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下 第46节
三十几年前,还年幼的他亲眼看着这块荒地,扫出第一片空地,叠起第一块砖瓦,即便之后将成焦土,他也要守在这里这处他引以为傲的穆家庄。
族人还来不及收拾行李,第二天一早,穆清登上城墙,东门边,远远可见尘土飞扬。那起码是超过两三百名的行伍,一幅打着“嵩”字的旗号正迎风飘扬。为首的少林弟子喊道:“大家别慌,张师兄正要赶来,等张师兄来了,这帮贼子不足为惧!”众少林弟子齐声吆喝,士气大振,似乎对那名“张师兄”极有信心。
穆清可没有任何信心。
在嵩山派攻入之前,穆家族人便各自散去,他们只带走一些银子,马匹要留给少林僧人作战用。只有穆劼母子因为身份特殊,才有一驾马车,让两名护院护送离开。
就这样,穆劼跟着母亲前往武当。半路上,两名护院见财起意,劫掠了马车银两,母子两人只得一路乞讨,一路前往湖南。这旅途的颠沛流离,让从未吃过苦的穆劼终身难忘。当时的武当掌门古松道长正在昆仑,代掌门古虚收容了他们。
他们在武当住了一个月,就听到新的消息。历时八个月的少嵩之争结束了。嵩山派大败,曹令雪卸下掌门之位,让与弟子韩默影,前往少林受囚,十五年后,病死于少林。嵩山派也离开中岳庙,迁至泰山。为免激化冲突,少林名义上虽为嵩山派之主,实则山东境内事务,无论大小,多由嵩山自行处置,无须上报。
少嵩之争改变了很多事,对年仅七岁的穆劼而言,改变最大的是他的家。
穆家庄已经化为一片焦土。
城墙颓倒,极目所见尽是断垣残壁,原本华丽的庄园只剩下焚烧过后的余烬,旧时游玩的庭园,哪还闻鸟语花香?二十五年的积累与苦工,换得不足五年的繁华落寞,以及一片亟待收拾的荒土。
穆劼看到母亲跪在旧居恸哭的模样,却没有看到来迎接他的父亲。
来的人是名和尚,年约四十有余,剑眉星目,颇有英气。
“贫僧子秋,一叶知秋的秋。请问是穆家公子吗?”
穆家破败了,族人们没有再回来。子秋和尚收留了穆劼母子,在穆家的旧址上盖了一座净露寺。
“以净露熄业火,方能灭却烦恼,消灾解厄,安抚亡灵。”子秋大师这么说。
穆劼发现,子秋大师与其他僧人显然不同。其他同辈僧人颂念早晚经课时,他并未参与,相较于其他僧人的严谨,子秋大师显得有些行止轻浮。作为净露寺的方丈,他竟然还有妻儿。
“我叫张继之。”他第一次见到子秋大师的儿子,是在他十岁那年。他想拜子秋为师,子秋便介绍了自己的儿子给他认识。
“他大你两岁,比你早入门,你以后要叫他师兄。”
穆劼行了一个礼,叫:“师兄好。”
张继之嘻嘻笑道:“走,师弟,我带你去练功。”
子秋笑道:“你这三脚猫功夫,也想教人,去扎马步去。”
张继之嘟起嘴说:“娘叫我去念书呢。”
子秋道:“书也要读,武功也要练,一样都荒废不得。别忘了,你叫什么名字?”
张继之道:“我叫张继之,要继承爹爹的名声,要文武双全,才不辜负了铁笔画潮张秋池的大名。”
子秋哈哈大笑道:“就是这样。念完书,还要学写字,知道没?”
张继之老大不乐意地点点头,拉着穆劼走了。
此后,穆劼便与张继之一同练功、写字、读书。
比起张继之,穆劼不仅天分上高出一截,也更为刻苦勤奋。他的努力让张继之十分不解,某次,张继之问道:“认识你这么久,没见你休息过,你这么拼命干嘛?”
穆劼回道:“我爹帮我取名劼字,表字固之,就是要我勤奋努力,守成家业。”
张继之问道:“你哪来的家业?那间破屋子吗?”
这话刺得穆劼隐隐作痛。他曾有家业,就在净露寺的所在,曾有过容许并驾马车的大道,还有一间间华美的庄园。城墙上站着护院,他跟表哥一起放着风筝,下人在他身后呼喊,伺候着要他赶紧吃饭。到了夏天,他还有从水井里捞起来的冰凉西瓜,满口的果肉与甜美的汁液,他只吃了两口,就丢在桌上,因为他更想吃从南方送来的荔枝。
但他不怪张继之,他是净露寺方丈的儿子,他没经历过这些。
十五岁那年,子秋把他带到父亲的墓前。
除了鲜花蔬果,子秋还备了一盘宫保鸡丁、一碗烧肘子、一碗鲍鱼片翅羹、一瓶绍兴酒。
一个和尚备这么多荤菜祭拜,当真是不伦不类。
但他知道,母亲说过,这些都是父亲爱吃的东西。只是现在,就算自己也吃不上几回这些东西了。
子秋对着穆清的坟墓长揖一拜,又拉着穆劼磕了三个头,然后让穆劼坐下。
“我没跟你说过,你爹是怎么死的。”子秋说道:“你想知道吗?”
“是嵩山派害死的。”穆劼说道:“他们放火烧了穆家庄,杀了我爹。”
“是嵩山派害死的,这话只对了大半,并不全对。”子秋说道:“烧死你爹那把火,不是嵩山派放的。”
穆劼一愣,说道:“不是嵩山派,那会是谁?”说到这,他惊恐的目光看向他师父。
子秋说道:“嵩山派知道我们会在穆家庄集结,袭击他们的后路,于是从嵩山分派了五百名门人过来,连同山东赶来的泰山弟子三百人,团团包围了穆家庄。当时,守在穆家庄的人只剩下八十名少林弟子,要以八十人抗衡八百,就算仗持着穆家庄的地形,那也是不可能的。”
穆劼问道:“不是说会有援军?少林弟子要聚集在开封,断嵩山的后路。”
“不会有援军的。”子秋摇摇头,考虑了一会,继续说道:“这个假消息是我故意放给嵩山派知道的,从一开始,守在开封的就只有最早赶来的一百一十二名弟子跟我。”
穆劼先是不解,后来猛地醒悟:“这是诱饵?”
子秋道:“不仅是诱饵而已。”他想了想,又道:“要解少林之围,就要分散嵩山派包围少林的兵力。我们一进穆家庄,除了守城,就在城内各处铺满稻草、火油等各种易燃物,你父亲一看,就知道我们要干嘛了。”
穆劼道:“你们要焚城?!”
子秋点点头道:“你很聪明,要是继之有你一半的聪明勤奋便好了。”他叹了口气,只有提到儿子时,他会忍不住叹气,对于穆家庄的往事,又说得好像是一件寻常事情一般,“你父亲想阻止我们,但我没有答应他。我们要他离开,他不肯,他说,这里是穆家三十年的心血,是他亲眼见着高楼起,也要看他楼塌了。”
“大军来袭前日,我们本想强行将他带走,他先是苦苦哀求,后又以死相逼,又说一旦离开穆家庄,他便要大声嚷嚷,让人尽皆知,最后更说要纵火自焚。此时城内满是易燃物品,就是一丁点火苗也会酿成巨灾,更让计划失败,我敬重他决心,便将他留在庄内。”
穆劼听着,他猜到后来发生的事情。
“我们埋伏在城外,你父亲关上城门,就守在你故居,也就是净露寺那里,等着嵩山派的弟子攻破城门。他们见到一座空城,还来不及找到你爹,我们八十个人就守住前后门,将火箭射入城中,顿时火光冲天。嵩山弟子慌忙逃窜,想逃出来的,又被我们堵住城门,进退不得,或擒或杀。八百名弟子,只有几十名侥幸逃脱,而穆家庄,也就成了一片焦土。”
“所以净露寺的甘露,其实是要灭我爹身上的火。”穆劼道:“是纪念我爹的舍生,跟穆家四百余口的基业?”
“你爹是个虔诚的信徒,据说,他死前口颂佛号,走得很安详。”
穆劼摇头说道:“那是不可能的,我爹虽然信佛,却没这么虔诚。他烈火灼身,想必死得惨不堪言。”
子秋没有否认穆劼说的话,只问:“对于你爹的事,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穆劼问道:“师父说嵩山派害死我爹爹只对了大半,并不是全部,剩下的部分,是师父你吗?”
子秋道:“我虽有憾,但即便重来十次,我依然会放火。事所当为必为之,你爹的死,不能算我头上。”
“那另外一小半,又该是谁负责?”穆劼问:“是怪我爹迂腐?”
子秋遥遥指着西边道:“是少林寺那群和尚。”
穆劼问:“怎么说是少林寺害的?”
“若不是他们颟顸无能,又怎会让嵩山坐大?又怎会引起少嵩之争,死伤这么多人命?这些口颂佛号的和尚,除了祝祷又会什么?靠佛祖保佑少林,保护开封,保护少林辖内的四省子民?”子秋越说越是愤慨,到最后,竟咬牙切齿起来。
穆劼第一次见到他师父如此愤慨激动,也是第一次听到一名和尚如此辱骂少林,甚至辱骂佛祖。虽然他早就怀疑,师父不是普通的和尚。
“到了生死存亡之际,还要俗家弟子剃度入堂,才能指挥作战,领导师兄弟。这群颟顸的和尚。他们是害死你父亲的另一半祸首。穆劼!你要记得,让权力落在无能者的手上,就是灾难,就会害死像你父亲这样的无辜。你要记着,保护这四省居民的,不是佛祖,是少林寺。你要记得……”
然后他就听到那句话,一句对于少林寺而言,最为离经叛道的那句话:
“佛可灭,少林不可灭。”
穆劼没有怪他的师父,他知道师父是对的。
穆劼十七岁时,张继之仍是如同往常的皮赖,他并没继承父亲的聪明才智,无论武学文采,都被穆劼远远地甩开。
即便没有父亲教养,即便是一师所承,穆劼永远走得端正,坐得稳重,行止有度。年纪越大,穆劼的眼神就越见锐利。张继之不知道的是,很多年后,这锐利的眼神将转为稳重,又转为深沉,直到如一泓不见底的深潭,几不可测。
张继之有些嫉妒,因为父亲也将寺内的要务交给穆劼处置,包括巡守开封。
少嵩之战过后十年,嵩山派虽已大部分臣服,但仍有未除尽的余孽,怀着当年的妄想。他们表面上已与嵩山划清界线,实则蛰伏于暗中,不时扰乱破坏,企图消耗少林元气,以遂他们心中大愿,让嵩山立于少林之外,成为独立的门派。
穆劼没让子秋失望,他巡守不过一个月,靠着蛛丝马迹,就抓住了七名叛离嵩山的弟子。他们正准备趁夜纵火,袭击净露寺,他们的目标,是刺杀子秋。
抓到这七人后,子秋审讯完毕,连少林寺也不通报,一律斩首,不仅将首级悬于城墙上,还将尸体剥皮,用七根长竹竿吊起一片血肉模糊的残躯。
张继之觉得恶心,对父亲说道:“你杀了他们也就是了,弄成这样,太残忍了。”
子秋叹口气,对着张继之摇摇头,似乎连解释也懒了,转过头去问穆劼:“你说,残忍吗?”
“杀一儆百,方收成效。起码让他们的党羽不敢再犯开封地界。”
张继之道:“他们要是来报仇怎么办?我们少林是佛门正宗,我佛慈悲……”
他话没说完,子秋就大骂一声闭嘴,张继之一愣,子秋接着说道:“等到他们在开封杀了人,你再来说残忍不残忍。怎样才叫残忍,无辜而死才叫残忍!”
子秋甚少大声斥责张继之,这一吼,张继之讷讷地不敢再开口,只得低声道:“父亲教训的是。”
子秋道:“他们若敢再来,那也甚好,一并除之,大快人心。”
说完转过头去,对穆劼说道:“你跟我来。”
穆劼点点头,跟了上去。
两人走在开封府的旧城外,古墙上有岁月刻蚀的斑驳痕迹。
穆劼看向师父,十年过去,师父的背似乎有些驼了。
“你知道少嵩之战时,嵩山派包围了少林寺,曹令雪为何迟迟不攻入吗?”
他突然出了个问题,这一直是武林中的大疑问。无人知晓当初曹令雪只围不攻的用意,只认为这是曹令雪的极大失策,甚至是导致后来少林反败为胜的关键。
见穆劼没回答,子秋接着说道:“因为攻下少林也没用。少林是当今天下第一大派,他吃不下,一旦灭了少林,少林弟子的反扑足以让嵩山派灭亡。”
“既然进不能胜,退不能成,这场少嵩之争要怎么收尾,又为何要打?”穆劼反问。
“他除了要少林承认嵩山自立门派,还希望能成为九大家之外的第十大家。他等人来调停,只要九大家介入,他就能以少林作威胁,让其余八大家承认他,届时他再解少林之围,不仅名正言顺,还能得偿所望。”
“没有其他各门派介入。”穆劼道:“各大派都当没这回事。”
子秋道:“这话得分两头才能说清。先说九大家,他们心里都有些底,昆仑共议就是九家,九家共推盟主,多了一家,自己的利益就少了一分。嵩山虽然势大,较之丐帮、崆峒、点苍、武当又算得了什么?少林与武当亲近,古松或许会帮,但他人在昆仑,古虚不敢拿这主意。昆仑不介入,其余八大家更不会介入。”
穆劼道:“曹令雪绸缪已久,没有把握焉敢挑起争端?他绝不会犯这错误。”
子秋道:“这就讲到第二桩事。嵩山不过是少林底下一个小门派,开武林宴,其他各派顶多派弟子门人送礼祝贺,面子做到足的,也就丐帮让抚州分舵的彭老丐来。唯有华山,竟然派了掌门亲弟弟严颖奇来,这是为什么?”
穆劼恍然:“他们早有勾结,这是有备而来。”
“华山与少林在山西向来有疆界纷争,曹令雪答应事后以酬谢调停为由,威逼少林,让华山取得这些争议疆界,换得华山介入调停。但仅此一派并不足够,离开嵩山后,严颖奇就到了武当,他是代替嵩山当说客。古虚或许作不了主,但出面调停,等待古松介入却是可以,古松是当今盟主,他介入了,便是昆仑共议介入,如此一来,曹令雪就能得偿所望。”说完,子秋哈哈大笑道:“没曾想严颖奇那个白痴向来好色,竟然在往武当的途中看上一名女子,坏人名节。那女子不甘受辱上吊,被武当底下一个叫仙霞派的小派门知道了。那位掌门杨景耀也是条汉子,追着严颖奇一路追到陕西,两人交手,严颖奇不敌,被他打死,这信息自然也传不到武当。”
他哈哈大笑,又接着道:“可惜杨景耀不知真相,只知华山最是记仇,华山一滴血,江湖一颗头,他怕遭报复,于是解散仙霞派,安置好老小,独自上华山领罪。严颖奇劣迹斑斑,全武林都清楚,他要不是华山掌门的弟弟,能不能活过二十五都是问题。这事本是华山理亏,华山派却怕杨景耀从严颖奇身上知道什么,硬是杀了杨景耀灭口,还欲盖弥彰地发了仇名状。可惜了杨景耀这样一条铁铮铮的汉子……继之刚才说残忍,怎样叫残忍,这才叫残忍。”
穆劼这才恍然大悟。
“仙霞派是武当门下的,古松道长向来器重杨景耀是个人才,这事过后,趁着自己还是昆仑共议的盟主,就定了新规矩,奸淫妇女本由门派自行处罚,改成了天下共诛的大罪。”
“这一段来龙去脉,师父是怎样想出关联的?”
“我哪想得出来,这是曹令雪自己说出来的,他还在少林寺作客呢。”子秋说道,“他这么爱少林,围了足足半年,下半辈子也别想离开了。”
穆劼问道:“即便严颖奇误事,少嵩之战前后八个月,消息应该早就传到昆仑,为何古松道长迟迟没有介入?”说到这,他恍然领悟,看着子秋说道:“师父,是你去拦阻了古松道长,让昆仑不要插手少嵩之争。”
子秋看着穆劼,又叹了口气,穆劼知道他想起了张继之。子秋接着说:“嵩山不能赢又退不得,这一仗少林必胜无疑,既然如此,又何必让昆仑介入,让嵩山得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