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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下 第6节

  杨衍听他强词夺理,却又句句在情,心想:“孙大夫也许看错这个人,但说他胡说八道,那总是对的。”

  朱门殇道:“所以,懂了没?”

  杨衍点点头,又写:“我的剑呢?”

  朱门殇看了字条,皱起眉头道:“你的剑还放在孙老头家,过两天我派人去给你取回,等你脸上的伤好了再说。”

  杨衍摇摇头,写上:“我很好,今日要走。”

  朱门殇拍桌大骂道:“走你个头,我是医生,我说能走你才能走!”

  杨衍没料到他发这么大脾气,觉得古怪。朱门殇说道:“我医人不医一半,没等你真好了,别想走。这是你欠我的!”

  杨衍原本是个性烈的人,你越是强,他越是硬,只是朱门殇对他有恩,他便不发作。但他心心念念都是报仇,这几日耽搁,只怕仇人已去得远了,一念及此,便痛不欲生,当下转身就要走。

  “你这样报不了仇的。”朱门殇道,“你姓杨对吧?崇仁县那边传来了消息,你家的事,我都听说了。”

  杨衍身子一颤,缓缓转过身来,盯着朱门殇。

  朱门殇淡淡道:“你的心情我懂,但你这样,报不了仇的。”

  不!你不懂!杨衍看着朱门殇,你是个好人,还是个聪明人,或许还是个世故的人,但你不懂亲人死在你面前的样子。那种痛,没有亲身经历过,是不可能懂的。

  朱门殇凝望他的眼神,想了一下,接着说道:“我也是灭门种。”

  杨衍瞪大了眼睛。

  朱门殇道:“我的父母跟兄长,都是死在我面前。”他拉开胸口衣襟,一道疤痕从左胸直直下落,出手的人剑法必定狠绝快绝,才能这般笔直。

  朱门殇接着道:“那一年我比你现在大点,刚满十七岁。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救你的原因。”

  朱门殇缓缓走向前,张开双手,抱住杨衍。

  “你还没哭过吧?那时,我也是。”朱门殇淡淡道,“哭吧。”

  杨衍压抑的情绪终于溃堤,抱着朱门殇,悲嚎痛哭。

第3章 朱门殇

  其实朱门殇并不是灭门种,那刀疤,也不是这样来的。这样说,只是让杨衍能放下戒心。

  父亲常说的一句话:要治病得往心里头去。

  他师父也常说这句话:要治病得往心里头去。

  综合了两个人的说法,他也懂了这句话:治病得往心里头去。

  朱门殇本名朱门商,打小开始,就跟着父亲行骗。

  每到一个县城,父亲就会“圆粘子”,这是行话,意思就是招揽群众,说的内容他是听惯的。大概就是祖上得财不仁,家传恶疾,四十夭折,遍访名医不得,遇一高僧传授医术,解了恶疾,于是受师命,施医三年行善积德,但施医不施药,药费得自理,说完这一段,就开始表演,问现场观众谁有生病,当场施救。举凡疔毒恶疮,跌打损伤,火气蒙眼,牙疼耳痔,这些治疗无不药到病除。

  他们这行又有一些异于寻常的法门,如三尺针灸,手摘恶瘤,拔火泻毒等等。都是造虚弄假的把戏,他也是自小熟练。

  江湖中管这种以行医为名的骗术称为“作大票”。是一种难度很高的骗局。首先,行骗的人必须长相穿着体面,让人相信你真是个人物,还需熟知基础的药理,本草纲目,针灸甲乙经、千金翼方,汤头歌诀都得背得烂熟。这活更要“火作”不能“水作”,就是要花本钱,住大客栈,名店,吃穿用度都要有个模样,说出来头头是道,人家才会信你。

  至于现场医治,就靠着一些粗浅手术,搭配几种顶药方子,治标不治本的唬弄过去。

  父亲说:要治病,得往心里头去,抓着人的心里,那病就能治好。例如说,你衣着整齐,人家就多信你几分,你姿态越高,人家就越发信你,是人都有着几分怕生,现场施医的时候,纵使觉得不对,也未必会当场揭发。就说这三尺针灸,对方就算觉得针没扎进去,现场也不敢乱动,就怕针断在里头,伤了心口。有了这层顾忌,你就不怕被戳破关窍。

  又说疔毒恶疮,本就要长期调养,当下有了舒缓,他们便觉得对症,等三五个月后发现没好,你早已远走高飞,至于跌打损伤,你崴了脚,挨了揍,淤血骨折,有三天痊愈的,也有半年才能稍好。要是某甲的伤了脚七天才好,你就说亏你的神丹妙药,换成别的大夫,怕不要两三个月才能痊愈?

  这事死无对证,谁也拿你没辄。所以说“要治病,得往心里去”就这个道理。

  父亲又嘱咐,你要会水火簧,也就是懂得用套话分出穷富,有钱人叫火点,穷人叫水点。若有钱,就多簧点,若是穷,也别浪费时间。

  但父亲也有他的原则,他常对朱门殇说,干这行,就是骗人来看诊,整治些无伤大雅的小病,药钱上挣点杵儿。但有两种杵,你不能挣,一是要命杵,二是绝命杵。

  所谓要命杵,就是你看出这病人的病一拖延会死,不能在你这耽搁了性命,挣这个钱是要人性命的。就是要命杵。

  另一种绝命杵也相差彷佛,挣钱要留点余地,你不能把人家的棺材本都给挖出来,那是绝人家的命根,这叫绝命杵。

  挣这两种钱必有后患,“出了鼓”——也就是被病人识破,找你算账,会被追杀千里。

  遇到这两种情况,只消说一句:“药治不死病,医救有缘人。这颗药你拿去,能好就好,不能好,也别来了。”但凡疑难杂症,对症对药都未必有用,没谁说得准。你说这病你医不了,就能及早抽身。

  父亲又教他保命法门。在江湖上走跳,若遇到危险,先躲妓院,其次赌场、酒馆。

  先说这妓院,九大家中除了少林,辖内都有妓院,妓院多属各地的帮会直营。背后都有强人靠山,生意场所,是挣杵儿的地方,谁想寻欢时见血光?要是还闹了人命,这妓院嫖客能操得安心?现今妓院多有护院保镖,越好的妓院保镖越多。你进了妓院,仇家就奈何不了你。你再伺机逃脱便成。

  再说赌场,意思相同,你要是拿了一副天地双尊,后面有人打闹掀了赌桌,这铺不算,下铺重来。你还不亮刀子砍人?赌场信誉也受损。你进了赌场,自有人救你性命。

  最后便是酒馆。所谓大侠,不过就是领过侠名状的凡夫俗子,当今真大侠少,滥竽充数多,只是人喝了酒就爱吹,酒馆最是能吹的地方。

  个个都吹得自己英雄侠义武功高强,不是刚剿了路匪,就是擒了几个马贼。要么,杀败过哪家侠客。

  你到酒馆里头喊一声救命,谁好意思装龟孙子?酒壮胆气,只要有人站起来喝阻两声,这就有了逃走的余裕。

  是以大侠多在酒馆现身。只是酒馆却也有一项不好,就怕被人盘下对质,那便走脱不开了。干我们这行,“仇”不过就是挣杵儿的事,赔钱多半能了事。不伤性命,便有后图。

  这妓院赌场酒馆,行骗的称之为“三宝地”,既有聚集人群的好处,又有易于躲藏的妙处,尤其是闽赣浙一带,昆仑共议后,这三省归给了丐帮管辖,丐帮本是下九流出身,对这些个勾当营生最是熟悉,也经营得最为完善,数量既多,质量又高,乃是一笔极大的收入来源。

  酒且不论,全武林最好的妓院赌场,都在这三省。不少武林豪客都会特地前来,公办私办,路过必有交关,连少林寺的俗僧都有特地前来宿娼的。

  朱门商也跟着父亲躲过几次妓院赌场,渐渐地懂了这些道理。周游江湖,各地停留不过三五个月,吃穿用度都是上好的。山渣混了决明子,做成药丸,卖个十文钱,是给水点的价;若遇到火点,一颗去心火的天王救心丹,就能卖出一两白银来。

  日子逍遥惬意,又能见各地风水人情,好不快活!要说唯一缺点,就是交不着朋友。

  十二岁那年,朱门商跟着父亲到了贵州同仁,那是青城派的地界,他们挑了当地最好的福顺客栈入宿,开始“施医”。

  时值入冬,天气渐冷,市集中路人渐少,“粘子”圆不顺。朱门商注意到——一名苗家少年,衣衫单薄,就坐在胡同口看着父亲卖把式。等自己跟父亲走了,他也离开,到了第二天,父亲来了,他便跟着父亲来。这少年约摸比自己大一两岁,许是生活不济,瘦弱矮小,比自己还矮些。

  朱门商判定他是个水点,他就只是定定看着父亲在变把式。

  可行骗这回事也讲机缘,同样卖弄钢口,变把戏“圆粘子”,临场情况各有不同:人群虽来,还要他们开口问,越是问越能显摆本事,要是人多却无口,场子外热内冷,那只有场面,没杵儿可挣,有时三两个人上来,一变把式,立有回响,人就越挤越多。

  这一回朱父算交了霉运,观众虽多,可围观的只是看看,既不求医,也不询问。过了一会,人群就散。

  这一下朱父可就愁了,作大票需要火作,他要先示人以富,人家才相信他不是骗钱的。因此住的客栈,吃穿用度,都是富贵气派,他上回开张已久,若是这样下去,再过半个月,只怕得闹饥荒。

  没法子,硬着头皮也得上,到了第四天上,人群又来,那苗族少年也混在街角,朱父医治了几个胸闷咳嗽闹风寒的,说完“施医三年,不收分文,还有那个要上来求医的?”,场子里冷冷清清,没人搭话。

  眼看着这一天买卖又不成了。朱门商的父亲叹口气,正打算收摊,转往别处营生。

  那苗族少年突然眯着左眼走入场子,大声道:“我一只眼睛瞎了,大夫,你能治吗?”当时贵州本是汉苗混居,有苗族孩子并不足怪,但怪的是朱门商注意这少年许久,他平时看着父亲变把式,一双眼睛贼溜,几时又瞎的?他心中怀疑,担心是来端场子的,拉了拉父亲的衣袖示警。低声说道:“不是出了鼓吧?”

  朱父也觉纳闷,小心谨慎,翻开少年左眼,见他左眼红肿,满是血丝。少年抓着父亲的手,哭叫道:“求神医救命,我还年轻,这眼瞎了活不成啊!”说着,手指抠了一下,似乎打着暗号。

  朱父顿时心里有数。只道:“你这病我没把握,权且试试。”说罢,便从药箱中拿出药来。为少年点上。要少年去一旁坐着歇息。

  围观众人看到突然来了个盲眼少年,都好奇起来。约摸过了小半个时辰,那少年问:“大夫,我的眼睛能开了吗?”

  朱父点点头道:“你试试。”

  少年睁开眼,眼中血丝全无,大喊道:“我看到了,我能看到了,多谢神医,多谢神医。”说罢就跪地叩起头来。周围群众见状,纷纷喝采。佩服不已。

  朱门商是又吃惊又纳闷,父亲的本事他是懂的。这少年的情况他也是懂的。可他不懂,这少年为何要帮父亲,那眼睛又是怎么治好的?

  众人听这少年口音样貌,那是本地人无误,断不会与这医生勾结。这医生能叫瞎眼重见光明?那当真神医无误,场子顿时热起来,父亲也开始讲起本草纲目,唱起汤头歌诀,把众人唬得一愣一愣的。自那天起,他们在当地的生意才算真正开了张。

  人群渐少后,朱父对那苗族少年说道:“你这病要断根需得长治,我住福顺客栈,你随我来。”那少年也就跟着去了。半路上,朱门商问道:“你那眼睛怎么回事?红肿成那样?”那少年低声道:“我拿沙子塞了眼,只一会,就又红又肿啦。大夫替我点了眼药,休息一会,眼睛就恢复啦。”朱门商这才恍然大悟,拍手称妙,颇有相见很晚之感。

  到了客栈房里,朱父把今天赚到的钱分成三份,分了一份给那苗族少年,说道:“承蒙兄弟仗义,让我父子不闹饥荒,今后在同仁挣到的钱,有你一份。”

  那苗族少年却不领钱,跪在地上磕头道:“我不要钱,求师父赐我一艺傍身。”

  原来这少年姓罗,单名一个晓,父母早亡,靠着一点存积,胡乱打零工为生,日子过得甚苦。他在路旁看了几日,竟看出朱父的手脚,他不说破,用沙子蒙了眼,帮了这一回,就是希望求得一门讨生活的技艺。以后不再挨饿受冻。

  朱父原本不愿,但转念一想,这孩子能看破机关,可见聪明,顺风搭水,那是手腕好,以沙蒙眼,那是机灵,而且明知是骗,却又不揭破,那真是吃这行饭的好材料。于是点点头,答应道:“就收了你呗。”

  罗晓是朱门商的第一个朋友,也是兄弟,他大朱门商三岁,朱门商叫他一声师兄,罗晓待朱门商也如亲弟,两人情同手足,一同嬉闹游玩。朱门商调皮闹事,罗晓代承其过,见到好玩好食,必留分朱门商一份。朱门商逾矩犯错,罗晓也必摆起兄长样子,教训责骂。对待朱父更如亲父,嘘寒问暖,照顾无所不周。宛如一家。

  之后三人离了同仁,在贵州行骗,匆匆三年,罗晓把朱父各种手法学全了,连同假药方子也到了手。这年罗晓已满十八,一日,朱父把他叫来,说道:“你甚是聪明,自同仁你我师徒相遇不过三年,这身本事你便学全了,我再也没啥好教的。你既然艺成,大可自己养活自己。”

  罗晓叩头道:“弟子还想留在师父身边几年,侍奉师父。”

  朱父笑道:“作大票是火作,你待在我身边,营利不见多,开销却多,难道你还指望着师父帮你娶妻生孩子?自己营生去吧。”

  罗晓道:“要是师父想挣,三十个人也够养活,我常看师父放着点子不晃,兜了圈子送点。”

  朱父道:“干这行就是糊口饭,要是闹了鼓,那是麻烦。总之,你需记得我嘱咐你三句话。”

  罗晓道:“弟子知道,要治病得往心里头去,揣摩参详,见微知着,病人才会奉你为神,乖乖买药。”

  朱父道:“还有呢?”

  罗晓道:“不挣要命钱,不贪绝命财。”

  朱父点点头道:“你去吧。”

  之后,朱父果然给了罗晓二两银子作本钱,朱门商见自己兄弟要走,依依不舍。罗晓道:“好生照顾师父,我若发达,定当回来接师父享清福。”

  朱门商红了眼眶,只道:“师兄保重。”

  只见罗晓走得远了。

  再往后,朱门商继续陪着父亲,走南闯北,行骗过活。

  就这样,又过了两年有余。某一日,行至福建泉州,那是丐帮的地头。正施药时,大街上一人跌跌撞撞,似在逃命。

  三人一照面,朱门商不觉讶异喊道:“师兄?”

  那人正是罗晓。他甚是狼狈,见到朱父,宛如找到一根救命稻草,大喊道:“师父救我!”

  朱父不疑有他,急忙抢上前去,刚扶起他,还未问清缘由,一名年约三十五六的壮汉,怒眉虬髯,满脸横肉,手持一把断头刀从后追上,他身法快绝,可见武功之高。罗晓急忙便逃,朱父正要拦阻那人,那人蓦地吼道:“你是他师父?!”朱父正犹豫,那人手起一刀,将朱父一刀两断。

  朱门商惊喊一声:“爹?!”那人又转过头来,罗晓知道闯了大祸,忙喊道:“快逃!”说着转身就跑。

  不料那大汉身法甚快,只一个起落,便越过罗晓头上,身子未落,手中刀横劈,罗晓的人头便咕噜一声,掉了下来。

  朱门商转身就逃。此时大街上见杀了人,乱成一团,那怒汉轻功虽好,却受人群所阻,一时失了朱门商身影。

  只这片刻间,朱门商转过街角,抬头一望,“万花楼”招牌便在面前,他立刻冲入妓院,装作寻花问柳模样,只是他神色慌张,随意点了一个妓女,入了房。那妓女正要招呼,他却钻到床底下,只是不住瑟瑟发抖。

  他在妓院里躲了三天,不敢出门为父亲师兄收埋。脑中一片混乱,混然不知发生何事,就想一觉醒来,只是个梦。

  三天后,妓院要结账,朱门商才发觉自己身无分文。丐帮的物业,哪容得抵赖胡混?一顿毒打,直打得他全身淤伤,口吐黑血,又剥了他的衣服,将他丢在大街上。

  父亲与师兄的尸首,也早已寻不着了,他不敢去丐帮查案追究,又身无分文。现在这模样,也干不了大票的勾当。只得一路行乞,过一日是一日,他过惯养尊处优的日子,那些残羹冷饭怎生消受?顿失依靠的他,不知要往何处,加上无钱买药,伤势难愈,不时咳血。

  时已入冬,一场大雪袭来。他寻无一处容身之地。几经辗转,只寻得一个破庙,全身冻得麻木,自知大限已至,就这样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睡在一间破客栈里头,身上盖着件薄被。

  虽然只是件小小薄被,但有这房间遮挡风雪,已足够御寒,他甚至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未盖过这么温软的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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