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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世纪就医指南 第29节

  伊格纳茨和艾莉娜乘坐的马车在出示了一份镶了金边的请柬后,被允许驶入了庄园。

  这座Vienna市内罕见的庄园历经整整两年建造,大半年的装修打磨,一个月前由奥地利最著名的建筑团队交到了那位匈牙利富商的手里。

  这次算是交接后第一次正式对外开放。

  一辆辆马车穿过拱形大门,压过中央宽敞的石子路,在大型花坛前打了个漂亮的弧线后,停在了台阶前的挑棚下。伊格纳茨不再是那位能引起全剧院欢呼的知名外科医生,站在雪白的大门前,他也只是一位渺小的男爵而已。

  焦点无疑属于庄园主人的女儿,纳雅。

  舞会伊始,纳雅在父亲的陪伴下走上了灯火通明的大台阶。两旁摆满了鲜花,站着许多身穿长袍、脸扑香粉的仆人。

  随着两人缓缓踏进的脚步,大厅里先是响起了一阵清亮的小提琴声,紧接着整支乐队配合着依次入场,最后合拢一处,开始奏起了整场舞会第一支华尔兹舞曲。

  纳雅穿着花色繁多的薄纱连衣裙和淡紫色衬衣,用新鲜的玫瑰花装点盘起的长发,迎着所有人的目光,潇洒大方地步入舞会大厅。

  她没有丝毫怯意,所谓的社交恐惧对她来说是根本不存在的东西。这都源于自信,一种无人可及的巨大自信在背后起着重要作用。

  美貌与地位并存,她很快就吸引了不少年轻美男子上前邀请共舞。

  伊格纳茨自然不会动手,不管眼前的女人多么漂亮,他的心一直在艾莉娜这里。而且他本来就不善于舞蹈,此来的主要目的也不在跳舞,而在于接近这位匈牙利富商,如果能再多认识几位有钱人就更好了。

  靠着自己打下的好名声,以及医疗部长、市立总医院院长以及大量酒精的轮番作用下,这个过程进行得意外顺利。再加上诸如贝格特这类学生的各种吹捧,伊格纳茨第一次有了水到渠成的感觉。

  等舞会告一段落,凌晨1点晚宴纷纷上桌,聊天内容经过丰盛法式大餐的催化后,快速推进到了外科医疗投资项目。

  虽然在餐桌上谈论手术和尸体显得不合时宜,但只要有收益,这位兼任了跨国工业信贷银行行长的匈牙利人就会感兴趣。毕竟在他的眼里,慈善也是可以有收益的。

  女儿可人,生意兴隆,在中欧的艺术文化之都又结识了那么多朋友。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美好,直到那盘搭配着大块柠檬的冰镇牡蛎端到了他的面前。

  “说实话,我从没吃过这种东西。”

  拉斯洛看着一个个奇形怪状的牡蛎壳,自嘲道:“但我的法国主厨却说我本人就像一只味道鲜甜的牡蛎,神秘、自给自足、而且孤独【1】,让我一定要好好尝尝。只不过我一个传统的匈牙利人实在是.”

  这种对美食欲拒还迎的态度让桌上的宾客心里大呼矫情,当然表面文章还是得好好装饰一番。

  “听说这些牡蛎是从法国布列塔尼地区的贝隆河口直接上的火车,全程加急,用冰块冷藏才运到这儿的,不尝一口可惜了。”

  拉斯洛听出这人在拍马屁,笑了笑说道:“两个月前我刚在那儿投了一笔钱,准备做牡蛎养殖,从法国进入奥地利的铁路上也有我的投资,这些算是他们给的一点回礼。”

  “牡蛎养殖场?太有创意了!”

  “这真是一个大胆而又伟大的决定。”

  “看来只要紧跟着拉斯洛先生,我们都会有口福的。”

  “拉斯洛先生,请一定好好尝尝这份美食,只要尝上一口你就会彻底爱死它的。”

  在众人的建议和怂恿下,拉斯洛挤上一圈柠檬汁,拿起牡蛎壳微微一抬,任凭香甜的冰镇牡蛎肉滑入嘴中:“唔这口感爽脆弹牙,还带着一点点坚果的香气,不错!”

  这声不错再混入几口偏酸的白葡萄酒,马上将他带进了另一个只属于老饕的领域。

  在这种特殊心情的加持下,拉斯洛很快就口头应下了伊格纳茨的要求,可以让自己名下的钢铁厂为他的工作制作一些结构特殊的手术器械。

  如果他的外科名声能为器械带来销量的话,他或许还会考虑为伊格纳茨建立一所专属的独立外科研究室。同时拉斯洛还决定给市立总医院注资,翻修一二两个老病区,扩建三病区,并且增加药品和尸体供应.

  除此之外,他还答应了许多其他投资项目,仿佛背后的信贷银行里存着根本用不完的克朗。

  墙上的挂钟慢慢走过三点,眼看一个完美的夜晚将在晚餐后的加洛普舞【2】中落下帷幕,那些进入拉斯洛肠胃的牡蛎肉终于开始疯狂作怪。

  管家眼尖,第一个看出自己主人的不适:“老爷,您身体是不是不舒服?”

  “脖子有点痒,大概是领子太紧了吧。”

  “舞会前我特地找来了大码加宽型的领子,穿戴的时候并不紧啊。”

  “可它现在紧了!”慢慢渗出皮肤的瘙痒感让拉斯洛没了耐性,“我每月付给你那么多钱,不是让你和我顶嘴的!”

  “是是,我现在就去找条更舒服的来。”

  拉斯洛尽量减少自己抓挠颈部皮肤的次数,可这些浮出皮肤的红斑不是靠简单克制就能压制住的。短短几分钟,他就没办法再待在舞池边了。

  见拉斯洛要走,纳雅看在了眼里。

  她很快弃下舞伴走了过来:“父亲,你要走了?”

  “我有点不舒服,脖子这里很痒,估计是领子的面料有点问题。”拉斯洛又忍不住揉搓着颈部皮肤,“我恐怕得回去休息会儿,顺便换一根领子。”

  “你的脸怎么那么肿?”

  “脸?”拉斯洛摸了摸自己的脸庞,顿时瘙痒感直窜头顶,“啊,实在太痒了”

  “还是让我先扶你回房间吧。”

  “不,不用,我能自己走。”拉斯洛笑了笑,“今天是你的面世舞会,你才是主角,不能受到这些小事的影响。况且,主角离开大厅可是对宾客的不尊重,太丢脸了。”

  纳雅听不进这些话,只觉得扶着他的手臂很沉,并且很快就失去了重心,两人纷纷跌坐在了楼梯台阶上:“父亲!父亲你怎么了?”

  马车上的小故事到此戛然而止,伊格纳茨揉着脑门,正竭力缓解酒精带来的胀痛:“听到喊声我就冲了过去,看到他的脑袋已经肿成了一个意大利红番茄。”

  “有瘙痒和皮肤红肿?”

  “非常严重的瘙痒和红肿,我6点不到时离开的,恐怕现在也没有缓解。”

  卡维早就猜到了过敏,可他没想到的是,伊格纳茨竟然能把目标对准“牡蛎”,并且对症状的把握也算到位,所以就试探性地问了两句:“这难道是食物中毒吗?对了,老师怎么知道是牡蛎害的?”

  “之前我就遇到过这种人,一吃牡蛎扇贝就会皮肤泛红,浑身瘙痒。”

  卡维不知道这个时代如何称呼过敏,只能用比较直白的概括方法说出了一个奇怪的名字:“贝类刺激性皮肤黏膜炎?”【3】

  伊格纳茨从没听说过这种疾病,沉默了片刻发现似乎还概括得不错:“是个好名字,不过给疾病起名并不能缓解它的症状,拉斯洛先生的情况不容乐观。”

第38章 37内外之争

  匈牙利和奥地利一样四面不临海,海鲜需要从渔场经过长途运输才能送上餐桌。费用昂贵不说也无法保证食物的质量,等进入Vienna这样的内陆大城市,东西早就臭了。

  所以这里的人们都不怎么吃海鲜,直到火车出现才稍稍有些改变。

  拉斯洛是个典型的匈牙利人,平时几乎不碰水里的食物,最多喝点河鱼汤,像牡蛎扇贝一类的奇形种更是菜单上的禁物,这次大快朵颐完全是气氛使然。

  可惜上帝并没有赐予他与之相匹配的身体,拉斯洛对牡蛎严重过敏。

  这在现代并不是什么难懂的东西,但在19世纪,医学上却连过敏这个概念都没有。

  如果把话语权交到女仆们的手里,她们会说出一些和“过敏”差不多的解释,比如“老爷的身体对今晚食物的反应过于激烈”之类的话。

  如果再让她们仔细回想一下拉斯洛的日常食谱,剔除掉那些经常食用的东西,或许会和伊格纳茨得出同一个结果:牡蛎。

  因为食物过敏这种情况并不少见,而且古已有之【1】。

  但现在拉斯洛的床边站着全奥地利最有名的几位内科医生,话语权归他们所有。只说一些妇孺下人们都知道的东西显然太过俗套,也不符合他们的身份。

  当难以用现有医学知识去解释的时候,医生们就会套上希波克拉底和盖伦的《四液学说》,称其为:人与特定食物的相性不合,这种食物给拉斯洛的身体增加了许多不太好的体液。

  既然是体液过多产生的问题,那就得做减法去掉它,最常用也最简单的减法就是放血。

  逻辑自洽,完美。

  “拉斯洛先生,已经给您放了将近200ml的鲜血。”率先开口的是格雷兹医院的波萨医生,“我们有效遏制住了您脸部的肿胀,但如果想要让它进一步消退,估计还得再放掉一些才行。”

  如果让卡维听到他的名字,肯定会回想起之前在洛玛药铺看过的那款万灵药。

  药瓶标签上就有他的名字,妥妥为骗子代言赚黑心钱的货色。但在这儿,他却是Vienna内科医学界年轻一代的领军人物,同时也是男爵爵位继承人。

  “波萨医生说得很有道理。”

  在床沿的另一边,同样注视着拉斯洛的是市立总医院副院长、大内科主任法托拉德伯爵,奥地利内科医学界的扛鼎之人:“现在看来放血是唯一有效也必须继续使用的方法,我觉得您不该犹豫。”

  其他几人在听到这样的发言后也连连附和。

  拉斯洛很痛苦,放血让他有些虚弱,但脸上的肿痛瘙痒并没有缓解多少。而且就在伊格纳茨离开的这段时间,他的舌头进一步膨胀,让原本就不怎么流利的德语变得更加奇怪了。

  现在代其表达的是女儿纳雅:“你们能肯定我父亲得的是特殊食物引起的体液紊乱和黏膜炎?”

  几位医生互看了两眼,纷纷点头:“我们能肯定。”

  医患关系紧张并非现代专属项目,19世纪也有,而像纳雅这样无法继承父亲不动产的女孩就更在意了:“可你们一直都没有检查他的身体,只有简单的询问,而且一直反复放血会不会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法托拉德笑着解释道:“首先我们根本不需要任何检查,那些都是庸医才会使用的小把戏,用来在外人面前提升他们的医学造诣罢了。

  请放心,纳雅小姐。我们都是闻名国内外的名医,通过简单谈话就能做出正确诊断,任何接触皮肤的诊断行为都是对我们名医头衔的侮辱。”

  波萨也跟着说道:“放血量确实是一个需要密切监测的数据指标,但对拉斯洛先生来说并不需要。”

  “的确,他的血实在太多了。”

  “我从没见过充血肿胀成这样的病人,炎症恐怕已经遍布他的口腔,连舌头都露了出来,必须再放掉200ml才行。”

  父亲身体如此,纳雅的心情实在好不起来,没听清这位医生的话就板着脸回问道:“你意思是说我父亲的脸和塞满了猪舌牛舌的德国肉冻血肠一样?”

  “额你误会了纳雅小姐,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医生这个行业很奇怪,如果没有病人在场他们能刀枪相对,斗个你死我活。可一旦有病人站出来横加指责,他们又会迸发出惊人的团结性。当然这都需要有个前提,即讨论的事情必须在合乎规范的医疗范围之内。

  而反复放血就是公认最合理的处理方式,很合乎规范,没有之一。

  病人家属的反对或者不理解都无可厚非,可要是质疑他们行医的职业操守,那就不一样了。不论是辈分、爵位还是职业成就,法托拉德都有责任去据理力争地维护这些小辈:

  “纳雅小姐,他的言语确实有些直白,但我敢保证,这都出于对病人的关心。放血为欧洲人服务了上千年,是最为经典的疗法,如果您依然心存芥蒂的话,说不定拉斯洛先生的脸真会变成血肠的。”

  面对老医生的敲打,纳雅的言辞都太过单薄,无法正面反驳:“那刚才那位外科医生呢?他不是说再坚持下去放血也不一定管用么?”

  “你说伊格纳茨?那位想要插手帮忙的外科医生?”

  “呵呵,外科其实就是个市立总医院请来的理发匠罢了。”

  法托拉德很同意这种说法,但出于同事之谊还是要表现得尽量委婉一些:“他可是男爵,即使从事的职业难登大雅之堂,也依然是位地地道道的帝国男爵,你们有什么资格这么说他?”

  “可他说拉斯洛先生是外科的病人。”

  “清醒点孩子,放血原本就是外科的工作,论挑选合理的血管和刀子肯定是外科更熟练。”

  “不,我觉得他想要尝试一种更危险的术式,就在拉斯洛先生的床上。”

  “他们行事粗鲁且不计后果,更是以此为荣,在我们眼里自然会显得很无知。”波萨医生对外科的看法非常淡然,选择居中调停,“但‘理发匠’并不是一个好词,要是伊格纳茨老师在场的话肯定会生气的。”

  “好吧好吧,我忏悔,希望上帝看在我坚持为病人着想的份上能原谅我”

  早上七点,当环城大道外已经满是工人,到处热火朝天的时候,中央城的富人区却一片宁静祥和。拉斯洛庄园的私人马车穿过美丽干净的怀特格林大街,带着一阵马蹄声直接进入了拉斯洛的庄园。

  主人的突然倒地给舞会画了个不太完美的句号,贵族名流们选择相继离开,大厅里空荡荡的,只留下几个仆人还在四处打扫。

  卡维提着伊格纳茨的手提箱,跟着他一路小跑上了三楼主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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