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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下 第7节

  房里还有另一个人。那是一名年约六十几,满脸皱纹,慈祥和蔼的老僧。

  “你醒了?”那名老僧转头看向朱门商。

  朱门商未及答话。老僧走到他面前,问道:“施主还有其他家人吗?”

  朱门商想起那日的惨案。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父亲为什么会死?会被杀?他摇摇头。算是回答了。

  老僧拍拍他的肩膀:“要不,暂把贫僧当作你的亲人好不?”

  朱门商哭了。靠在老僧怀里大哭了起来。

  ※ ※ ※

  老僧出自少林寺文殊院正定堂,是个正僧,法号觉证。

  第一次听见这名字时,朱门商笑到弯不起腰,觉证绝症,这名字真是有趣,待知晓他是云游四方、施医放药的药僧时,更是笑到打滚。

  朱门商说道:“叫绝症的施医放药,这病人谁敢上门,晃不到点子,挣不了杵儿。”

  觉证正色道:“法号只是名称,这是名相,再说,贫僧施医,不为钱。”

  朱门商问:“没有钱,治什么病?”

  觉证道:“贫僧挣的是功德,就算只救得一条人命,那也是功德无量。”

  朱门商从小活在骗术之中,对觉证的话半信半疑,但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既感激觉证救命之恩,反正自己已无处可去,又看觉证老迈,便沿途为他提药囊,装行李,聊报大恩。

  说起觉证,唯一的缺点便是啰唆。举凡大小杂事,看病问诊,打尖住宿,没一件事不是叨叨念念个不停,朱门商吃饭落了两颗饭粒被他发现,拈起来吃是必然,就这件事他也能念上半天。劝朱门商要爱惜物力。他也不是骂人,就是苦劝。病人问诊,也是事事吩咐,件件叮嘱,该多吃的,不能吃的,一样样叮咛。

  只是觉证施医放药,跟朱父完全不同,那是实打实的医治,他擅长针灸,能解各类疑难。遇到穷苦的,甚至掏腰包为其购药,自己只以化缘所得果腹。

  与跟着父亲时相反,莫说丰衣足食,平日里三天也要捱着两天饿。朱门商本吃不得这般苦,但想起那短短流浪的日子,实在是怕了。想出去行骗,又不忍老僧风雨漂泊,无人陪伴。

  也可能是除了觉证外,他与父亲多年流浪,没有其他的朋友亲人。他习惯有亲人陪伴的日子,一时间不能独立。

  更可能是因为陪着觉证,他会觉得像是陪着父亲。同样游走江湖,居无定所,一样沿途施医,只是一个是真,一个是假。

  两人同行不久,觉证就发现朱门商懂医理,朱门商将自己父亲的行当说了,觉证摇摇头道:“欺人钱财,假医骗钱,这种勾当最伤阴德,不可再犯,你既有基础,老僧就收你为徒,你学会医术便可维生,你觉得如何?”

  朱门商当然忙不迭地答应,只是觉证又有两项要求。第一项,要朱门商艺成之后,施医放药三年,朱门商说施医可以,放药却难,自己不是和尚,可不能沿门化缘。觉证觉得这话倒也有理,便要他施医三年,当作为父亲追积功德。第二项要求,觉证对朱门商道:“你父亡于人手,此仇不共戴天,贫僧不能慷他人之慨,要你放下仇恨,他日若见仇人,你需放过他一次。”

  朱门商默然片刻,这段时间,他每思当日之事,便不由得咬牙切齿,只是当时事发突然,他未看清凶徒面貌,也无从追查。只觉天降横祸。

  但这仇怎能不报?他心知觉证是个仁慈长者,而且啰唆,自己与他同行,他时不时就要说些大道理,若不应允,耳根子难得清静。况且自己也真想学他医术。

  他自小骗人,当下便想:“我口头应允了,他日遇见仇人报仇,师父也不能拿我怎样。”主意打定,先问道:“若遇到第二次时,该怎办?”他知道若应允太快,觉证必然起疑,是以故意问了第二次又如何。

  觉证道:“第二次以后你遇到他,报仇前,想一下师父便行。”

  觉证医术实为顶尖,朱门商又从父亲那里学来一些偏方,常与觉证交流,更有长进。一般大夫不屑与骗子为伍,认为皆是下作之辈,自然不肯交流。觉证无此偏见。

  其实偏方之中亦有药理,顶药之中藏有医术,朱门商根底好,学得极快。除此之外,觉见更传他功夫,只是碍于门规,不能授与文殊院正见堂武学。

  觉证又常说:要治病得往心里头去。

  这“往心里头”有两件事,第一件事,那是病人若有不可告人之隐疾,必有隐瞒,必须推己及人,方能看出无症之病。问病时当嘘寒问暖,详加盘查,以求知病人之根底,那是用心。

  第二件事情,病者穷苦,或者无力求医,或者无力购药,当怀抱“人溺如己溺”,以己度人之心,设想若自己一般穷病潦倒,又当如何?一念及此,便能苦人所苦,病人所病。

  把别人的病当自己的病,才能视病如亲。

  这两件事,就是治病得往心里头去。

  朱门商只想:“同样一句话,父亲跟师父说起来完全是两回事。”

  闲暇无事时,朱门商便专注针理,他把觉证教他的功夫,同针灸之术糅合在一起,整治出了一套针术武学。

  觉证提醒他,要把武功练好,还是得有内功心法,于是又问他要不要出家?要是入了寺,便能传他正见堂的武学。

  这可逼死朱门商了。他大鱼大肉惯了,年少时也随父亲出入过妓院,这几年跟了觉证,不得已而茹素,早已苦不堪言,有时还会溜出去吃点肉,喝点小酒,被觉证发现,叨叨念念就是一整天没完。现在要为了学武当和尚,那是万万不能。至于内功心法,为了报仇,那是必须的,不过日后可以徐徐图之。不可急于一时而断送一生幸福。

  觉证见他心性未定,只是不时劝说,就跟苍蝇似的,闹得朱门商疲惫不堪。这也磨出了朱门商的耐性。

  时光荏苒,转眼又过了五年,朱门商已到二十二岁年纪,觉证也已七十,只是施医布药,早晚诵经,身无余财,朱门商看不下去,时常劝告,说需留点钱傍身,觉证只是不从。反叨念朱门商一顿,说他把钱财看得太重。朱门商医术早已出师,因担心师父身体,不敢远行。

  那年,他们行至山西,那是华山派地界,觉证终于病倒了。他年事已高,原只是风寒,立刻转为喘症,这病要医对他们师徒只是举手之劳,难在觉证刚施完药,身无分文。客栈怕觉证死在房里,将他们赶了出去。朱门商背着觉证,深夜赶路,只在郊外找到一间破庙栖身。

  朱门商找来稻草,铺了床,把行李衣物全拿出来,盖在觉证身上。觉证仍是咳个不停。朱门商只得入城化缘,只是一来他未剃度,二来他要化的是钱,即便怎样乞讨哀求,一日里也无几文。莫说买药,果腹尚且不足。他行医收诊,因无名气,又衣衫褴褛,人家只当他是走方卖药郎中,乏人问津。他既忧心,又愤恨,心想师父一生施医布药,救过的人成千上百,今日却无人伸出援手!

  又拖了几天,觉证病情更重,眼看拖不得了,朱门商一咬牙。下了决心。对觉证道:“师父,我今天定当帮你买药回来。”

  他把所有家当连同医具带进城里典当,换到两钱银子,买了一套体面衣裳,再到药房买了几文丁香、仙渣等便宜药物,捏制成丸。接着到了市集,大声吆喝,卖弄钢口,变把戏“圆粘子”。

  他找个借口,说是路遇劫匪,不得已出卖祖传密药,又把从父亲那学来的本事弄了一番,周围立刻聚起人潮,此时他有真手段,真假混杂,一番吹嘘,当真把人骗上天,把个几文钱搓成的药丸,活生生变成了二两银子。

  “操他妈的什么世道?”朱门商心中暗骂:“真菩萨见死不救,假神仙奉若天人。”

  挣到钱,朱门商赶去药局买了药,便赶回破庙为觉证熬药,觉证本已半昏半迷,朦胧间闻到药香,回光返照,坐起身来问:“你哪来的钱买药?”

  朱门商道:“药铺的掌柜见我求得可怜,赊我药物。还要还的呢。”

  觉证叹道:“这帖药怕不要二两银子,哪家药铺这么肯赊,你莫欺师父,这钱是骗来的吧?”

  朱门商道:“我怎敢骗师父,这药当真赊来的。”他早备好说词,信口拈来便是证据,说到那家店铺,那个老板,中间怎样波折,说得是活灵活现。

  无奈觉证就不信。觉证叹道:“我若死在此处,那也是命数当终,若是吃骗来的药,那是造因果。我不能临死了犯这过错,这药我是不喝了。”

  朱门商死劝活劝,说这是自己化来的药,就算真是骗来的,那也是自己的因果,觉证始终不就范,朱门商心想:“你若不喝,等药熬好了,我灌你喝,你要恨我,那也由得你。”

  等汤药熬好放凉,朱门商端着汤药走到觉证身边道:“师父,喝药了。”

  觉证只是不应,朱门商以为师父赌气,弯下身道:“师父,这药真是化来的,你别闹脾气。”说罢伸手一推。只觉师父身体毫无反应。不由得心中一颤,伸出手探他鼻息。确定了觉证已然圆寂。

  朱门商深自懊悔,抚尸恸哭,不知道是自己耽搁了病情,还是骗钱的事气死了觉证。

  他将觉证尸身火化,他觉得像师父这样的人,总该烧出几颗舍利子,然而并没有。有的只是一坛灰烬,他觉得失望,不知道师父一生信奉的佛法是真是假。

  他将骨灰送往少林,少林寺说觉证是外僧,少林寺不收堂僧以下的骨灰,他不知觉证祖籍,问了少林寺也不知道,只得到了寺外的佛都,找个专供奉无主幽魂的寺庙供了。他想:“师父不会介意这个。”

  此后天地茫茫,不知何去何从。他想起当年杀他父亲的仇人,那把断头刀该是条线索,他寻迹找去,一路查到江西,又回到丐帮领地,方得知那是出自五虎断门刀彭家一脉,那是丐帮底下的帮派,现在江西主事的彭小丐还是他们远亲。

  五虎断门刀虽属丐帮下属,但也是兴盛的门派,彭家枝繁叶茂,门下族人多,弟子更多。

  朱门商乔装打扮,四处探访,他行医若遇穷人,必不收诊金,这是遵照师父的指示,但要过日子,遇到富人,就得行骗,这靠他父亲传授的一身伎俩。再者也不算违背了师父的交代。此时他有真本事,混上几个月,众人皆服他医术。敬他仁心。

  一日,有名妇人来到,说自己相公染了病,恳请求医。他随妇人来到一间破落茅屋,一进门,便看到一柄断头刀,那是彭家的兵器,在这里,不罕见。

  但躺在床上的病人,虽已病得瘦骨嶙峋,但那脸横肉,他一眼便认了出来。

  天赐良机,只要稍稍用药,便能取得仇人性命!于是问道:“敢问尊夫如何称呼?”

  妇人道:“当家的姓彭,叫彭天诚,武林上略有薄名的追魂刀便是他。当今彭家的主事是他表叔。”

  朱门商问道:“是彭家正统,又有名气,怎会沦落如此境地?”

  妇人叹道:“他有一妹,自小相依为命,爱逾性命,几年前染上恶疾,他误信了走方郎中,将家产典当一空,还四处借贷,待郎中逃跑才知受骗,之后另请高明后,大夫却说误了诊期。神仙难救。他发仇名状,追杀那名郎中,直追了一年有余,才在泉州报了仇,还连带收了仇人师父。可惜就放过一个徒弟,也不知现在在哪害人。此后便郁郁寡欢。一病不起。大夫,你可有治?”

  原来师兄终究没照父亲指示,挖了要命杵,还坑了人家的绝命杵。

  朱门商百感交集。走到彭天诚床边,彭天诚语气衰弱,说道:“大夫,你走吧,我们看不起病。”

  朱门商道:“我施医布药。不收诊金。”

  彭天诚听到这话,猛然立起身来,一巴掌打得朱门商头晕眼花。妇人连忙阻止,彭天诚骂道:“滚!再不肯就砍了你!”说着便挣扎起身要去拿刀。

  妇人只是流泪劝止。

  朱门商淡淡道:“在下即刻便走,只是有一话要向先生说。先生六年前,在福建泉州东华镇上杀了两人,一人断头,一人腰斩,是否?”

  彭天诚睁大了眼问:“是又如何?”说罢,不停咳嗽。

  朱门商道:“那日我也在镇中,先生杀人,我见着一名少年躲着先生,一路逃到万花楼去。”

  彭天诚怒目圆睁,问道:“你知道他逃到哪去了?他是谁?”

  朱门商道:“我不知他是谁,只知三天后,他没钱付账,被万花楼的人打出,口吐黑血,又剥光衣服,我本想救他,谁知他伤势过重,挨不过冻,就这样死了。”

  彭天诚睁大了眼,颤声道:“你说的是真的?”

  朱门商点点头道:“你若不信,我想那少年躲入妓院,必有可疑之处。你往万花楼查问,必有所得。你仇人一家灭绝,大仇已报,你妹妹九泉有知,想必也能含笑。再要说别的,就只担心你这个哥哥了。”

  彭天诚哈哈大笑道:“谢谢你!谢谢你,大夫。”他紧紧抱住朱门商,眼泪却不停流了下来。直哭得肝肠寸断似的。

  朱门商开了方子,留了银子,离开了彭天诚家。

  他答应过师父,若见着仇人,需放过他一次。

  他只希望此生莫再见第二次面。

  爹爹说:要治病得往心里头去。

  师父说:要治病得往心里头去。

  综合了两个人的说法,他现在也懂了这句话。

  治病得往心里头去。

  此后朱门商改名朱门殇,每到一处,他便说:“祖上得财不仁,家传恶疾,四十夭折,遍访名医不得,遇一高僧传授医术,解了恶疾,于是受师命,施医三年行善积德……”

  这番话,也没说谎。他想:“认真说起来,全是真的。”

  他无侠名状,却遍历江湖,施医布药,行骗富豪。三年过后又三年,三年过后又三年。往复三年……

第4章 伤痕

  朱门殇的谎话,确实让杨衍觉得自己得到理解,但即便到了现在,他在睡着的时候,身体依然处于高度的紧绷下。反复的噩梦让他很难睡得安稳。总是辗转反侧。

  房门轻悄悄地被推开,杨衍睡梦中没有察觉。那走入的人影将蜡烛放到拔步床的茶几上,掀开棉被钻了进去。

  杨衍睡得正熟,忽觉棉被里头钻入一人,朦胧间似乎正在脱自己裤子,吃了一惊,猛地踢开被子,昏黄灯光下看到一名标致姑娘正在为自己解裤子。

  杨衍慌问道:“你干嘛?”

  那姑娘笑道:“别怕,舒服着呢。”

  杨衍猛然缩起身子,像是受到极大惊吓一般道:“你不要过来。”那姑娘嘻嘻笑着脱下肚兜爬向杨衍,杨衍大叫一声,骂道:“滚!快滚!”双脚还不停前踹。

  那妓女吃了一惊,娇嗔道:“你干嘛呢?”

  杨衍卷起棉被丢向那妓女,只骂道:“走啊!快走,滚出去!”

  那妓女见他这样,只好收起衣服,走了出去。

  杨衍缩在床沿,竟瑟瑟发抖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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