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纪就医指南 第30节
“我回来了。”伊格纳茨喘着粗气踩过了最后一级台阶,“拉斯洛先生怎么样了?”
“听说不是很好。”艾莉娜已经在门外等了三个多小时,满脸愁容地摇着头,“贝格特说还是肿得很厉害。”
贝格特跟着父母一起参加了舞会,最后和纳雅跳了半支加洛普舞被甩在舞池里的“倒霉蛋”就是他。突生的变故让埃伦娜看到了机会,虽然实习医生完全没法和那些大佬相提并论,但这位强势的母亲还是把他留在了这里。
见到伊格纳茨,他总算振作了些精神:“老师,您走了之后没多久他们就把我撵出来了。”
“什么时候?”
“大概半小时前吧。”
“又放血了?”
“是啊,您一走他们就坚持要放血,不过我看拉斯洛先生的脸也确实白了不少。”
“废话!你要是被连着放掉几百毫升的鲜血,你脸也会变白的!”伊格纳茨有些恨铁不成钢,当然更多的还是对拉斯洛的担心,“现在人怎么样了?”
贝格特松了松领结,无奈地说道:“他的舌头也开始肿了,说话有些费劲。”
“我就知道.”
伊格纳茨的心情很复杂,喜忧参半。
喜的是整个病程发展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那些迂腐保守的内科医生在这种急性病症面前就像木桩一样呆板无用。
忧的则是拉斯洛的症状到了非常危险的地步,虽然他学过相应的处理办法,但曾经失败过的经历却在不停提醒着伊格纳茨,这种情况已经离死不远了,能不能救活不仅看技法,还要看运气。
必须要拼一把。
见他要上前敲门,艾莉娜忽然拦住了去路:“法托拉德说过任何人都不该在这个时候打扰他。”
“开玩笑,再放血下去人都要死了!”伊格纳茨现在满脑子都是救人,根本管不了那么多,“贝格特、卡维,你们俩跟我一起进去救人!”
艾莉娜知道他又要乱来,连忙拦在了门前,压低声音说道:“你有没有想过好不容易谈下的那笔投资?要是法托拉德不点头,外科病房根本没资格扩建!”
伊格纳茨迟疑了片刻:“只要我救下拉斯洛先生就有机会,他不可能”
“那万一失败了呢?”
艾莉娜不知道自己丈夫要进去做什么,但却能轻易戳中他的痛处:“你说过酒后八小时内不能动手术刀,现在才过了四个小时,而且你还没有休息过。你不是万能的!现在的身体条件,万一失败了怎么办?”
“你不信我?”
“不信你的是你自己!不然为什么要定下这些规矩?”
酒精
大概在三年前,伊格纳茨因为醉酒搞砸了一场截石术,病人不仅膀胱和尿道破裂出血还永久失去了**。从那时开始他就规定,酒后必须休息一段时间,并为此分别做了好几次对照实验,最后定下了八小时的间隔。
缺眠
大概在两年前,伊格纳茨熬夜做了一场截肢术,因为注意力不集中导致结扎了错误的血管,病人失血过多死亡。从那时开始他就规定,睡眠不足或者身体过度疲劳时坚决不上手术台。
这些都是失败的案例,一直藏在伊格纳茨的脑海深处。
这一次他不是没想过失败,只不过成功后带来的收益实在太过诱人,大脑一次次拿着成功后的幻想画面不停刺激他去冒险。所以,艾莉娜这盆冷水浇得非常及时,让他不禁犹豫是否该进门挑战自己的极限。
毕竟几小时之前为了谈拢这些投资,他往肚子里灌了一整瓶葡萄酒,现在脑袋还昏沉沉的。
卡维就站在他和贝格特的身后,已经猜到了箱子里是些什么东西,也知道伊格纳茨想要做什么。比起莫拉索的腹股沟,肯定是拉斯洛的脖子更有挑战。
可惜,能不能进门不是他说了算的,不管怎么看都是静观其变最好。
好在这个机会并不会轻易溜走。
因为从他们的描述来看,拉斯洛的过敏症状非常严重,而按照过敏的发展路线来看,只要过敏原还在他体内,出现呼吸道堵塞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很快就会有人帮忙“解围”,到时候再进门性质就完全变了,不再是搅局而是彻彻底底的救场。
所以在伊格纳茨正在纠结犹豫的时候,卡维又给他降了降温:“艾莉娜老师这番话说得确实有道理,昨天老师先做了一台手术,又接连解剖了两具尸体,之后又连着做了一台手术。晚上还马不停蹄参加了舞会,到现在都没合过眼”
说到这儿,他用肩膀蹭了蹭身边的贝格特。
年轻的贝格特本就靠着艾莉娜才进的市立总医院,现在到了表忠心的时候,自然心领神会:“是啊老师,您太累了,还是现在门外休息等结果吧。”
身边三个人都在劝自己,伊格纳茨即使再自信也会泄气,何况他本来就没多少底气,心底的成功率一直定格在40%:“好吧,听你们的,就先在门外休息会儿。”
艾莉娜松了口气,对这时站出来帮助自己的两位年轻人报以微笑。
尤其是卡维,作为局外人或者说利益之外的助手,本可以不管这些,做好本分就行了。可他还是冒着被伊格纳茨训斥的风险第一时间站了出来,足以见得是个好人。
主卧门口又一次清静了下来,除了仆人们一些零散的对话外,再没别的声音。
时间走得并不慢,事情很快就按卡维的预想迎来了变化。先是门内碎了一盏茶碗,紧接着便传出了纳雅的叫声:“父亲,父亲你怎么了?”
第39章 38他需要空气
纳雅的喊声就如同往嘴里猛灌了整瓶的“威尼斯狂欢之夜”【1】,直入脑髓深处的强烈刺激让伊格纳茨瞬间来了精神:“纳雅小姐,里面出什么事了?”
他尽量克制冲动,保持一位绅士该有的风度轻敲房门,但房内除了纳雅的哭喊声和一些议论外并没有其他反应。
伊格纳茨再次提升音量,下手也重了一些:“法托拉德医生,是我,伊格纳茨。我回来了,请务必开门让我进去!拉斯洛先生一定是窒息了!”
“.”
“只有我能救他!”
直到这时房门才被人打开,扑面而来的是淡淡的血腥气、一位因为缺氧而烦躁不安的病人和一张张稍显无奈的脸。
房内的情况已经非常明显,针对体液紊乱和黏膜炎的放血疗法彻底失败了。
病程变化完全和伊格纳茨之前预料的一样,在出现皮肤黏膜红肿瘙痒后舌头开始肿胀,进而不能好好言语,最后发展成呼吸道闭塞、呼吸困难甚至窒息。
内科败了。
放血量逼近了极限,也尝试过了吐药和泻药,甚至用威士忌混入奎宁粉的新型疗法也被判无效。如今肿胀愈发严重已经超出了他们所能解决的范畴,拉斯洛用力呼吸后上下起伏的身体和无处安放的双手就是最好证明。
内科医生非富即贵,而这些站在金字塔上端的大人物们更是如此。他们平日里态度高傲又不失优雅,即使遇到困难和挫折,也会将屈辱强压在心底,保持表面上的云淡风轻。
当然,这些不是绝对的。
那些对自己医术没有自信的家伙无法直面惨败,为了防止被失败击垮一般会选择逃避。
伊格纳茨、贝格特和卡维三人刚进门,就有好几位医生宣称自己无法与低贱的外科理发匠同处一室进行医治,气呼呼地离开了房间。对他们来说,这才是维护自己体面最直接的做法,反正下次见面也不知道猴年马月了。
而在法托拉德和波萨的眼里,自己早已闻名于世,也深知医疗的边界,医治失败本就是常有的事。
放血疗法的无效反而刺激了他们的求知欲望。
现在逃走得不到任何东西,还会成为别人的笑柄,更会失去近距离观察全奥地利最强外科医生手术技艺的机会。想要第一时间入手这家伙的现场票可不容易,有时候单靠钱也未必能买到。
伊格纳茨可顾不上这帮家伙的小心思。
呼吸道肿胀就像被卡了脖子,随时会要人性命,他直接越过人群,预防性地告知了贝格特和卡维的重要性:“这两位都是我的助手,我需要他们协助我进行手术,请给我们一些操作空间。”
法托拉德和波萨都很清醒,连忙让余下众人往后散开,空出了床边区域。
然而已经慌了神的纳雅并不清醒:“手术?”
“其实也不能算是什么正规的手术,只是做出一个通道,给肺部送去空气而已。”
伊格纳茨说得很轻巧,可飞进了纳雅耳朵后就全变了模样。
盆内300多ml的鲜血已经刺激了她的神经,这时再说手术完全是把她拿去火上煎烤:“刚才还说放血能治好,现在血放了,药也吃了,一点都没好!现在还说手术,我怎么放心得了?”
“您的父亲现在很危险,他需要空气!【2】所以我是在帮他!”
伊格纳茨很难对一个小姑娘说清解剖学上的各种构造,只是随口说了一句就让贝格特和卡维上前:“你们快来按住身体,别让他乱动!”
纳雅一看更急了:“我父亲现在非常难受,为什么还要按住他?Vienna的医生都是这么看病的么?”
伊格纳茨没想到这时候了还需要将过程一步步拆解给家属听。
他接过卡维递来的工具箱,从箱子里拿出一根末端带有特定弧度的黑色金属长管【3】,说道:“你父亲呼吸道梗阻,我们首先要做的,是将新研制的人工呼吸道置入他的鼻腔深处,帮助他呼吸。如果不按住他,我可不能保证成功性。”
“可是.”
“别可是了!”伊格纳茨强调道,“我是全奥地利最好的外科医生,别说是拉斯洛先生,就算匈牙利王侯来到这里,我也一样会这么处理。时间有限,请你不要影响我的工作。”
这段解释充满了气势,总算压过了纳雅的紧张情绪。
贝格特和卡维两人就位,有了莫拉索伯爵的前车之鉴,很快压住了拉斯洛的手脚。
不过卡维对这根管子还是有些自己的看法,而且对入路选择持怀疑态度:“老师,鼻尖离咽喉有些距离,管子会不会太短了?”
“里面还有伸出段,进入后可以再往下探。”伊格纳茨从管子尾端前推,前方管口又探出了足足5cm,“其实我也想从口腔进入,但他的舌头肿得太大,我只能先拿最长的鼻导管尝试一下。”
伊格纳茨解释完,一边准备长管一边靠近安抚病人道:“拉斯洛先生,请尽量放轻松,我需要把长管放进你的鼻子里。你肯定会觉得很难受甚至会有些疼,但没办法,请一定要忍耐!”
说话间,黑色长管就随着伊格纳茨的双手慢慢探入鼻腔【4】。
管子是金属制成,操作起来肯定要比现代的鼻内镜粗暴许多。进入鼻前庭后管子就会不停刺激鼻腔内的软组织,拉斯洛的反应非常剧烈。
“没有乙醚,看来刺激有点大了”
伊格纳茨的手腕来回轻轻搅动,可依然查探不到进入喉部的通路,拉斯洛的情况也没有好转:“不行,看来鼻腔进不去,下段全部堵住了,只能再从口腔试试看。”
“还要来?”一旁看着揪心的纳雅眼里饱含热泪,“父亲他很难受。”
“我知道他很难受,所以才要省去许多不必要的过程,比如麻醉。如果现在使用乙醚麻醉,他确实会觉得全身舒坦,但恐怕再也醒不过来了。”
这次伊格纳茨的手里换成了另一种白色人工气道【5】,更粗,弧度也更大,同时被拿出来的还有两块金属压板:“来,你们一人一块,掰开他的嘴,动作快!”
卡维知道他要干嘛,无非就是气管插管那套东西。但就像他刚才说的,拉斯洛口腔条件并不好,舌头肿得厉害,也没有插管镜辅助,能不能进声门完全凭运气。
这次连另一边的贝格特也看出了问题:“老师,嘴巴太肿了,能进得去么。”
伊格纳茨有些不悦:“我当然知道很肿,刚才试了鼻腔不行,现在只能插这里,不试试怎么知道能不能进去。”
见贝格特被说了一顿,卡维不敢再挑战他的权威,而是按照现代气管插管前的注意事项【6】很反射性地问了一句:“病人牙齿都好的吧。”
这是一个非常奇怪且搞笑的问题,因为活到拉斯洛这个年纪,又是富甲一方的有钱人,海量的糖和烟草会对牙齿产生难以估量的伤害,能留下一半就已经不错了。
所以众人的回答很简单:“当然不好。”
他们不知道这个年轻助手为什么要在这种紧张的时刻提一个如此荒唐的问题,但伊格纳茨的反应却很快和卡维并了轨,意识到这是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你是怕压板损伤牙齿,脱落后的牙齿倒吸进气道?”
“对。”
伊格纳茨看了眼卡维点点头:“是个好提议,我下次会注意的,但是现在这个时候可管不了那么许多了。”
两块金属板用力掰开拉斯洛的嘴,银色的金属导管从中间插了进去。困难显而易见,即使抬起了拉斯洛的脑袋还是没办法腾出进入咽喉的空位,肿胀的舌头倒是像极了刚吃下去的硕大牡蛎肉,几次三番将导管推出了口腔。
“都别急.我再试试。”伊格纳茨显然是急了,开口问道,“对了,快看看他脉搏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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