救到两个人。
在往嵩山的路上,他终于听说少林寺对师父觉如的处置。
降职五等,贬出少林,转任山西白马寺住持。
他不知道自己该是高兴,还是担忧。
少林寺内,钟声悠扬,梵唱不绝。
觉空改变不了觉生方丈当众宣布的事实:觉如流放山西白马寺,新任正语堂住持由觉空首座推荐。
觉生方丈已经尽力降低这处置的后果,让觉空推荐正语堂住持,等于四院八堂,正俗各半。
只有觉空知道,在满涨的怒气当中,看似两全其美、各退一步的处置,往往更是加深矛盾的处置。
他站在普贤院的大殿前,忽然又想起了师父说的那句话。
“佛可灭,少林不可灭。”
第19章 觉空
提起穆家,在河南开封无人不知。他们以丝绸生意起家,是当地最大的望族,单是族人在当地就有五十余户,亲眷四百多口。在这世道,富可敌国四个字已经过了时,当然,这样的夸饰即便用在穆家这样的家族也是太过,但富可敌派,倒是贴切。寻常的小派门不说,比起在江西雄霸一方的彭家,穆家也毫不逊色。
为了方便亲族间往来,打从天下大势初定时,族长穆昆就圈了一大块地,足有五里方圆,围着这块地造了一座三丈高的城墙。城墙上可供人行,又设有看守台,东西两面各开一座门,可容一辆四驾马车进入,当中街道整齐,有各式庄园华厦上百所,供给族人居住。这是个浩大工程,前后招募工匠数千人,穆昆没能熬到落成,等了十五年后走了。
新任的族长是他的长子穆清,穆清依循着父亲的吩咐继续这个工程。又过了七年,穆清生了一个儿子,单名一个劼字,表字固之。穆清的意思,自是希望这孩子能勤奋努力,守成家业。再过三年,穆家庄终于落成,穆清提字落名。
这座小城,足足盖了二十五年之久。
这本是穆家居所,照理该以园为名,但一来穆园实在难听且犯忌讳,二来,以穆家庄的规模,已经不能称为居所,更该称为一座小城,若取名穆家城也太奇怪,若称为穆家堡,又沾上太多江湖味道。穆家只是商人,族人习武也多半只为自娱,穆清是个脚踏实地的朴实人,不想取些奇巧哗众的名字,简单写了个名字,就叫穆家庄。
穆家庄落成之日,穆清席开千桌,办了七天流水宴,日夜供餐不停,无论当地居民、南北商旅、贫富老幼,只要愿意上桌,都是好酒好菜招待。这样一座别开生面的豪宅落成,开封城的居民也觉与有荣焉,加上穆清虔诚信佛,在当地传有善名,大伙儿奔走相告,那几日,开封真是一片祥和升平、喜庆洋洋。
然而欢腾中,唯有城东一名老相士闷闷不乐。他看了穆家庄的风水,见四周围得滴水不漏,叹口气道:“穆围其中,不就是个困字?”他摇头不已,吃完了流水宴,包了半只残鸡,顺走一瓶劣酒,回家浇愁去了。
除了五十余户、四百多口的穆家人外,这小城里还住着两百名护院保镖、五百名奴仆随从,马厩骏马百匹,酒窖里还珍藏着几百坛绍兴佳酿。穆清不是好酒奢侈的人,仅止于小酌,这些看似奢华的开销,对穆家而言只是日常生活所需的正常用度,更不提粮仓里粟米千钟,牧圈里鸡鸭牛羊,一概不缺。
穆清的父亲穆昆建立这个小小城池,并不是单纯圈地自娱,或者自隔于世,他亲眼见过太多武林仇杀,纷争混乱,在那个初见太平的世道,这是未雨绸缪。而即便昆仑共议已经过去了三十年,不时仍有江湖械斗。
穆清懂这个道理。每年佛诞他都会带着亲眷前往少林礼佛,捐出一笔可观的香油钱,回程时,会顺路拜访少室山东边的嵩山派。
无论那年礼敬少林多少,给嵩山中岳庙派添的香油,都是一样多。
若说差别,就是给少林的,出自于虔诚,给嵩山的,则是出于礼貌。
一僧一道,只隔着少室山的两边。少林在西,嵩山在东。
开封偏偏是在少室山的东边。
昆仑共议后,九大家划分疆域,昔时的嵩山不过是少林辖内的第一大门派,正如彭家与丐帮。三十年过去了,少林寺中只闻经声,不闻俗世声。
二十五年前,在开封的嵩山弟子渐多了,商丘的铁剑门对于嵩山的礼数隐隐然比对少林还周到。
二十二年前,泰山派与嵩山派结成姻亲,此后嵩泰不分家。
十八年前,山东境内的马贼被扫荡一空。嵩山弟子以保乡卫土之名,派人在山东境内广立道观,收徒授艺。
九年前,武当一名叛徒逃至山东,在山东遭到嵩山弟子擒杀,尸体送回武当,少林驻扎在灵岩寺的监僧竟一无所知。
现而今整个山东的所有大小门派,只听嵩山号令。
开封、商丘一带处于山东往少林寺的咽喉之地,就成了尴尬的地方。由于靠近少林,这两处多有僧人走动,虽则寺宇林立,道观却也不少。
直到穆家庄落成后,穆清才稍稍安了心。
打从穆劼懂事起,他就住在穆家庄,出了门见的不是叔伯阿姨,便是堂兄弟表姐妹。家里婢女奴仆供他使唤,吃穿用度都是上好的,到了五岁时,便有夫子教导读书写字,偶尔离开穆家庄,出入尽是保镖随从,俨然就是这个五里南柯中的小太子。
穆劼七岁时,嵩山向武林广发名帖,召开武林宴。这举动直接绕过了少林寺,不知为何,少林寺竟也不管,还派了使者参加。武林宴上,九大家使者齐聚,当中有华山掌门亲弟严颖奇,丐帮也派了抚州分舵主,彭家的代表彭老丐与会。武林宴上,嵩山派当众宣布改名嵩阳派,以嵩山之阳为嵩阳,嵩山之阴为少林,免去少林独占嵩山之名的偏议。并请武当使者回报当时的昆仑共议盟主——武当派的古松道长,称同为道家源流,愿结盟好。
这下子少林寺再怎样顽愚也不能默不作声,自来提到嵩山便是少林寺,嵩山派改名嵩阳,表面上是免去误称,实际上却是一分为二。嵩山派既然是少林辖下,称嵩山为少林又有何错?更何况,嵩山派又不是九大家之一,又哪来的资格与武当结盟?
于是乎,武林宴上,少林使者指责嵩山行为逾矩,嵩山掌门曹令雪借题发挥,反指责少林寺不通俗务,治理无方,将少林僧人赶了出去。各派使者知道事情非比寻常,纷纷告辞,赶忙回报。曹令雪特别留了华山派严颖奇密谈,之后严颖奇独自离去。
随即便是少嵩之争。
这场昆仑共议之后最大的一场门派之争,战局却是令人啧啧称奇。中岳庙与少林不过一山之隔,少林使者前脚刚踏回寺门,嵩山派已倾巢而出,千余门徒包围少林寺。当时当权的高僧多属智字辈,方丈智泉下令紧闭寺门避敌。
这第一步便已走错,嵩山派的实力实不能与少林抗衡,虽打了个措手不及,但少林寺内当时犹有堂僧千余,突围一战,不落下风。但智泉是有道高僧,不忍交兵杀伤人命,只想以和拒战。
只这一耽搁,嵩山派早已派人通报,山东境内所有帮派门人纷纷响应,陆续赶来。不到一个月,包围少林的人数竟已过三千,此时少林便想一战也不能了。不仅如此,寺内粮草匮乏,嵩山援军仍不断赶来。
曹令雪包围少林,却只困不攻,反派人埋伏在各处险要。此时听闻圣地被围,河北、河南、山西一带的少林弟子纷纷赶来支援。各寺住持修行高深,却无一人善战,援军各自为政,只说会师少林,无人统辖,未抵少室山,就在各处险要遭遇伏击,或死或伤。这一招围城打援,打得少林寺手足无措。
智泉方丈等不到援军,又见寺中无粮,只好出战。寺门大开,千名僧众倾巢而出,嵩山派一战即溃,退入寺外树林深处。僧众以为胜券在握,趁势想要攻向中岳庙,结果半路遇伏。林中一场大火,烧死僧众两百余名,伤者四百余名,普贤院、观音院两院首座,正见、正命、正进三堂住持战死,文殊院首座率众死战,逃回寺中。一千多人出战,只有四百人逃回,余者非死即擒。
当时正在湖南的彭老丐对这件事情的评语是:“这下好,起码解决了粮食问题。只是不知道和尚吃不吃得惯道士的饭菜。”
智泉方丈无计可施,只是佛心大恸,办了场法会,为亡者诵经超渡。此时嵩山要取下少林已非难事,眼看这座千年古刹便要沦陷,曹令雪却突然按兵不动。
与此同时,另一件不为人知的小事,是严颖奇在武当境内惹了事。很多人都以为这是一桩不相干的事,却没人问,为何严颖奇会出现在武当。
战火也波及到了开封的穆家庄。
少嵩之争开始后,穆清下令所有族人不准离开穆家庄,两百余名请来的护院保镖日夜巡守。
第一批踏入开封的武林人士是嵩山派,他们早早收到指示,自山东入境,取道开封。他们随即赶往少林支援,并未在开封逗留。之后的几批嵩山人马,或五十,或一两百,也是如此。
直到两个月后,少林寺大败的消息传来,人心惶惶。
穆清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即便开封也落入嵩山派的掌握,也不影响穆家的生计。但若战事拖延下去,那便难说了。
那是七月酷暑之时,信阳的一百多名少林弟子绕开了埋伏抵达开封,他们打算在这集结人马,从后方袭击嵩山派。
他们探听到消息,另一批嵩山人马,数量约摸百人,也自山东抵达了开封。这场遭遇战势必在开封展开。
于是,穆家庄的城堡与地势,恰恰成为了胜败的关键。谁占据了穆家庄,凭着城墙优势,就定能稳住不败,甚而对少林寺而言,穆家庄会是他们集结兵力的所在。
少林弟子自西门而来,嵩山弟子则自东门抵达,双方并未察觉与另一派的人马只隔着一座穆家庄,同时递出拜帖,要求穆清放行入庄,以便布置战事。
穆清立刻陷入了困境。他虽向佛,却不想得罪嵩山,尤其是听闻少林大败之后,无论让谁进庄,都是困难。何况他又听说之后还有大批的少林弟子即将赶来,而山东就在左近,泰山派的弟子也有不少正赶往开封驰援。
穆清还了请帖,婉拒两方概不援手,这是他想到最好的办法。
然而,事与愿违。
就在他拒绝之后,嵩山派的百余门弟子立刻对穆家庄发动攻势。占据穆家庄,便能取得地形优势,这对他们来说太重要。
穆昆花了二十五年以期建成用于庇护家族的堡垒,如今反而成了祸因。守卫的保镖护院武艺不如正规弟子,尤其这几年在穆家庄过得清闲,更无斗志。十几名嵩山弟子甩了钩锁攀上城墙,有些被拦阻斩断,摔得头破血流不在话下,有些动作机灵的,跃上了城墙,就在城墙上与护院搏斗,转眼就有十余人伤亡。就这样一拦阻,更多的嵩山弟子趁机攀上城墙,人数一多,就在城墙上腾出了位置掩护同伴,渐渐往城门移动。
穆清见如此景况,知道无论胜败,与嵩山派势必结怨,情急生智,赶紧派人开西门,迎请少林门人协防。
少林弟子赶到东门时,东门已被攻破,嵩山弟子虽折损了十余名,但穆家护院伤亡更重。少林弟子大声喊杀,冲入战阵,他们个个武艺娴熟,比之寻常护院全然不是一回事。嵩山弟子正战得力疲,一场力战后,死了三十余名弟子,余下伤退逃去。
穆清当即喝令关上城门。
他知道,穆家庄已经成了战场,他命令妻子收拾细软,带着儿子穆劼往武当避祸,也让穆家亲族各自散去,自己却留下来顾守穆家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