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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下 第48节

  觉空道:“本座要伤他,也用不到三十招。”他站起身来,高大的身影把他的威严衬得更加慑人。他接着问明不详:“你可愿试?”

  明不详拱手行礼:“弟子接不了首座三十招。”

  觉空道:“放心,我不会伤你。”

  觉见淡淡道:“你已通过试艺,不用勉强。”

  明不详想了想,道:“弟子冒昧,请首座赐招。”

  觉见见明不详竟然答应,本想阻止,转念又想:“以觉空身份,若真在众人面前伤了一个十六岁弟子,那可就大失身份了。”于是对着明不详嘱咐道:“你小心。”

  觉空绕过桌子,站到明不详面前。他身材高大挺拔,比明不详足足高了一颗头,两人一对照,更有以大欺小之感。

  觉空道:“你进招吧。”

  明不详左掌抵右手,快逾闪电地打向觉空胸口,看似请招,却夹攻势。觉空伸臂格档,用的是最粗浅的罗汉拳。明不详不等招式转老,回身弯腰,扫向觉空下盘,是一招常见的秋风扫落叶。觉空刚避开这脚,罗汉拳当中一招“懒伸腰”已击向觉空胸口,随即明不详又使伏虎拳的“虎翻腾”。

  明不详接着连使七八招,全是下堂武学中的基础武学。

  然而这接连几招的粗浅功夫,才真让在场众人大吃一惊,佩服不已。

  原来明不详所使虽是基础武学,但前后招毫不相关,却又丝丝入扣。须知一套武学,招式之间往往紧密相连,方能自成系统,克敌致胜。这就叫套路。套路之所以存在,是冀以后招周护前招之破绽,或接续前招之攻势。如汪洋生刚才所使的握石拳,便是一套三十四招的拳法,招式间相辅相成。一套武学练到精深,自然能临机应变,交替使用,但大抵而言,套路是经过许多先人研究、洗炼打磨而成,自是同套武学的招式最能互补。

  然而明不详将许多下堂武学串连在一起,竟是不见窒碍,浑然天成。

  只一转眼,明不详攻出十七招,前后用了六种武学,看起来便像是一套新功夫。到了此时,众人都已经看得出来,觉空并未认真与明不详较量。他只守不攻,用的也全是罗汉拳,无论明不详变了哪种花样出来,觉空都只以罗汉拳阻挡。然而虽只是罗汉拳,明不详却也攻不进觉空身边,反在闪躲格挡中显得狼狈不堪。

  这样看起来,反倒是觉空以自己多年积累的深厚功底,嘲笑明不详的年幼无力。

  明不详却也不甘示弱,各式变化纷现,两人交战渐酣,一招快过一招,看得一旁观战的弟子们目不暇给。

  到得第三十招时,明不详一招夜叉探海,并起食中两指,戳向觉空胸口膻中穴。觉空也伸出两根手指,恰恰夹住了明不详手指。

  至此,围观僧人纷纷大声喝采。这一场交锋,明不详攻了三十招,用了十一种入门武学。他不仅精通且博学,加之能融会贯通,随机应变,通过试艺,再无疑虑。

  连方才试艺败下阵来的汪洋生也不禁感叹,这世上真有如此天才,果然是人比人,气死人。

  觉空放开明不详的手指,淡淡道:“可惜了,你若学过拈花指,这一招就能以无形指力伤我。”

  明不详脸上表情甚是懊恼,道:“那是上堂武学,弟子要学,还得很久呢。”

  “以你资质,也用不了多久。”觉空道:“你经历文殊院、普贤院,要不要往观音院历练历练。”

  觉见听得此言,暗暗冷笑。原来觉空亲自试验明不详,是存着收归己用之心。只听明不详点头答道:“弟子愿意。”

  觉空点点头,不再说话,径自回到座位上。

  其实觉见这番猜想只对了一半。了净的话觉空虽然不信,当中却有一个疑点。了净是寺内年轻一派佼佼者,明不详撞见他行凶,怎能不被其所杀?他见明不详击败了刚的手法,知道此子天赋异禀,确实可以抵挡了净一阵。

  “他若想隐藏自己,就无须用这么张扬的手法击败了刚,方才交接的三十招,也大可用较为平实的方式应战。”觉空想着,到了最后一招,自己让他有使出拈花指取胜的机会,高手过招,有时临场反应更快过脑中所想,方才自己更有意加快了过招。如果明不详无意间使出拈花指,那了净所言便为真。

  然而如他所料,明不详并不会拈花指,他所展现出来的功底、招式、临机应变与天赋,恰恰就是足以抵挡了净十数招的奇才少年所能展现的极限,除此之外,没有更多。从他身上,也找不到任何学过上堂武学的痕迹,每一招都是如此干净利落的入门武学。

  证明了明不详的无辜后,觉空才开始考虑将他纳为己用。然而,这事无须操之过急。

  明不详之后,试艺显得后继无力。一些想试艺的弟子在见识过明不详的能耐后大受打击,发挥反倒不如往日,平白被多淘汰了几个。

  端午之后,日渐炎热,人心浮动。

  觉见召见了明不详,问他之后的打算,明不详说希望能遍历四院,再入江湖几年。觉见赞他想法,暗示明不详勤奋修行,勿受外邪所惑,又送了几颗素粽,便让他回去。

  此时觉生方丈忽然病倒了。

  也许是觉如一案与正俗之争使得这位七旬高僧心力交瘁,也或许是年事已高,经不得风寒,佛诞过后,觉生便有咳嗽征兆,到过得端午,已是胸闷气喘,不能自已。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一匹快马驰入佛都,带来点苍派诸葛掌门过世的噩耗。

  一般而言,各大小门派的掌门过世,都由观音院正念堂的住持视交情与门派大小派遣使者表达吊唁之意,但九大家掌门非比寻常,往往都由方丈亲往,一来表示尊荣之意,二来,除昆仑共议外,九大家掌门见面的机会不多,借此机会互通信息,三来,也是观察新任继承者的人品性格。

  觉生方丈本想带病前往,被众人劝下。若说觉生以下,便是文殊院首座觉云,然而觉云向来埋首精研佛法武学,少与武林接触往来。再说,观察继任者人品性格是精细事,觉云未必能胜任。

  最好的人选自是觉空无疑。武林上人人皆知他是少林实质上的第二把交椅,且这事觉空也不放心交给其他人。

  送走使者后,觉空耽搁了几天才出门。他在等一个人。了平。

  了平,河北普安寺住持,俗僧出身,四月时刚满三十八,有个浑号叫“石头”。这并非指他顽愚或者脾气硬,反之,他精明干练、勤奋努力,是觉空首座的得力助手。“石头”这个外号,是来自正念堂觉闻住持对他的评价:“了平这个人,就像一颗石头,虽然看起来朴实无华,但经得起打磨,谁也别想轻易将他敲碎。”

  他是觉空在了字辈中细心栽培的人,有耐心,适合处理杂务繁多的工作,这几年驻守山西,与寺内正俗旧怨无涉,也是觉空推荐他代替调任山西的觉如成为新任正语堂住持的理由。

  他收到指令后,连忙将寺内的事务交办完毕,快马加鞭从河北赶来,还没见过方丈,便先赶往普贤院。觉空就是为了等他,这才耽搁了行程。

  “你曾在正语堂当过堂僧,熟悉堂内事务。”觉空道:“我前往点苍,快则两个月,慢则三个月。今时不同往日,你辈份低,做事需谨慎,别惹麻烦,若有困难,找你觉寂师叔帮忙。”

  觉空话不多,等了三天,就只为交代这几句话。了平自然明白这殷殷嘱咐背后的意思,连忙道:“弟子明白。”

  觉空点点头,带领十数名弟子出发前往点苍。

  拜会完觉空后,了平前往大雄宝殿拜见觉生方丈。此时觉生脸色已极为不好,语气虽然不到虚弱的程度,但也远不如以往中气充沛。觉生坐在蒲团上,先是对了平嘉勉几句,随即说道:“寺内规定,四院八堂住持以上由方丈亲授易经筋。今日起,你每日早课后过来,我传你心法口诀,你可熟记修习。但勿忘修行,须知武功是末,佛法是本,学习武功,是为护法降魔……”他说到这,想起了平是俗僧出身,只怕未必认同他这番说法,于是转口道:“总之,堂务繁重,任重道远,小心、小心。”

  他说完两句小心,忍不住咳了几声。了平忙道:“方丈保重。”

  觉生又道:“最近寺内不平静,正俗对立的事情你也清楚。觉如是正僧,你是俗僧,你代替他位置,必有正僧不服,你要有些耐心。”

  了平道:“弟子知道。”

  离了大雄宝殿,了平心想,十几年前离开少林前往河北时,方丈还是精神矍铄的模样,今日却已是垂垂老矣,不免感叹时光荏苒。

  拜会完觉空、方丈,接着便是自己的顶头上司觉观。

  一想到觉观,了平心中便抽了一下。众所周知,觉观对俗僧偏见甚深。俗僧易名之举,便是由觉观与觉如两人倡议,而觉观这人更是反俗僧一派中最激进的领导。俗僧们给觉观一个外号叫“窝里刀”。讽刺他专扎自家人。这一去,只怕会有刁难。

  了平打起精神,进了观音院,经过正语堂时,恰巧见到一名俊秀少年正从居士房里走出。便打了招呼问道:“请问觉观首座在吗?”

  那少年问道:“请问师兄哪位?”

  了平道:“贫僧法号了平。”

  那少年忙行礼道:“弟子明不详,参见住持。”

  了平问道:“你是哪位师父的弟子?”

  明不详道:“家师了心。”

  了心失踪引起轩然大波,了平自然听说过,不由得讶异问道:“了心?他不是正业堂的监僧吗?那你怎么会在这?”

  明不详道:“弟子现为正语堂的入堂居士。”

  了平更是讶异,问道:“你多大年纪?”

  明不详道:“今年八月满十六。”

  了平啧啧称奇,又问道:“你当了多久的入堂居士?干些什么事?”

  明不详道:“我在正见堂当了五个月入堂居士,三天前才转来正语堂公办,负责计算盘查寺内油料供给。”

  了平见他也是新来的,不由得起了亲近之心,又问道:“你现在又要去哪?”

  明不详道:“我住正业堂,正要回去。”

  了平微笑道:“你住正业堂,在正见堂当了入堂居士,现在又来正语堂办公,这经历之丰富,实属难得,可得用心学习。”

  他拍了拍明不详肩膀,问道:“觉观首座在吗?”

  明不详道:“首座还在办公,需要弟子带路吗?”

  了平挥了挥手:“不用了,我认得路。”便往观音院大殿走去。

  了平到了大殿拜谒觉观,出乎意料的,觉观并未刁难,反倒是客客气气地从房里拿出厚厚一叠公文,说道:“觉如赴任早,这些都是他留下的交接事项。这几日你勤劳点,先看过一遍,若有疑问,问我便是。”

  了平忙应承下来,接过公文,觉观笑着嘉勉几句,便送他回去。

  了平心想,看来觉观并不如想象中险恶,“窝里刀”这句话,说得忒重了。

  正语堂负责少林寺所有政务,也包括庶务,是杂事最为繁琐的一堂。举凡寺内所有起居法规、吃穿用度、人丁普查、照顾境内老弱、堂僧俸录升迁,都归正语堂管。在少林寺有句话是这样说的,要是你在少林有件事不知道找谁管,那就去找正语堂。

  了平于行政上素有长才,只花了一个晚上,便把所有公文卷宗看了一遍,第二天听完早课,到大雄宝殿向方丈学习易筋经。易筋经虽有正本,向不外传。只有口授。方丈有病在身,说话已开始有些吃力,但了平资质甚佳,总能举一反三,不必方丈多费口舌,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便将今日进度学得差不多了,方丈对他点头微笑,甚是嘉许。

  一个多月过去,了平想,这个月虽然忙碌,但总得来说还算稳当。觉观首座不仅没刁难他。反倒颇为礼遇。都说正俗之争不可开交,如今看来似乎也没想象中激烈,想来方丈虽然流放觉如,但让俗僧当上正语堂住持,也算处置公平,消弥了双方怨气。

  忽然响起敲门,了平问道:“谁?进来。”

  一名僧人走入说道:“是佛都居民送来的请愿书,关于挖井的事。”

  了平道:“挖井是工事,工事是归地藏院正思堂管的,怎会找上我?”

  那僧人道:“这事不是这么简单,那是佛都居民的请愿。”

  原来这数十年来,佛都日渐兴旺,居民越来越多,规模也越见膨胀。都内水井有限,一些边缘地带便无井可用,得走上一大段路方能取水,甚是不便。这些地方又多是贫困居民,无地可挖井,半年前便向少林寺求助。觉生方丈本着慈悲为怀,允诺为他们挖井,正思堂派人勘查,连地已在觉如离开之前买下。

  了平道:“既然地都买下了,怎么不开工?挖个井是要花多少时日?”

  僧人道:“当初居民上求方丈,这事不知该谁管,便是正语堂接下。地虽买了,还要住持你发个公文通知正思堂开工。”

  了平说道:“这简单,发个公文便是。”他当下写了公文,要正思堂开工。

  隔天,他前往大雄宝殿修习易筋经,临走前,方丈忽然问起佛都水井之事,了平心中一惊,忙道:“已经在处理了。”

  方丈道:“天下之大,贫困老弱者众,少林寺能做的不多,若连近在咫尺的佛都都照顾不好,又怎能恩泽广被,兼善天下。”

  方丈这一催促,了平便急了,回到正语堂,见一封公文,原来是正思堂发来的,他拆开一看,上面写着:“经查前文已覆,谨请以覆文再回,确认无误后,方能照函办理。”

  了平这一看可胡涂了,这事哪曾发过什么公文?他走出堂门,环顾四周,恰好见到明不详,便喊了过来,把公文拿给明不详看,问道:“这什么意思?”

  明不详看了公文,问道:“是水井的事吗?”

  了平道:“就这事,正思堂先前发过文吗?”

  明不详道:“之前正思堂勘完地,送了一封公文过来,上面标示了水井的位置跟外围土地。正思堂的意思,是要住持就着那封有附地图的公文再回复回去,他们才能动工。”

  了平道:“当真岂有此理。”

  他这段时日已将堂中文件都看了个遍,可没看过明不详说的这封公文。便在厅堂中到处翻遍,却始终找不着,于是转头对明不详道:“你进来帮忙找找。”

  明不详进了殿堂,到处翻查,仍是找不着,明不详便道:“何不问问觉观首座?”

  了平觉得有理,于是前往拜见觉观,询问觉如是否交接了这封公文。

  觉观摸着头说道:“这件事我是知道,但这公文……觉如没交给我。唉,你这师叔做事向来粗枝大叶。若是弄丢了也无妨,往正思堂走一趟,你跟了证是同辈,他该会关照你才对,不过一纸公文,有什么不能通融的?”

  了平觉得这也有理,前往正思堂要找住持了证。正思堂的堂僧奉了茶,要他稍等,谁知这一等,便足足等了一个时辰。

  总算了平“石头”的外号不是白取的,他甚有耐心,也不发脾气。一个多时辰后,了证才把他请进。

  了证是位正僧,只比了平大两岁,却早了四年当上住持。实则少林寺当前掌权的觉字辈高僧年事已高,势必渐渐交接给了字辈,了证是第一个,了平则是第二个。

  了证虽然当上住持,但他资历最浅,四院八堂会议,往往只能唯唯诺诺,不敢多提自己意见。了字辈与觉字辈又差了一辈,正思堂负责营建采买,公务上与其他住持交涉也得毕恭毕敬。底下人见了,也给他取了个绰号叫“馒头”,意思是软弱可欺,其他哪个堂的住持都能踩踩他。

  然而馒头今天遇到石头,反倒成了更硬的那个。论年纪、资历,这颗石头都比自己短少了些,在他面前,自己反倒是前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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