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下 第8节
过了一会,朱门殇嘻嘻笑着走进房里,问道:“干嘛发这么大脾气?”
杨衍怒道:“你搞什么鬼!”
朱门殇道:“试试看你身体好点了没。”说着双手一摊,“你也十五了,我在你这年纪啊……”
“别把你跟我混为一谈。”杨衍打断朱门殇的话。怒目瞪着他。
朱门殇道:“冷静点。跟只斗鸡似的。”斟了茶,喝下。
杨衍缩在墙角,双肩抖动,似乎受到极大惊吓,朱门殇没料到杨衍有这么大反应。反倒有点过意不去,说道:“好好好,下次让你先挑顺眼的姑娘行了吧。”
杨衍怒道:“不用你管。”
朱门殇耸耸肩道:“骂人这么大声,应该好得差不多了。我再看看。”走到床前探视杨衍,杨衍发了一下脾气,仍是乖乖张嘴让他检查。
自从知道朱门殇与自己同病相怜,杨衍对他便放下了戒心,这两日伤势恢复得极快,昨日开始也不用塞面团了,咬字说话如故。朱门殇稍稍试探了几句,但杨衍绝口不提当日的惨剧与自己的经历。朱门殇心中有数,也就不再多问。只是细心地帮他上药换药。
“舌头好了。这脸……再敷个几次药,保证不留疤。嗯嗯,不错。”朱门殇对自己的医术颇为满意。
杨衍发了一会闷气,突然说道:“有件事拜托你。”
朱门殇撇了撇嘴角道:“我还以为倔犊子只会低头蛮冲,原来还会抬头要草料啊?”
杨衍指着自己右脸颊最长的一条伤痕道:“这一道疤,我想留着。”
那道疤痕从脸颊直划到下巴,约莫两寸长,是杨衍脸上最长的伤口。
朱门殇知道杨衍的用意,沉默了半晌道:“现在不医,你这张俊脸可就破相了。刚才在隔壁帮你挑姑娘,他们可喜欢你了。”
杨衍脸色一沉,道:“不用你啰嗦。”
朱门殇摊摊手,道:“那说点别的事吧,你打算怎么报仇?”
杨衍默然不语。
自那一日抱着朱门殇宣泄情绪后,他才稍微恢复平静。虽然脾气依旧倔强,但已不若之前盲目。他明白,靠自己去报仇那是送死,可这仇到底该怎么报?自己想了几天,还是没头绪。
朱门殇又道:“那你仇家是谁,总该知道了吧?”
杨衍又是摇摇头,他甚至不知道仇家是谁。
朱门殇道:“人海茫茫,不知道仇家是谁,你去哪找?再说,这事不断根,你以后还可能有麻烦。不过,说不定是一二十年后的事了。”
杨衍不懂他的意思,突然想到那块仙霞掌令,便从身上拿出令牌,问朱门殇道:“这令牌是你帮我送回来的?”
朱门殇道:“我又不是算命的,能知道这东西是你的?”
杨衍疑问道:“那是谁帮我送回来的?”
朱门殇道:“你不知道这是什么?”
杨衍回答:“之前被爹爹藏起来,没见过”
“这是掌门令,你是一派之主。”朱门殇接过令牌,沉吟道:“仙霞派……也不知是九大家哪一家下面的。这几天我帮你打听过,没人听说。”
杨衍道:“我是仙霞派的传人?”
朱门殇:“兴许是,要不,就是有关联。总之小贼惹不起门派,所以摸上门还你。”
杨衍问:“他们怎知我住在哪里?”
朱门殇哈哈大笑道:“你入城时那副模样,随便也能打听到了。”
杨衍又问:“我有师兄弟吗?”
朱门殇皱起眉头道:“你这年纪啥都不知道?”
杨衍见他讥嘲,闭起嘴扭过头不说话。
朱门殇看着杨衍,沉思了片刻,似乎在打算什么,接着说:“再小,也是个门派,是个门派就能授艺,发侠名状。若你这令牌真不是偷来骗来。照规矩,你现在也是一派的掌门。”又道:“江湖规矩多,令尊怕是不想让你惹事,所以什么都没教你,也可能另有深意。总之,你想报仇,你就得先懂规矩。规矩,就是你的护身符。”
杨衍问道:“什么规矩?”
朱门殇道:“对头既然连你刚满周岁的小弟都不放过,凭什么放过你?”
杨衍问道:“他们只能留一个。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留一个。”
朱门殇道:“先说侠名状,领了侠名状,你就是大侠。各个帮派对自己底下的侠客都有各自的约束规范,这且不论,侠客可以领门派的俸禄,这多少不一定。有钱门派,弟子又少,可能就多点。穷的,弟子多的,少点。不过大多数的门派都只发空饷,弟子还是得自己找营生。保镖护院、走货行侠、参与地方上的比武论胜,那都是常见。”
杨衍道:“我爷爷说,侠名状就是可以到处撒尿。”
朱门殇哈哈大笑,道:“你爷爷算是透彻了,他说得对。但侠名状还有一个用途,就是发仇名状。”
杨衍:“我也听说过这个,仇名状又是什么?”
朱门殇道:“但凡侠客,遇人为非作歹、抢劫杀人之类的,仗义而杀伤人命,不用究责。除此之外,各派都应约束弟子不得随意伤人,若有仇人,就发仇名状。仇名状广发武林,双方互为仇人,相互仇杀,门派不禁。但有两条禁令,必须遵守。”
杨衍问道:“哪两条?”
朱门殇道:“仇不过三代,灭不能满门。假如你我结仇,我杀了你,你儿子报仇杀了我,我儿子再杀你儿子,这样下去,冤冤相报,纠缠不清,势必杀到某方一脉死尽为止。所以报仇仅止于三代,到了我孙子你孙子那代,是最后一代能报仇的人,再下一代,就不许报仇了。”
杨衍道:“若要寻仇,子孙再发一次仇名状不就得了?”
朱门殇道:“你当九大家吃屎长大的?三代之后,三代不能结仇。双方都要各自回避。你发了仇名状,人家也不承认。”
杨衍心中突了一下,隐隐约约觉得不对劲,又继续问道:“还有呢?”
朱门殇接着解释:“灭不能满门,无论怎样报仇,你都必须给对方留下一个传宗接代的独苗,无论男女,像你这样,就叫灭门种。违背这条,也是天下共诛。”
杨衍疑问道:“你不也是?”
朱门殇察觉失言,不动声色地道:“我说这么多,你没听进去。”
杨衍疑问道:“什么?”
朱门殇道:“你若要报仇,对方怎样都不能杀你,甚至也不能伤你。”
杨衍恍然大悟,信心突然一涌:“所以只有我能杀他,他不能杀我?是这个意思?”
朱门殇道:“仇名状听起来简单,但就这条规矩,就能生出几百上千个故事来。发仇名状,等于是三代结仇,更不只如此,一旦发了仇名状,有人脉的自会拉人相帮,把争端扩大,这叫株连。”
说到株连时,朱门殇顿了一下,他的父亲就因为师兄一句师父,被彭天诚株连了。他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我若报仇时遇你亲友,是一并杀之。被株连的人也必须依着仇名状的规矩办事,以结仇双方的三代为骨干结束恩怨。总之,江湖人将仇名状看得甚重,非到不得已,不会走这条路,宁愿走别的路子。”
杨衍道:“什么路子?”
朱门殇道:“你没那条腿,走不动这条路。你要走,就走正路。”
杨衍道:“怎样叫正路?”
朱门殇淡淡道:“这事,我不助你,也不拦你,说得多,保不定反害了你。这本是两难的事,你自己拿主意。我要说的是,对方留你独苗,肯定是发了仇名状,照着规矩办事。这是丐帮辖内的灭门案,你往丐帮去,把前因后果弄清楚了,再看怎么办。”
杨衍想报仇,却也知单凭一己之力,报仇实在困难。于是问朱门殇:“你报仇了吗?”
朱门殇道:“报了。”
杨衍道:“你怎么报仇的?”
朱门殇淡淡道:“我找着他时,他已经死了,剩下个七岁儿子,没得玩了。”
朱门殇是世故的人,知道有些恩怨难以分说对错,说这话,原本是要杨衍想清楚,莫过于执着,没想到杨衍此时想的却是:“若让他们好死,岂不是绝了报仇希望?”
突然有姑娘敲门道:“朱大夫,七娘有事找你帮忙。”
朱门殇道:“啥事?”
那姑娘道:“新来的雏儿不肯下海,七娘要你去劝劝。”
朱门殇骂道:“我又不是龟公,七娘是脑门给针扎了吗?”
那姑娘嘻嘻笑道:“七娘说你最会哄姑娘开心。”
朱门殇道:“我最会哄你们七娘开心了,叫七娘来让我哄哄。”
那姑娘问道:“那是不帮忙啰?”
朱门殇道:“去,叫你家七娘别乱想瞎主意。”
说完,朱门殇起身道:“我就说这些,你好生思量。再过两天,你就自己去吧。”又道:“你也别老闷在房里练那瞎鸡巴毛剑,有空出去走走。”
朱门殇离去后,杨衍见天色将明,也不睡了,起床继续练他那招枯木横枝。这几日来,他一有空闲便开始练剑,只是来来去去也只会这招,也就专心致志练这招。他过去都以木杖代剑,现在使用真剑,挥动起来便觉沉重,说到底,那是他的功底不够的问题。
他练了一个时辰,想起那日昏迷前,似乎有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却想不起来是谁。杨正德避仇,向少交际,家中无熟人往来。既不是熟人,难道是亲人?这一念想,天一明,杨衍提了剑就出门。
他一方面寻仇,一方面也想找孙大夫致谢。孙大夫是当地名医,他问了路,一路找到孙家去。孙大夫正担心杨衍,见杨衍来,满心欢喜,杨衍把身上的仅存的碎银给他,孙大夫坚决不收,只问朱门殇有没有欺负杨衍。杨衍不好解释,只说朱门殇不是坏人。
离开孙家,杨衍也算了了一桩心事。他想着,来日若有机缘,定当报答孙大夫,想到这,自然想起朱门殇,杨衍心道:“那臭痞子就算了吧。”
其实朱门殇对他之恩犹过于孙大夫,杨衍爱憎分明,这恩情必然惦念。只是朱门殇总是各种讽刺讥嘲,惹他动怒,他嘴巴不承认,心里也不愿承认。
他在左近又绕了几圈,没有头绪,只好回到群芳楼去。
群芳楼的布置,入了门是大厅,一幅足有二十尺长的锦绣山水屏风隔住后面的厢房。厢房中设有餐桌椅,那是狎客与妓女调笑喝酒之处,若是对了眼,厢房两侧各有一条回廊通到中庭。中庭周围有数十间房,各自挂着不同花名的门牌,那是姑娘用来接客的居所。门牌若是翻过,那是有客或不接客,若是名字朝正面,便可敲门询问。中庭后方又有十几间房,那是护院的居所。中庭左右各有一座楼梯,上了二楼是宾居,久住的嫖客便住在那。
朱门殇与杨衍的居所就在二楼,妓女们常聚在那里聊天。可以避开往来客人。
杨衍绕过屏风,上了楼梯,见一群妓女在楼梯口围着嘻笑,他低着头,绕过妓女回房。却听到其中一人嘻笑道:“真的假的?没了……小鸡鸡?嘻嘻。”
“好像是被咬断的。”
杨衍一听这话,顿时如遭雷击,躲在转角处偷听。
又听得一位姑娘道:“听说没处理好,下面都烂掉了,打听到这有神医,叫朱大夫去帮他看看。”先前那位嘻笑道:“怎么医?叫朱大夫切一截分他吗?”一人道:“我瞧着够分呢。”
“就怕燕红舍不得!”
“你才舍不得!”
众人笑得花枝乱颤,嬉闹一片。杨衍却是浑身发抖,奋力吸了几口气。
“冷静,杨衍。你要冷静!”
虽是这般告诫自己,却心跳手麻,不能自己。他回到房间,见朱门殇尚未回来,他左思右想,若朱门殇一个人回来,那就再问他情况,若他带着仇人回来,那……万不能打草惊蛇。
杨衍侧着身子,挨在窗边往楼下望。他这方位只能看到门口右侧的巷道,若是朱门殇从另一个方向回来,那便要错过。但妓院内已无更好的位置可供遮蔽。
杨衍心中忐忑。一边祈祷苍天有眼,莫让自己错过仇人,又要加倍注意长街上的动态。
他就这样看着,直等到黄昏日落。一旦入夜,灯火便暗,所幸群芳楼是妓院,张灯结彩,视野虽短了,近处反而比白天更亮些。
杨衍见到两条人影,一人便是朱门殇,另一人正是当日灭门的仇人,石九!
杨衍眼前一花,气血贲张。提了剑,也不管人,匆匆忙忙便下了楼,先躲在屏风后,见石九与朱门殇正在门口说话。朱门殇进了妓院,杨衍急忙躲到另一侧去,又见石九正要离去,正待要跟,群芳楼的姑娘又在门口呼喊,似在揽他入内。
石九犹豫了一会,进了群芳楼。
杨衍心跳加速,正寻思一个偷袭的好地点,突然一个声音喝问道:“你在这干嘛?”
杨衍一惊,转过头来,一名中年壮汉正盯着他看,那是群芳楼的护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