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下 第65节
是一根沾满了鲜血的红木,尖端碎裂,里头露出一截尖物。
“这是什么?”沈庸辞接过一看,讶异道,“这是乌金玄铁?”沈玉倾走上前,沈庸辞把红木递给沈玉倾。那红木果真是二胡的弓,里头藏着一根细长金属,前端已经磨得尖平,犹如箭簇一般,果然是沈家的宝物乌金玄铁条。
“这是怎么回事?”沈庸辞问道,“是谁的?”
“我在使者被射杀的轿中见到的,里头的乌金玄铁确实是我们沈家的,前端被改过,磨尖了,这是凶器。”沈雅言道。
“这是凶器?”沈庸辞再问,“你为什么藏起来?”
“我见了凶器,怕与家人有关,预先收藏起来。”沈雅言道,“我回到家里翻找,我收藏的那两根乌金玄铁不知何时竟失窃了一支。”
“谁有本事能从你房里偷走东西?”沈庸辞道,“青城有内奸?”
沈雅言道:“这两支乌金玄铁收藏隐密,平时也不拿出来把玩,何时失窃,谁有嫌疑,毫无着落。”
“既然找到这箭,为何不早点拿出来?”沈庸辞说道,“藏到现在?莫怪副掌要看我们家传宝物,只要拿这支箭出去,岂不是百口莫辩?”他虽未见怒容,但音量已然提高,沈玉倾知道,父亲动了怒。
沈雅言默然无语,过了会,忽道:“掌门且看,这箭外面包着一层木材,像是什么?”
沈玉倾一惊,看向父亲,只听沈庸辞说道:“这是红木……像是……二胡的琴弓?”
沈雅言道:“当日福居馆,那名叫朱门殇的大夫医治了一名拉二胡的盲眼琴师。盲眼琴师就是箭似光阴,朱门殇跟夜榜脱不了干系。”
沈玉倾道:“朱大夫不是夜榜中人。”
沈雅言道:“那为何这玄铁要藏在琴弓之中?真有这么巧的事?”他又转头对沈庸辞道,“谢孤白不论,朱门殇必须死。对他用刑,逼问出夜榜的消息,把他正法,给点苍一个交代。”
沈庸辞想了想,道:“若罪证确凿,那是不能放过。”
“朱大夫没罪。”沈玉倾道,“他必须无罪。”
沈雅言冷笑道:“到现在你还袒护他?你是跟他有什么关系吗?”
“他必须没罪。”沈玉倾又说了一次,“除非他跟这件事没干系,青城才会跟这件事没干系。”他见沈雅言露出狐疑的表情,继续解释道,“诸葛副掌的目的就不是使者的死因,只要掌门不答应与点苍结盟,他就会要求看乌金玄铁,这支玄铁尖端已经被磨尖,拿出去就是凶器。”
“说是被夜榜偷走,这是嫁祸。”沈雅言道,“难道点苍真要跟我们翻脸?”
“他压根不想相信。”沈玉倾道,“只要他问起大伯为何把箭藏起,大伯怎么交代?”
沈雅言大怒,拍桌大骂道:“浑小子,你……”沈庸辞插嘴道:“你先让玉儿说完。”又转头问沈玉倾:“你有什么见解?”
“朱大夫若有罪,琴师就是凶手,人是从福居楼走出去的,诸葛副掌就有借口,再见到这玄铁,青城怎样都脱不了干系。”他放慢了说话的语调,继续说道:“如果盲眼琴师就只是个寻常琴师,干这件事的人是要挑起青城点苍两派之间的纷争,就这样结案,是最好不过。”
他这话一出,沈庸辞、沈雅言两人默然不语。确实,如果这事能这样了结,那是最好,成了一桩悬案,谁都没干系。
“欺之以方,非君子所为。”沈庸辞沉吟道,“再说,朱门殇若真是夜榜的人,难道就这样放过他?”
“朱大夫的事之后再做处置,眼前的要务是诸葛副掌。”
“乌金玄铁要怎么交代?”沈雅言问道,“他硬要看,用什么话推托?”
“让他看。”沈玉倾道,“还有一个时辰就晚宴了,让孩儿跟他说。”
“怎么看?一看就露馅了。”沈雅言疑问,连沈庸辞也纳闷了起来。
沈玉倾从怀中取出自己收藏的那支玄铁乌金,交给沈雅言道:“孩儿出去会,若晚宴时孩儿未回,请父亲大伯代为拖延一时。他若要看乌金玄铁,给他看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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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然离开钧天殿,上了马车。
再一个时辰就晚宴了,得让沈庸辞松口才行,如此这趟青城之行才算达到目的。至于幕后主使是谁,八九不离十该是沈雅言了,这叔侄俩争权,倒让自己钻了空子。这事查下去,青城得内讧,不查,就得低头。
他忽地瞧见前方一辆金顶马车驶来,他认出车驾,喊了声停,跳下马车。
对面的那辆马车见他站在路口,也停了下来,车上走下一名华服美妇,说道:“副掌好久不见。”
诸葛然行了个礼,说道:“楚夫人安好。”
“不过死一个使者,竟然叫你来,诸葛焉是手下没人了,还是不懂怎么使唤人?”楚夫人道:“不过你脚程真快,四天时间就到了青城。”
“骑上马,矮子跟高个的步伐就一样大。谁的马好,谁就快点。”诸葛然微微笑道:“这趟是我自己要来的。”
“这么勤劳,小题大作了。”
“那倒不,我哥还希望亲自来呢。”他转了转手上的拐杖,“我得拦着他,才能独占见着你的机会。”
楚夫人咯咯大笑:“跟以前一样滑舌,小心我拔了你的舌头。”
“那不如杀了我算了。”诸葛然道,“我就只有嘴上功夫厉害点。”
“谁不知道你嘴巴尖酸刻薄。”楚静昙道,“享誉武林呢。”
“他们只知道一半厉害。”诸葛然露出得意的微笑,“另一半厉害只有运气好的姑娘们知道。”
“得了,这些胡话去跟窑子的姑娘说去。青城有杏花楼,你要不识路,我派人带你去。”楚静昙挑了一下眉毛,“给我老公听到,另一只脚也给你打瘸了。”
“你老公太拘谨了,没趣得很。”诸葛然道,“我只有嘴巴骗人,有人浑身上下都在骗人,比起来,我身上老实的部分还多些。”
“瞧你说的,意有所指呢?”楚静昙道,“叙旧到此为止,说多了伤感情。”
诸葛然弯腰行礼,道:“失礼了,夫人。这礼貌,只有你才有资格。”
楚夫人咯咯笑道:“又贫嘴。”说完上了马车,正待要走,诸葛然又道:“尊夫现在可能有些麻烦,怕有气性,夫人若是要往钧天殿,还是缓些吧。”
楚夫人道:“有麻烦也是你们给添的,你劝诸葛焉少惹点事。”
年华虽长,芳韵不减,诸葛然在车上想着。楚静昙足可当个掌门夫人,最少也是个大门派二把手的夫人,她天生有那条件,直爽豪迈,不像那些世家女子扭捏作态,嫁给沈庸辞,真的可惜了。他轻轻挑起眉毛,在自己短了一截的左脚大腿上,不重不轻地拍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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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玉倾避开了诸葛然的马车,从如意门离开青城派,到了城内,将马栓在一间客栈的马廊里,向西北胡同走去。
他转过几条街,这才见到一间小铁铺,门已经掩上,里头传出厚重的打铁声。
沈玉倾在门上敲了三下,里头的打铁声顿停,沈玉倾又敲了两下,打铁的声音又继续。木板门被取了下来,一名二十多岁的精壮汉子披着一件布衫前来应门。沈玉倾走了进去,才刚到前院,就感受到一股热风扑面而来,正看见沈未辰正与一名老人轮流捶打着一块烧红的铁块,露出新奇又认真的神情。
“我们劝过小姐,她非要帮忙。”精壮青年连忙解释。沈玉倾笑道:“没关系。”沈未辰睨了眼这边,说道:“哥,快好了,等会。”沈玉倾问:“还有一个时辰,够吗?”
老铁匠忙道:“够了够了,快好了。”
正在打铁的铁匠姓丁,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人,虽然老,却跟他儿子一样,有身精壮结实的肌肉。此刻他袒胸露背,露出像是铁锤敲打过似的平整胸膛,一手拿着火钳,一手拿着铁锤,与沈未辰轮流敲打着铁块,那铁块形状已扁平,似乎是剑的模样。沈玉倾看着小妹,见她满头是汗,站在炉火旁也不嫌热,眼中神采飞扬,似是玩上瘾了。
过了会,丁铁匠笑道:“好了。”举起铁块,插入一旁的水桶中,顿时满屋烟雾弥漫,触面生热。
“大小姐的手劲好大。”丁铁匠呵呵笑道,“这把剑是大小姐铸的,大小姐赐个名吧。”
沈未辰道:“我就出个力,这剑都给打坏了,只怕也卖不出去。”
丁铁匠道:“不卖,等大小姐取了名,当传家宝。”
沈未辰想了想,转头问沈玉倾道:“哥,帮忙想个名。”
沈玉倾笑道:“这是你第一次铸剑,说不定也是最后一次,虽然是贪玩,也有几分认真劲,便叫初衷吧。日后你想起铸这剑的初衷,也会觉得有趣。”
沈未辰笑道:“也只有你会取这文雅的名字,听着就不是个兵器。”
沈玉倾取出银两道:“这柄初衷我先定下了,还望丁老先生割爱。”丁铁匠见有五两之多,眼睛都发直了,忙不迭地感谢,说自己会好生为这剑开锋,整理整理,才不失了大小姐的颜面。
沈未辰笑道:“你都有无为了,买这柄初衷做啥?”
沈玉倾道:“送你,你就打这主意对吧。”
沈未辰嘻嘻一笑。沈玉倾见她身上衣服多处被火星灼破,几个零零碎碎的小洞,道:“大伯母看见,定会问起的。晚宴就要开始,那是招待点苍副掌门,你若缺席,伯父会不开心。再说,你也出来一天了吧。”
沈未辰道:“催我走就是了。”
沈玉倾转头问丁铁匠道:“东西好了吗?”
丁铁匠连忙取出一个约一尺有余的木匣,恭敬献上,说道:“小的连赶了两天工,总算及时。只是……觉得有些可惜。”
沈未辰道:“我看过了,没问题。”
沈玉倾点点头,收下木匣,嘱咐道:“我兄妹来这的事,千万不可泄漏。”
丁铁匠忙点头说是。沈玉倾两人正要离开,那铁匠的儿子见沈未辰要走,讷讷地问了句:“大小姐,几时还会再来吗?”
沈未辰笑道:“以后若再铸造兵器,肯定要来的。”
丁铁匠的儿子脸现喜色,忙点头称是。
两人离了铁铺,沈玉倾笑道:“瞧,那小铁匠被你迷倒了。”
沈未辰道:“是个勤奋诚恳的老实人。父子两个感情好,丁家铁铺以后肯定要兴旺。”
“小八和李景风呢?”沈玉倾又问:“安全吗?”
“大元师叔带了几个人护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都没跟我说清楚呢。”沈未辰问道:“诸葛副掌刁难掌门?”
“等这事了结了再说。”沈玉倾道,“晚宴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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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掌请!”沈庸辞行礼示意。诸葛然上了席,眼前都是他认识的熟面孔,沈庸辞、楚夫人,还有沈雅言夫妻,另有两个空位。
诸葛然皱了一下眉头:“公子与二姑娘还没来吗?”
“犬子奉命找那两个在逃的,正在交办事情。”沈庸辞道,“大概耽搁了时间,稍后便到。”
“小小又去了哪?”沈雅言问。雅夫人道:“她大清早就出门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有人陪着吗?”沈雅言又问,“没人通知她今晚有客人吗?”语气中似乎颇为不悦。
“一时找不着人,玉儿说会通知她。”雅夫人答道。
沈雅言皱起眉头,没再多问。
“晚辈欠教养,别等了,副掌一天奔波,先上菜吧。”沈庸辞道。
“沈掌门的儿子肯定不会没教养。”诸葛然道,“我随便,主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诸葛然虽这么说,心底却在琢磨,沈玉倾是个礼貌聪明的青年才俊,跟他老爹年轻时倒有几分相似。一念及此,不由得起疑:“敢让一桌子长辈等着,不是十足充分的理由,就是另有安排了。”
只见沈庸辞吩咐下人,没多久,侍从上菜。楚夫人道:“副掌爱吃鱼,特地为你准备河鲜,你且尝尝这清蒸江团。”
诸葛然夹了几口,赞道:“好手艺。”忽地举杯道,“沈掌门,我敬你一杯。”
沈庸辞也举杯起身道:“副掌是客,应该是我敬你一杯才是。”
诸葛然应了声客气,仰头喝下,火辣辣的,是顶级的剑南春。楚夫人、沈雅言夫妻跟着也依次敬酒。喝完一轮后,诸葛然又斟了一杯,问道:“下午的事,沈掌门考虑得怎样?”
沈庸辞放下杯子,道:“今日是宴会,招待客人,饭桌上不讨论公事。”
诸葛然道:“我倒觉得饭桌上好谈事,美食在前,脾气也好些,喝点酒,什么话都敢说,不像平常遮遮掩掩。”
他站起身来,作势要替沈庸辞斟酒,只是个子矮,伸长了手也斟不着,见沈庸辞把杯子递前,顺势就斟满一杯,又说:“我以前替掌门出使公务,最爱在饭桌上谈事,一杯谈不成,两杯三杯,喝得多了,脑袋胡涂了,平常不会答应的都会答应。我得了便宜,付了酒钱也尽兴。”
沈庸辞笑道:“副掌想灌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