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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下 第64节

  “祖籍四川。”朱门殇道。

  “哪个四川?青城的,唐门的?”诸葛然又问,“听口音不像。”

  “成都,唐门的。打小走南闯北,口音混杂了。”

  “甘肃人。”谢孤白道。

  “喔,铁剑银卫辖下的。大户公子,才有云游的闲工夫,要不要通个书信给你家人,让他们来赎救你?”

  “陇南,经商的小户人家,当地有薄名。不过这事不用惊动家父。”谢孤白道,“我等本是无辜,不久后便能出狱。”

  “既不打也不刑,谁都是无辜。你要是到了云南的大牢,岳飞都是你害死的。”诸葛然道。

  “沈掌门是个好人。”谢孤白笑道,“他知道岳武穆的死跟我们没干系。”

  “我讨厌好人。”诸葛然双手交握,在拐杖顶端磨蹭了一下,说道,“当真好人不容易,这种人我嫉妒。伪君子更惹人憎,倒不如真小人诚恳。”

  他用眼角瞥向一旁的傅狼烟,傅狼烟脸上神色不变,似乎是听不出他的讽刺。

  沉得住气,果然是服侍沈家三代的堂主,诸葛然心想,又举起拐杖指向牢中两人问:“你们在客栈干了什么事?”

  “我医治了一个盲眼琴师。他就路过,没别的事。”

  盲眼琴师?箭似光阴?原来这么回事。“有点本事。”诸葛然问:“夜榜给你多少钱?”

  “我跟夜榜没关系,我就是个行医的大夫。除非你抓我去云南,你要说岳飞是我害死的都成。”

  诸葛然哈哈大笑,站起身道:“总有机会请两位来云南作客。”他转过头问傅狼烟,“听说还有个伴读,去哪了?”

  “逃了,还在找。”傅狼烟道。

  “肯定是个绝世高手,才能在青城逃走。”诸葛然讽刺道,“八久不离十,刺客就是他了。”

  “箭似光阴成名多年,年纪恐不相当。”傅狼烟像是听不懂诸葛然的讽刺,回答得甚是耿直。

  “我回去歇会,沈掌门几时有空见我,我便往拜见。”诸葛然摆摆手,一跛一跛地离去。

  ※

  沈玉倾在养生殿的房间等了一下午的消息,这才听到侍从传讯,说掌门与诸葛然在钧天殿会面,请公子前往。

  他辈份最低,便提早前往,等没多久,沈庸辞兄弟与诸葛然便先后来到。主座自是沈庸辞,副座是沈雅言,诸葛然上了客座,双手交握,把拐杖拄在身前。等这三人上了座,沈玉倾这才行礼,让沈庸辞赐了座位。

  诸葛然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赞道:“喝了青城的茶,点苍的酒简直难以入口。”

  沈庸辞说道:“副掌远来辛苦了,这等小事,何必惊动你大驾?”

  诸葛然道:“派去查案的人都死在客栈了。这也是妙了,青城怎么到处都能死人?你们不知道我这一路心惊胆战,连马车也不敢坐了。”

  沈雅言道:“夜榜的杀手行凶,向来难提防。”

  诸葛然道:“一颗人头最少得二十两银,这四颗人头加上箭似光阴出手,算算六百两,这五个人的身份得查查,说不准是严非锡的私生子,不是这金贵身份,这人头得镶了金才行。”

  沈雅言道:“副掌向来有小诸葛之称,想来料事如神,你有什么想法,何不直说?”

  他知道诸葛然最不喜人家叫他这个外号,他却偏生叫了这个外号。

  诸葛然脸无愠色:“或许有人希望青城道黑,让人别动不动就派使者,杀一儆百,也是有的。”

  沈庸辞道:“副掌言重了,青城与点苍一向交好,点苍使者,我们自当护卫周全。”

  “说到来的路上,我骑着马呢。你们知道骑马有什么好处?”诸葛然自问自答,“骑在马上看不出高矮,下了马,大伙都是人,可总有高矮之别。我个头小,一眼就被认出,别人看着觉得好欺负,说不准就真会欺负我。”

  “谁敢欺负副掌?”沈玉倾道,“本事可不是看高矮定的。在武林人眼中,副掌可是睥睨众生的巨人。”

  “你坐着好,坐着讲话我听得见,不然从你那里说句话,传到我这都得烧半炷香时间。”诸葛然转了转手中的拐杖,说道,“使者的事先按下,先说点别的,两年后的昆仑共议,敝上希望能得到青城的支持。”

  沈玉倾看到父亲皱起眉头。

  这才是诸葛然的目的。打从一开始他就希望使者被杀,这是一个借口,如果父亲不答应他的要求,这就是个发难的理由。

  他突然想起小八说的话,天下将乱,而乱的起点,就在青城。

  难道点苍真想重掀九十年未有的战火?

  他听说过诸葛焉是个好大喜功的人。武林中传言,点苍有石金,金指的是诸葛然,是个精明干练、有智谋又深沉的狠角色。至于石头,则是指诸葛焉了,那是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敲打起来顽强,但分文不值。金比石软,但只要小小一块,就更有价值。

  他估量着点苍是否有资格挑起战火。丐帮的联姻或许可以遥为声气,虽说中间隔着衡山,李玄燹可是下任的盟主候选,但是否会为此开罪丐帮,这也难说。

  至于华山,可是紧邻着青城,还有左右摇摆的唐门……

  沈玉倾盘算着,他知道父亲也在盘算。

  沈庸辞道:“诸葛掌门自然是众望所归,但这一届是齐掌门当了盟主。”

  “跟你说个秘密。”诸葛然突然低声,众人都好奇起来,不由得身子前倾,想听这矮子口中的秘密。

  “其实冷面夫人不姓唐。”诸葛然说得煞有介事,似乎自己正在说一个惊天秘密一般。

  沈雅言脸色一变,沉声道:“副掌门在开玩笑吗?”

  诸葛然道:“我向来爱开玩笑。”他说着,摊着手,又道,“雅爷莫要见怪。”

  沈玉倾知道他不是开玩笑,诸葛然是在暗示一件事,没有什么规矩是不能被打破的。

  然而规矩被打破后的武林,又会是怎样?

  他忽然明白,小八所说的这个天下会从青城乱起,这句话的理由。

  华山、丐帮、点苍、如果加上青城跟唐门,诸葛焉已经掌握了昆仑共议的五票,东西轮序的规则将被改写,未来的昆仑共议会是各种合纵连横。眼下的均势一旦崩解,新的秩序建立前,很有可能再次引发动乱。

  青城的位置,恰好在九大家的最中间,除了丐帮少林外,与其他六家都有接邻,青城的势力在九大家中却仅与华山唐门相若,即便三派连手,也未必优于少林武当多少。

  在这强敌环伺的处境下,顾琅琊所传下的中道正是青城派安身立命的良方。多年来,相较华山的以弱示强,青城始终走得不偏不倚,多方结交,小心翼翼地避开可能的武林纷争,也是九大家中最守“规矩”的一派。

  或许,这就是点苍要用这种手法“说服”青城的原因。

  诸葛然嘻嘻一笑,说道:“我刚才去看了下轿子,里头有个凹槽,你们知道吗?”他突然又转换话题,令人摸不着头绪。

  沈庸辞讶异道:“真有此事?”说着把目光投向沈玉倾。

  沈玉倾点点头道:“是有。”

  “来的路上我也去过使者遇伏的山上。箭似光阴不知道用了什么古怪法门,竟然一箭射死了点苍的人,可问题是……”诸葛然道:“凶器?我可没看见凶器。我问了车队的人,没人见过凶器。”

  “四十年前,听说崆峒赠送了十六支乌金玄铁给贵派。”诸葛然微微笑着,语气不疾不徐,“我听说其中两支炼了龙腾凤舞剑,一支成贵公子的配剑无为,另有八支给了三爷跟四爷,那青城应该还剩下五支。”诸葛然接着道:“不知在下是否有此眼福,能见着这五支乌金玄铁?”

  沈雅言脸色一变,正要推却,沈庸辞却笑道:“这有何难?玉儿,去把你的乌金玄铁针取来。大哥,劳烦你走一趟,将宝物取来,让副掌鉴赏鉴赏。”

  沈雅言脸色惨白,只是不说话。沈庸辞讶异问道:“怎么了?”

  诸葛然只是微微笑着。

  那一箭中藏有乌金玄铁,力道如此之大,只要铁上磨损与轿中痕迹吻合,青城就躲不过暗杀使者这罪名,那就是宣战了。

  诸葛然忽然又道:“且不忙,我们先谈谈这次昆仑共议的事情。雅爷,你有什么看法?”

  沈雅言神色惨然,道:“这事我会与大哥好生商议,副掌……不用着急。”

  至此为止,一切都与小八说的不谋而合。沈玉倾心想:“接着该怎么办?”

  ※

  “方才那矮子是谁?尖酸得很。”朱门殇靠在牢房的墙上,望着谢孤白道,“你知道他是谁?”

  “你不知道?”谢孤白眉毛一挑,“跛脚矮子,又提到云南,还能有谁?”

  “我也猜是他,就没想到不过区区一个使者,能引来这样的大人物追问。”朱门殇也挑了下眉毛,“诸葛然、沈雅言、沈玉倾,武林中几个难见的大人物,这几天全撞上了,也是运气。”

  “我说了我会算命。”谢孤白道,“你命不该绝,别担心。”

  这小子倒是安心,朱门殇心想,幸好有沈玉倾帮忙,这几天没在牢中受太多苦头,只是谢孤白,这古古怪怪的小子总是一派怡然自得,真对自己这么有信心?他一念及此,忍不住喊道:“喂,你就这么不怕死?”

  谢孤白席地而坐,看了他一眼,笑道:“死倒是不怕,其他的,还怕些。”

  “你真有办法逃出去?”朱门殇问,“势头似乎不太妙呢。”

  谢孤白笑道:“我不一定,你肯定出得去。”

  “怎说?”这可勾起朱门殇的疑问了,“你每次都装神弄鬼,事情真的来了,你就两手一摊,说不知道。”

  谢孤白道:“我是真不知道,你得问小八。”

  “为什么?”朱门殇越来越是好奇。谢孤白微微一笑,只不回话。

  那一笑,尽在不言中。

第27章 夜宴

  对于刺客之事,诸葛然没有追问下去,但提到了李景风与小八。“听说客栈里还有一个活口,以及那名书生身边一个伴读,两个人证,得找回来,把这事厘清了才好。”诸葛然拄起拐杖站起身,又说了一句:“本来一个小小使者也不用费多大心,这趟来主要还是跟沈掌门谈正事。沈掌门斟酌一下,我累了,先告退。”说着弯腰行礼,等沈庸辞起身还礼,就一拐一拐地往门口走去。

  沈玉倾想着父亲与大伯要怎么处置这件事,沈雅言正要开口,沈庸辞一挥手道:“到谦堂说去。”

  三人到了谦堂,叙了座次,沈庸辞便看着沈雅言,低声问道:“大哥,怎么回事?”沈雅言支吾了半天,仍说道:“现今九大家的势态,东西照轮,我们西五派中,唐门、华山、跟咱们青城只有投票的份。我的意思是,西五派已经稳固了五票,真要轮,怎么不是我们五派照轮?还比之前少了一派。副掌说的也是理,唐门能传外姓,规矩能改,更何况这不算规矩。”

  “东四西五,那是外人的说法,青城居中,九大家中就挨着六个门派。先人说的中道,是个持中不败的理。倒是副掌口口声声,暗示使者是我们青城杀的,这是什么理?”沈庸辞看着沈雅言,说道,“大哥,你有什么事瞒我?”

  沈雅言犹豫片刻,道:“掌门稍待,我稍后再来。”说完起身便走。沈庸辞看向沈玉倾,问道:“玉儿,你知道什么吗?”

  沈玉倾摇摇头道:“还是等伯父回来再向掌门禀告。”

  “你也瞒着我?”沈庸辞皱起眉头,“四天过去,前天抓了两个人,你却说这两个是无辜,在城外死了四个点苍弟子,你说是夜榜的杀手干的。夜榜的杀手,为何要杀四个点苍弟子?”

  “杀四个点苍弟子,或许反而是点苍的意思。”沈玉倾说着,他看到父亲眉毛微微一扬。

  “你的意思是,他们想用这个借口威逼青城?”沈庸辞道,“要我在昆仑共议倒戈?”

  沈玉倾道:“使者来点苍谈什么?谈的是同一件事。一个使者,爹有的是办法打发,但来的是副掌,那又不同。”

  沈庸辞说:“你认为杀手是点苍派的?”

  “没有实据。”沈玉倾这样回答。小八并没有给他明确的答案,只是给了他“可能的答案”。或许,这也是让他不用对父亲说谎的好意,父亲若这样认为,应该是最好的。至于大伯方面,他希望这件事情之后,大伯能三思而后行。

  “若真是如此,青城可不能任人欺凌。”沈庸辞闭上眼睛,似乎在沉思,“大牢里那两个,真的跟夜榜无关?”

  要怎么帮谢孤白和朱门殇安然脱身,也是个难题。为了避免父亲追问下去,沈玉倾反问道:“掌门对副掌的提议,怎么看?”他道,“诸葛副掌是有备而来的。”

  “不妥。”沈庸辞阖上的眼睛始终没张开,“规矩坏了,就会出事。点苍唱了这出大戏,想威逼我们,只要占着理字,其他七大家能坐视?”

  沈玉倾点头道:“父亲说得极是。”父亲的意思也是暗示青城绝不能失了“理” ,但父亲并不知道,事情可不是如此简单。

  过一会,沈雅言回来,见沈庸辞正在闭目沉思,像是下定决心似的,上前叫了声掌门。

  沈庸辞张开眼,沈雅言从袖中掏出一根细长物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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