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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下 第47节

  他想了想,又接着说道:“你聪明胜过继之百倍,心性更是坚韧。你……考虑过出家吗?”

  穆劼回道:“我是独子。”

  子秋道:“独子也无妨,你可以做我这样的和尚。”

  至此,穆劼才知道,为了解救少林,五名俗家弟子剃度入堂,子秋便是这五人之首,江湖人称铁笔画潮张秋池,是智勇双全的奇才,也是少林取胜的关键人。少嵩大战后,其余四名俗僧都留在少林处理寺务,唯有子秋不愿留在少林,来到开封担任净露寺住持。一来开封是山东与河南的交界,就近监视嵩山,二来也是厌恶少林的习气,三来,也有一点来找穆清后人的意思在。

  子秋道:“少嵩之争,明面的争是武斗,然而武斗之下尚有许多暗流潜伏。这看不到的争斗往往比台面上的武斗更要凶狠百倍,一步走错,满盘落索。你务需三思、四思、十思、百思,至无遗漏处,方可踏出一步。”

  穆劼点点头,道:“弟子明白了。”

  “以后我所有的一切,都会给你。”子秋拍拍穆劼肩膀,道:“少林的未来就交给你了。”

  自此以后,子秋将寺内事务尽皆交给穆劼处理,更无视少林规矩,将一身武学尽数传给穆劼。至于张继之,子秋像是放弃了他一般,既不要他练武,也没再催促他读书。张继之也与穆劼渐行渐远,两人见面,往往连招呼也不打,甩头就走,穆劼也从不理会。

  只是子秋的身体似乎渐渐虚弱,又过了两年,子秋发了风症,险险丧命,虽然救了回来,却是自此卧病在床,再也不曾起来。

  他终究是老了。

  看见子秋病倒,穆氏也担心起自己的身体,时常催促穆劼完婚,然而穆劼却总是迟迟不肯允诺。

  子秋病倒后,净露寺便全然交给穆劼打理。少林寺时常发来一些信件,都是寺中疑难,需要子秋意见决断,穆劼也一并回了,手段利落,见解高明,竟也无人怀疑不是出自子秋手笔。

  又一年过后,穆劼察觉,近来的开封又有不明人物蠢蠢欲动。

  “又是嵩山那群杂种。”穆劼心想。

  那一日,穆劼四更便起,到净露寺办公,刚到自己房门前,却见门锁歪了一边。

  他向来精细克己,离开房门上了锁,必将门锁摆正,一丝不茍。门锁歪了,便是被人动过。这门锁锁匙只有自己与师父各一份,莫非是师父来过?

  他凝神戒备,开了锁,刚推开门,一道白光便迎面劈来。

  然而穆劼早已有备,侧身避了开来。四名蒙面杀手向前围攻,当中一名身材细瘦有致,竟是名女子。

  穆劼以一敌四,大声呼救,未几,净露寺的监僧赶来,十几名僧人将四人团团包围。当中一人忙喊道:“快撤!”声音甚是熟悉。

  四人本欲杀出重围,却被堂僧拦阻,逃脱不开,没多久便一一受擒。穆劼拦下喊撤之人,掀开面罩。

  果然是张继之。

  张继之讷讷喊道:“师弟饶命!师弟……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是被逼的……”

  那名女子骂道:“你求他干嘛?狗娘养的穆劼,害了我嵩阳派七条人命,韩默影那龟孙子怕你们,嵩阳的好汉不怕死!”

  张继之骂道:“你这臭婊子闭嘴!”又转头哀求道:“别让我爹知道。师弟……我求你,饶我一命,饶我一命……”

  穆劼缓缓闭上眼,似在思考。北风呼啸,忽尔,下起雪来。

  ※

  “求你了,饶他一命。”病榻上的子秋哀声告饶。这个曾经主持过少嵩大战,智勇双全的英雄人物,如今只是一个老父亲,用虚弱的语气恳求,眼神中哪有昔日的半分光彩。

  他扶着穆劼的肩膀,从床上翻倒跪下,穆劼要扶起他,他却叩头在地:“我只有这个儿子,唯一的血脉!他是你的师兄,你们是一起长大的!你们一起练过武,对过招,吃过同一锅饭,喝过同一碗汤!”

  张继之为何勾结嵩山余孽,犯下背叛少林、行刺同门的大罪,原因他们都知道。但追究原因,已经太迟。

  他勉力嘶喊着,哪怕早已气若游丝。

  然而他没听见穆劼的反应。

  子秋抬起头来,他看到一条挺直的腰杆,还有一张坚毅削瘦的脸,那双本来带着锋芒的眼,此时已转为成熟内敛。

  张继之不能留,少林英雄张秋池的儿子,加入嵩山派反少林的行列。是多大的讽刺。

  他不死,更会动摇少林寺的法规威信。

  若张秋池的儿子触犯门规都要死,还有谁敢心存侥幸?

  穆劼只说了一句话。

  “佛可灭,少林不可灭。”

  子秋颓坐在地,嚎啕大哭了起来,只是不停地捶胸顿足。

  张继之被判了刑立决,没送回少林,直接在开封处刑,是穆劼亲自动的手。他让张继之走得没有一丝痛苦,便似在睡梦中般。

  张继之的母亲,子秋的妻子,听到判决后便离开了开封。白发送黑发,她没法陪爱子走完最后一程,此后,没有再回来。

  剩下的三名刺客并没有死,第二天晚上,一名蒙面人闯入,偷偷打开了牢房,放走了三人。

  他们自称嵩阳派,那是嵩山不被允用的名讳,他们是不甘屈于少林之下,嵩山中的激进人物。从他们的言谈之中,可以知道他们对当今掌门韩默影的不满。

  少林承担得起他们的袭击,而嵩山是否承担得起他们内乱?

  让他们坐大,他们会成为嵩山派内反嵩山的一分子,他们会不满韩默影这群人的治理,反噬嵩山,让嵩山衰败。衰败的嵩山,就再也无力危害少林。

  台面上的武斗,远不如台面下的斗争来得凶险,是铁笔画潮张秋池的双手将他捧起,他就要做得比张秋池更好。他的眼光要更远,要看得更宽;更透彻,更有手段。

  子秋在生命的最后一年,将自己所有的藏书、人脉通通移交给了穆劼,倾其所有,毫无保留。只有地位,那是后来穆劼凭着自己的能力,一步步爬上去的。

  他把一切希望全寄托在穆劼身上,期望他成为自己之后下一任俗僧的领导者。

  然后他死了,死前弥留时,他嘴唇一张一合,听不清楚说些什么。穆劼凑过耳去,只听到细碎的呢喃声,不停叨念着:“继之……继之……继之……。”

  之后穆劼一直留在净露寺,以俗家弟子的身份为少林寺筹划。

  二十五岁那年,穆劼终于成婚。他娶了崆峒掌门的侄女,生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为穆家留了后。

  二十七岁那年,穆氏得偿所愿,抱着孙子含笑离世。

  直到四十岁时,穆劼方才剃度入堂。他师承子秋,按序排辈,历任正进堂堂僧、正语堂住持,只用了短短几年,就当上了普贤院首座。

  经历对他来说,不过就是一个过程,即便没当上普贤院首座,也没有人会怀疑他的地位。

  俗僧第一人:觉空。

第20章 心浮气躁

  日正当中,少林寺四院前的驰道上聚集起了僧众,人群中,空开了一个三十丈方圆的空地,周围拉起了绳索。正对着大雄宝殿的方向,搁着两张长桌、四张椅子,自中算起,左首第一人是普贤院觉空首座,第二人是正业堂觉见住持,右首则是文殊院觉云首座,正见堂觉明住持。

  场中站着一名僧人,身高体阔,精壮结实,那是文殊院的堂僧了刚。一名俗家弟子走到场中,先依次对着四位尊长躬身行礼,又转身对僧人抱拳道:“弟子汪洋生试艺,请师兄赐招。”说罢双手虚握成拳,好似手中握了个鹅卵石般——这是少林握石拳的架势。低喝一声,递拳出招。

  握石拳是少林寺较为精深的拳法,握拳若握石,锻炼手指第二关节处作为击打之用。关节是人体最硬的地方,握拳若握石,让拳力更能集于关节处,使伤害逾倍。然拳头虚握,指掌间便有空隙,若击中敌人时手指内溃,力量反会卸去。握石拳于指力上要求甚高,若练得精深,以此为基础可练下堂武学的金刚指,往后精进,便能学得上堂武学中的龙爪手。

  汪洋生今年二十四岁,这是他第五次参加试艺。他修习握石拳已经七年,一拳挥出,两寸厚的桧木便如摧枯拉朽一般坏去。他快拳连环,将握石拳依序打将下来,架势分明,真不知下了多少苦功夫。

  了刚见招拆招,甚是稳健。堪堪拆到第三十二招,了刚卖个破绽,汪洋生觑得奇准,一记右拳正中了刚胸口。突闻唉呦一声,却是汪洋生抱着右手退了开来。

  觉云摇摇头,道:“可惜,差了一点。明年再来,当能过关。”

  汪洋生垂头丧气,先对了刚抱拳行礼道:“多谢师兄指教。”又对四位尊长行礼,退回人群中。他退下时用左手护着右手,显然刚刚一拳不仅没能击伤了刚,反倒折伤了右手。

  他虽惋惜,却不难过。他习武十七年,明年二十五岁应能通过试艺,这在少林中并不算老。其实以汪洋生的实力,若投在其他门派,早几年前便可领到侠名状。但众所周知,崆峒、少林两派对侠名状的考察甚是严格,少林弟子一旦通过试艺,就代表具备一定的实力。少林派发的侠名状,找起保镖护院的工作,价码就比其他门派高上一大截。侠名状只能领一次,领到了便终身为该派弟子,不得转投他派,因此,汪东洋宁愿多练几年武,也不愿转投其他门派领侠名状。

  少林的试艺比武并不定期展开,若有弟子想试艺,领侠名状,便向文殊院登记,弟子一多,文殊院挑选寺内较为空闲的日子,举办试艺。一般说来,资质平庸点的弟子,多数在二十五岁领到侠名状;资质好些的,会在二十二通过试艺;若如吕长风这类资质佳的,又认真的,多能在二十岁左右过了这道坎。至于能在十八岁左右通过试艺的,那算天资绝顶,是罕见的人才了。

  试艺通常由文殊、普贤两院各派一位住持主持。这是由于普贤院掌管戒律,堂僧需擒抓罪人逃犯,是以遇到资质佳、武艺好的弟子,往往会优先捡了去。而文殊院本掌管经书武学,自然由它主持,也便于指点弟子武功。

  但今日的试艺却多让两位首座入席,那自然是参与试艺者当中,有值得瞩目的人物。

  “弟子明不详,请师叔赐招。”

  “咦?”围观的僧众不少人都发出讶异的呼声。这名俊美少年脸上稚气未脱,看模样大约只有十五六岁年纪,竟也要来试艺?有些听说过明不详的,知道是觉见觉明两位住持看重的新进,也深以为奇。

  觉空看着明不详,问道:“明不详,你今年多大年纪?”

  明不详道:“到八月便满十六。”

  群众里又传来讶异的声音,当中还带着些不以为然的笑声。

  这笑声自是有理,自昆仑共议后这八十几年来,少林寺中通过试艺的,最年轻也是十七岁,之前觉如甚是看重了净,也不过巴望着他能在十九岁前通过试艺,给自己长脸。谁知了净贪懒,怕取了侠名状要入堂干活,死拖活赖,装病诈伤,直到觉如允诺帮他找个闲差,这才肯在二十四岁前参加试艺。

  了刚道:“你虽年幼,我也不会徇情,需得小心保护自己。”

  明不详道:“弟子明白。”

  说完也不作任何架势,径自走到了刚面前,伸指戳向了刚。了刚见他这一指来势甚慢,料他要变招,并不闪避,忽地明不详手臂一伸,戳中了刚胸口膻中穴,了刚脸色刹时惨白,退开几步,不停咳了起来。

  明不详这才行礼道:“师叔承让。”

  这一举动,连与明不详相熟的觉见觉明也大感讶异,不由得赞了一声:“好!”

  周围忽然嘘声四起,有人低声道:“这算什么?有这样放水的吗?”

  原来那了刚外号“铁块”,一身铁布衫练得精深。须知试艺时拳脚无眼,难免错手,试艺僧人需有防护,了刚这身功夫最是恰当,连那汪洋生练了七年的握石拳也把自己的指骨打伤,这明不详这样轻轻一指就把他推倒,谁也不信。那了刚是文殊院的正僧,有些知道觉见偏爱明不详的僧众,只认为是觉见或觉明授意了刚放水。

  唯有武功较高的僧人方看出明不详这一指的巧妙。他初时走势甚慢,到得了刚胸口三尺附近,却犹如风驰电闪一般。了刚一来料他要变招,二来想不到他这一指竟变得如此之快,膻中穴是气门,气门被破,一身铁布衫也无用,明不详此时已然赢了。

  这看似平凡无奇的一指,先是抓准了刚观望心态,由缓至急,快逾闪电,指力强横,一指便破气门,实是武学上的极大展现。威力虽然不大,已窥得武学要义之精妙。

  觉见听闻有人不服,心想:“就你们也想看出这一指的奥妙?差得远了。”他也懒得理会,望向觉云。觉云也被明不详这一指惊呆了,过了会才说道:“明不详通过试艺,领侠名状。”

  明不详行礼道:“多谢首座。”

  他这话一出口,底下僧众各自交头接耳,只是不服。

  觉空忽道:“且慢。”

  他向有威仪,一开口,场中立刻安静下来。

  觉见望向觉空,问道:“首座有什么看法?”

  觉空先是看着明不详,问道:“你叫明不详?”

  明不详抱拳恭敬行礼:“是。”

  觉空点点头道:“本座听说过,果然很好。”

  熟知觉空的人都知道,从他口中说出这一句“很好”,已是极大的赞誉。本以为他只是想夸奖明不详几句,岂知他又说道:“众人看不出你这一指的巧妙,你若这样领了侠名状,只怕弟子不服。”

  觉见问道:“首座还想怎么考校弟子?”

  觉空道:“了刚已经受伤,不能再战,换了其他相同修为的弟子,只怕也无法让众人看出你能耐。不如就这样……”觉空说着,伸出了三根手指。

  觉见皱起眉头,道:“要他接首座三招?这也太为难人了。”

  觉空道:“陪本座练个三十招如何?”

  他话说完,现场众人都是大惊,只是慑于觉空威严,不敢出声,但都心想:“要在觉空首座手下过三十招,便是一流的武林高手也难办到,这觉空首座莫不是存心给觉见住持难堪,坏了他的安排?”

  他们此时多数相信,明不详那一指是觉见或觉明授意放水,这两人均是正僧,觉空看不下去,所以出面制止。

  觉见也皱起眉头,冷笑道:“要不是贫僧与首座相识二十年,知道首座不开玩笑,换了旁人听到这句话,只怕还以为这弟子与首座有什么宿世大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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