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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下 第49节

  两颗光头见了面,馒头先是寒暄说道:“唉,今日公务繁忙,劳烦师兄久等了。”

  石头只得说道:“不敢,只是打扰师兄,甚是过意不去。”当下也不多说,单刀直入问起水井之事。

  馒头说道:“这公文上面附图,是为了确定施工地点,你若不将图发回,要是弄错了地方,不但耽误时日,更耗费人力物力。”

  石头只得说:“觉如住持没交接好,那公文已不见了。”

  馒头忙道:“这可不成,没了图,怎么施工?”

  石头毕竟是耐磨的,他沉住气道:“反正佛都就在左近,不如我们走一趟,确定一次如何?”

  馒头虽软,却不含糊,又道:“没有白纸黑字,起了争议怎办?你再找找,这么重要的东西,觉如师叔肯定不会遗失。要不,我派人往山西问一下觉如师叔如何?”

  从河南跑一趟山西,就问一封公文放哪?石头再蠢,此时也知道馒头有心刁难,但他甚有耐心,于是道:“两地来回甚是耗时,这是方丈交办的事,还是得急些。难道正思堂没有留存副本?”

  馒头道:“副本是有,只是不知道放哪了,我再找找,找着了立刻通知师兄。”

  石头拱手道:“那就劳烦师兄了。师弟告辞。”

  馒头也拱手哈哈笑道:“哪里哪里,不敢不敢!请。”

  了平离了正思堂,他压根不相信了证会认真替他找水井图。他转向普贤院,找觉寂师叔帮忙。

  觉寂是正命堂住持,正命堂负责少林寺戒律,当初便是他擒抓了净。他是觉空首座的左右手,身材健壮,就一颗头小得出奇,一到冬天,披上棉袄,一圈绒毛围在脖子上,便如一只小狮子般,于是年轻时便得个“锦毛狮”的绰号。锦毛狮虽已年老,依然个性刚烈,做事果决,不少人都怕他。

  觉寂听完了平的抱怨,大怒骂道:“这些正僧,不满你得了住持的位置,存心刁难你!你莫担心,明日我去一趟正思堂,看看了证那家伙怎么推托!”

  了平听觉寂这么说,略感安心。

  果然隔天一早,觉寂便来到正思堂,了证不敢怠慢,忙出来相迎。

  锦毛狮问道:“我昨晚去找了平叙旧,谈起了水井之事,听说你把勘察的地图给弄丢了?是否?”

  馒头忙道:“并无此事,只是堆在公文里,得找找。”

  锦毛狮道:“内务不整致使遗失公文,这是瑕疵。了证师侄,你以前可是个精细人,怎么上了位,反倒粗糙了?”

  遇到锦毛狮,馒头又变回了软弱可欺的馒头,只得道:“我再找找,估计花不了几天。”

  锦毛狮一巴掌拍向桌子,啪的一声巨响,怒道:“还得等你几天?今天你找不出来,贫僧就来帮你整理整理!”

  馒头忙点头称是。

  正定堂的住持觉广后来听说了这件事,他下了个评语:“馒头再硬,也会给狗叼了。”

  然而馒头还是拖到了最后一刻,一直到下午公办时间结束,才把挖井的公文送给石头。

  了平就着正思堂送来的公文回复,本以为此事就此了结,天下太平。不料第二天下午,先是明不详此时敲了门,说道:“大雄宝殿上的长明灯快没灯油了,得补。”了平正要处理,又有弟子来报,说道七月十五是僧宝日,这一日要为全寺发放僧鞋,按照往例,僧鞋该当提早一个月送来验货,至今却无下文。

  这可是件大事,少林寺上下僧人弟子三千余名,三千多双鞋可不是一时能够采办。这事又归正思堂管,石头又得再碰一次馒头。

  了平只得对明不详说道:“这事等我回来再处理。”便又快步往正思堂去。

  “寺内僧人尺寸各自不同,你无尺寸给我,我怎么采办?”馒头说道。

  这话在情在理,此时便请了觉寂撑腰也无用。了平只得又赶回正语堂,这一探问,方知佛诞前觉如便已派人统计僧人鞋子尺寸,写在一本笔记上,只是遭遇佛诞,忙于杂事,并未将数量送到正思堂去。佛诞之后,觉如入狱,这事便搁下了。

  了平翻来覆去地找,自然也找不到那本登记僧人鞋子尺寸数量的笔记。他再往拜会觉观,这把窝里刀只说:“唉,觉如这人就是散漫,也不知道把东西丢哪。你要不要派人去山西问问他?”

  了平这时已明白,这些下落不明的文件,八成是觉观动的手脚。但觉观是首座,了平也奈何不了他。

  他心急如焚,眼看距离七月十五号只剩下二十余天,他派了所有正语堂的僧人统计所需僧鞋尺寸数量。

  隔天早上,他神情恍惚,觉生方丈问了他状况,他只说没事。

  到了正语堂,他询问昨晚丈量僧鞋的进度,这一问,险些昏了过去。整整一天,四百名僧众,竟只量到两百多双脚。

  原来正僧们不知何故得知此事,存心要了平出丑,遇到正语堂僧人来丈量鞋子时,纷纷找借口推脱逃避。加上觉如甚得人心,正语堂多数正僧都对他流放一事不满,办起活来总是不尽力。一名僧人到了文殊院丈量,竟与另一名僧人聊了足足一个时辰,之后僧人推说要抄写经书,连鞋子都没量就走了。

  “觉如得人心,这是他最大的本事,自古收服人心难,你得有些耐性。”窝里刀依然是那把窝里刀,讲起话来不着边际,觉观只道:“你得花点时间让他们信服你。不如以身作则如何?”

  事到如今,也不得不以身作则了,了平点了几十名俗僧,一院院一堂堂一间间测量下去。有住持在,那些正僧不敢皮赖,只得乖乖接受丈量,就这样,花了五天时间,总算把尺寸丈量清楚,把数量送到正思堂去。

  他刚松了一口气,明不详又来说道:“大雄宝殿上的长明灯快没灯油了,得补。”

  他正要吩咐,又一名僧人来到,喊道:“住持,那佛都的居民都聚在门口,嚷嚷着要见方丈陈情。”

  “又怎么了?”了平问道:“正思堂不是开工了吗?”

  “没啊,那地方多了十几名正思堂的僧人,却还没开工。那些贫民才会到山上来。”

  “在哪?快带我去!”了平当即起身,先到大门劝退那些居民,那些居民嚷嚷着只是不依。了平只得跟着众人到了佛都,只见一块空地上坐着十余名僧人,果然一土未掘。于是上前问道:“怎么不开工?”

  那十余名僧人慌忙起身,说道:“早要开工,正等着住持你来呢。”

  “等我干嘛?”了平恼怒道:“你们这不都到了吗?”

  “依循往例,需要住持确认过后方能开工。我们在这等了好几天,都不见住持你来呢。”

  “怎么没人通知我?”了平提高音量,显是动怒了。那僧人摊摊手道:“我们想住持事忙,不敢打扰。”

  “现在!立刻!挖!”了平大吼一声,那些人这才动起来。

  了平赶回少林,回到殿中,见着这几日堆起的公文放在桌上,便如一座小山般,深感心力交瘁。

  事情传扬出去,也传到正业堂,觉见并不乐见少林为此纷乱,主动去找了同为正僧的正定堂主持觉广,以及正见堂住持觉明谈起此事。

  觉广有个外号,叫拔舌菩萨,只因他惯爱说风凉话,每每说的一针见血,又毒又狠,但又在情在里,被说者往往无法反驳,只能诅咒他死后必下拔舌地狱。

  觉广的评语是:“石头斗不过馒头。馒头是软的,里头却藏着刀子,有了刀子,馒头才硬得起来。”

  显然,他认定这件事情背后是觉观主使。确实,没觉观撑腰,了证是难以兴风作浪的。

  觉见道:“这终归是少林事务,觉观首座这样做,有失厚道。”

  觉广只道:“你劝不了他。”

  正见堂的觉明只是喝着茶,对觉见说:“既成今日果,必有前日因,了平承接了觉如的位置,自然也受了因果。这是他的磨难。未必是坏事。”

  觉见仍是拜访了觉观,觉观只道:“若不给他些困难,俗僧们真要以为自己得势了,这少林还有佛法吗?放心,我有分寸。”

  觉见劝了几句,觉观仍是不听,这终究是观音院事务,觉见也无从插手,只得离去。

  了平把公文搬回房里,直批了一晚上,早课后前往大雄宝殿学习易筋经,回来又继续批文,直到中午方才批完。

  他一夜未寐,批完后便沉沉睡去。

  又过了一天,他见方丈脸色蜡黄,这才想起,这段日子以来,觉生脸色一日比一日差,不由得担心起来,劝告方丈保重。

  觉生笑道:“生死有命。贫僧今年七十,活得足了,也该前往下一个修行路途了。”

  了平忙道:“方丈不可这样说,少林还需仰仗您主持。”

  觉生叹了口气道:“唉……我又主持得了什么?少林在我手上,正俗之争日益加剧,我才是少林的罪人。”

  了平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觉生又问道:“那口井怎样了?”

  了平忙道:“正在赶工,不日便可完工了。”

  觉生微微一笑,继续指导易筋经密要。

  了平离开大雄宝殿后,即刻赶向佛都。到了工地,那十余名僧人都坐在地上休息,见他来到,这才纷纷起身行礼。

  了平走向前去,往井里一看,约摸三尺深度。这几天时间,十几名工僧,竟然只挖了三尺?

  便是石头也有性子,了平气得七窍生烟,破口大骂。那为首的工僧道:“住持你别生气,我们刚开始挖时,就撞上了大石,挖了三天,把巨石凿开,才能继续动工。”

  了平骂道:“巨石已经凿开,你们又在休息?”

  那为首的工僧神情肃穆,甚是庄重,道:“我们搬开巨石,发现底下有只大鳖。那是成精的水神,我们惊扰到他,照规矩,得作三天法会,才能继续动工。”

  了平又问:“那鳖呢?在哪?”

  工僧道:“我佛慈悲,既是河神,自是放生了,现在不知何方云游去了。”

  他把一派胡言说得慎重谨慎,仿佛真有那只大鳖似的,了平气得狂了,转头就走,往正思堂找馒头理论去。

  “做工事,本就有些禁忌。”馒头推得干净:“既然要停工三天,那也是不得已的。这是正思堂的工作,还望师兄尊重。”

  了平只得把这事再告知觉寂,把这锦毛狮气得大发狮子吼:“好,这些正僧真要闹事,那大伙就一起闹!”

  当天晚上,觉寂请来正进堂的住持觉慈。

  正进堂与正思堂同属地藏院,掌管预算财政,少林寺一应支出具由正进堂管理。觉慈是俗僧,于银钱一事上锱铢必较,旁人都称他为“铁公鸡”。

  第二天,馒头发现一封退回的公文,原来是采买僧鞋的款项被拒绝了。馒头去找铁公鸡询问,铁公鸡只说:“近来寺里开支颇多,你再问问商家,能不能算少些。”

  “七月十五日便要发放僧鞋,剩不过十余日,这当口了还谈什么价?”馒头说道:“再说往年也是这价格,怎么往年能过,今年不能?”

  觉慈说道:“往年的规矩是往年。如果往年的规矩能用,这僧鞋能照往年的数量尺寸订制吗?”

  馒头知道觉慈刁难,多说无用,偏偏当日商家又来索要头款,馒头无奈,只得用寺里的膳食费预先垫了。

  当晚,馒头便找了觉观首座商议。

  第二天,觉观找来了俗僧一派的正念堂的住持觉闻。

  “觉慈要了证去找店家讲价,了证办不好这事。”觉观道:“我想请你帮忙。”

  觉闻瞪直了眼,问道:“正念堂负责寺外往来,接待外宾,派遣使者。掌管银钱的事,怎么跟正念堂扯上关系?”

  觉观道:“与店家谈价,难道不是与寺外往来?”

  觉闻道:“正念堂向来只与武林门派往来。”

  “既然能与武林门派往来,难道小小店家也应付不了?”觉观道:“酬庸接待,进退应对,都是正念堂的本职,做得利索习惯。比起满是铜臭味的正思堂,正念堂理应更懂待人接物才是。”他接着又道:“再说发放僧鞋一事本是正语堂的工作。正语堂与正念堂同属观音院,你帮他,也是帮了了平。”

  觉观是觉闻的直属上司,觉闻推却不得,只得派弟子前往商家讨论,却被商家骂了出来。这也不怪人家,东西都做到一半了才来讲价,这不寒碜人吗?

  觉广对这件事情的评语是:“窝里刀毕竟是窝里刀,砍起自己人,一刀便要毙命。”

  觉闻虽是俗僧,却潜心向佛。他年少时不通世事,一心入寺,拜了个高僧为师,却不知有正俗之分。他师父恰恰是名俗僧,此后便被排入俗僧之列。

  他虽为俗僧,却少交际,多修行,除了依附觉空外,与其他俗僧往来并不密切,只得硬着头皮找了铁公鸡商议。

  “好一把窝里刀!”铁公鸡觉慈骂道:“想不到他连观音院自己的人也捅!”

  觉闻道:“这事着落到我身上,需得解决。”

  觉慈道:“不怕,追根究底,僧鞋已经定下,商家必然送来。只要僧鞋正常发放,这事扯不到正语堂,石头就没事。倒是这颗馒头,我还得再治治他。”

  觉闻苦劝,觉慈就是不听,觉闻无计可施,心想,正进正思两堂都归子德所管,不如找子德首座聊聊。

  那子德是四院八堂当中辈份最高的,却也是最怕事的一位,他本是富商出身,善于经营,因此成为地藏院首座。觉闻前往拜会,子德只是嗯嗯啊啊,表示会善加沟通处理,推了几句,觉闻不得要领,只得离去。

  觉闻后来向觉广提起此事,觉广道:“你一开始就不该指望子德,他要是生在武当,太极拳能打得比张三丰还好。”

  之后几天,凿井的工作仍是牛步。这日突又下起大雨,更要耽误工程,了平担心方丈问起,甚是焦急。明不详又来问道:“住持,真不能等了,大雄宝殿佛祖前的长明灯要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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