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纪就医指南 第7节
夫妻两人的交锋终于告一段落,用工分歧在反复的交手中趋于平衡。短暂休息后,下一波交锋的焦点则从卡维迅速滑向了伊格纳茨自己。
“你昨晚一夜没回家,去哪儿了?”
艾莉娜的提问没有前兆,也没有过渡,就像暗处突射的冷箭让伊格纳茨心里咯噔了一下:“去哪儿?我一直待在医院里,解剖室的石床至今还摆着一具死猪尸体呢。”
“是么?”艾莉娜越发觉得事情蹊跷,“我看你那么糊涂,还以为你去喝酒了。”
“喝酒?不会!我怎么可能去喝酒.”
伊格纳茨的辩解过分简单,且毫无说服力,艾莉娜见状也没多说什么,而是慢慢走到了他的跟前,仔细闻了闻:“你身上怎么会有股淡淡的白葡萄酒气味?。”
“不不,那应该是浸泡尸体用的威士忌才对。”伊格纳茨继续为自己开脱,“我傍晚去警局找了穆齐尔,希望能搞点尸体,可惜没成功。”
作为一名合格的贵族大小姐,艾莉娜精通茶艺和品酒。
奥地利白葡萄酒远近闻名,她怎么可能弄错两种酒的气味。
但考虑到伊格纳茨接下来还有手术,她默默按下了这件心事,没往下深问:“你要的手摇吸引器已经搞定了,一周后就会从柏林送来,德国的最新款。”
“真的?”
“花了医院不少钱,所以这多出来的第四个人的工钱该怎么算?”
艾莉娜的手指点中了“卡维·海因斯”的名字:“我个人建议一个月支付他7克朗就够了,如果出现严重错误或者迟到早退,还需要另行扣除工钱。”
伊格纳茨没想到自己老婆那么狠心,刚来的新手护士一个月都能赚取15克朗,卡维竟然连一半都没有。要是让她知道自己昨晚上请客吃了多少钱,那还得了。
“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你应该知道医院有多困难,我也是在缩减成本,并没有其他意思。”
眼见自己理亏,又没有太多讨论的余地,伊格纳茨选择避其锋芒:“如果他后续工作不错,是不是可以增加一些工钱?”
“那是自然。”
“行吧,就7克朗。”
伊格纳茨的办公室在医院行政主楼的三楼,而之前说好先去办公室报道的卡维却先行去了病房。
如果说把WHO在非洲大草原上建立的临时医疗站比作一家医院的病房,那这里所谓的病房就只能被称为菜市场。
狭小的房间里挤满了床位,家属和护士们互相交流的声音不绝于耳,地上到处充斥着日常生活遗留下的食物残渣和垃圾。
空气传播霍乱的论调依然盛行,紧闭的窗户让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腐臭气味。那些肉眼无法看见的细菌们,正在所有人眼皮底下,踩踏着病人的伤口肆意狂欢。
卡维难以相信一百多年前的病房会是这个模样,医院病房恐怕比外科手术更需要改革。
这时一名年轻的护士向他跑了过来:“有什么可以帮到你么?”
“请问这儿是外科病房么?”
“对。”护士继续问道,“你找谁?”
卡维摇摇头:“我不是来找人的,我是医生。”
(1)最早接受女学生的大学是1881年的悉尼大学,欧洲那些名牌大学得再过十多年才肯接纳女性。
(2)拉丁语原本是意大利的一处方言,后来因为教会和罗马帝国的扩张,将拉丁语广泛流传于欧洲各地,具有极深的影响力。自此,拉丁语成为了欧洲贵族和上流社会的通用语,虽然近代随着贵族落寞流行度一路下滑,但却在自然科学和哲学中找到了新生。为了区分同词不同义,也为了避开翻译带来的歧义,近代的科学家和哲学家都会使用拉丁语。国内近现代的医学教育和实践中也曾广泛使用拉丁语,后因为难以普及,拉丁语使用范围被缩减到了病历记录和医嘱。而到了二十一世纪,拉丁语已基本退出历史舞台,医疗过程中只有简略医嘱才会用到一些缩写。
第9章 9嘈杂 肮脏 拥挤
现代医院是治病救人的地方,给人的第一印象就该是整洁干净,但这些固有印象彻底脱离了现实。
事实上,只要有人居住的地方就不可能干净。
现代城市之所以干净,无非是因为完善的垃圾处理和下水道系统。十九世纪的欧洲城市可并不现代,所以也没有人们想得那么美好,混乱不堪、脏乱差才是它们的代名词。
而医院是人员高度密集场所,这种情况只会更严重。
现在还是冬春交接的时候,肥硕的老鼠们已经大摇大摆地跑出地洞,在各家床底墙角觅食。要是时间再往后走一个月,等天气再暖和些,那些藏在缝隙里的小强也会成群结队地爬出来晒太阳。(1)
医院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虽然旧时代的病房嘈杂、肮脏、拥挤,但这熟悉的场景还是让卡维立刻回想起了自己的本职工作——医生。
要是放在以前,他这么称呼自己还会被认为太过谦虚,就算撇开那几个头衔不用,也得给自己加上“主任”的前缀才算说得过去。可现在的卡维只是个助手,连当初的助理医师都不如。
毕竟后者还有一定的专业性,需要经过几年的专科学习和执业考试才行。
身份反差太过剧烈,让卡维一时间没能适应,在做自我介绍的时候,“医生”两字就这么脱口而出了。
十九世纪是一个医生全员穿正装出入病房和手术室的年代,他身上这件大衣看起来就脏兮兮的,正常人见了都不可能在他和医生之间划上等号。
“抱歉,我刚才有些激动。”
卡维重新自我介绍道:“我叫卡维,卡维·海因斯,是伊格纳茨老师推荐来这儿的助手,在外科病房工作。”
小护士穿着一条淡金色的连衣长裙,外面还罩着白围裙,估计也就20来岁的样子。见卡维如此,她也没太在意,只是点头指着远处一张病床说道:“既然是助手,那就快去跟着吧,他们正查房呢。”
查房
小护士的话翻译过来的原意确实是查房,但卡维定睛看去,却没有看到一丝查房该有的样子。
三位年轻人都穿着黑色正装,身材挺拔,举止也足够绅士和优雅。如果走在街上,卡维相信他们的姿势也绝不会差,必然会吸引所有女孩儿的目光。
但这儿不是T台走秀,而是查房!
他们没有动手做体格检查,也没有和病人有语言上的交流,身上没有听诊器,也没有携带病人的病历。最多只是和一旁的家属问上两句,便匆匆走去了下一张床。
“走过场的样子怎么比夜查房还随便.”
卡维小声嘀咕了一句,忽然伸手朝向了刚才的小护士:“病历在哪儿?”
“病历?”
“我第一次来,查房前当然要看病历。”
“额病历就放在医生诊疗台上。”
其实也不是小护士记错了规定,毕竟都是护士长在反复强调的内容。实在是卡维的动作和语气不容拒绝,让她有一种正被上级医生质询的感觉,所以就很自然地做出了反应。
“拿来我看看。”
“好的,你稍等。”
等她把东西全交到了卡维的手里,精神放松下来后,这才意识到病人的病史资料是不应该随便交给一名助手看的。
然而事情已经晚了,就在小护士知道自己犯了错并想积极寻求改正错误方法的时候,卡维已经把这间病房总共13位病人的情况全记在了脑子里:“谢谢,我看完了。”
“那么快?”
“上面就写了入院记录,也没什么难记的内容。”(2)
小护士只把它当成了一句自尊心作祟的玩笑话,整整13床病人,所患疾病种类不同,轻重缓急也不同,哪儿那么容易记住。更何况病历的书写全由伊格纳茨书写完成,塞满了各种专业术语,用的还是复杂难懂的拉丁文。
就算是那些年轻医生都要看上好一会儿才能理解其中的意思,一位助手怎么能看懂。
小护士还想仗着自己早来医院一星期的资历,数落他两句,但没想到卡维没给她这个机会,眨眼功夫就跑去了不远处的一张病床边。
床上躺的是位10岁的男孩儿,他的母亲就站在一旁,脸色焦急。
母子俩应该第一次和这些出身名流的医生们打照面,从刚才“查房”时的样子就能看出,言辞有些拘谨。现在人去了下面几张病床,母亲就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再找那几位商量一下。
卡维在医院工作了三十多年,一眼就看出刚才的查房没能解决他们的问题。再加上今天伊格纳茨的第一台手术就是11床,所以第一时间走了过去:“有什么能帮到你的么?”
母亲总算找到了能说话的人,开口解释道:“我儿子的腿受伤了,很严重,他们说要截肢”
“嗯,我知道,所以有什么能帮到你的么?”
母亲回头看了看床上忍受着剧烈疼痛的儿子,心里非常难受:“但我儿子不想截肢,我也不想,他只有10岁。如果截肢,他肯定会失去这份工作,家里已经没多少钱了”
卡维刚见过病历本,上面清楚写着“胫骨复合骨折”的诊断,伊格纳茨的亲笔。(3)
他不明白“复合”骨折是个什么意思,但很清楚,在面对这种外伤病人的时候,在没有X光机的帮助下,必须借用严谨的体格检查来判断骨折损伤的情况。
母亲掀开了儿子身上的被子,露出了那条受了重伤的左腿。
左腿的形状确实不太对劲,中间骨干区域深深凹下去了一块,周围皮肤有不同程度的肿胀。最关键的是深凹区域的皮肤有缺损,皮下组织与肌肉筋膜之间出现了明显的撕脱分离。
这是车轮旋转产生的强大抓着牵引力造成的碾压伤,现代医生又称其为“撕脱伤”或“脱套伤”。
卡维看着腿上一块环状撕脱伤口,做了个简单的测量:“马车压伤的?”(4)
“对。”母亲忍不住又掉下了眼泪,“昨天晚上收工回家的时候,走路不小心被一辆马车撞翻压到了腿。”
卡维点点头,避开伤口给他的腿做了个简单的检查,主要关注的点并非骨折本身,而是骨骼周围的软组织、血管和神经。
软组织查的是小腿软组织的张力,小腿皮温、颜色等。如果软组织肿胀、皮温升高、肤色发红发暗且带有剧烈疼痛,很可能就是骨筋膜室综合征。(5)
以现有的医疗水平也没什么好犹豫的,必须截肢,不然必死无疑。
胫骨血供查的是足背动脉的搏动,神经查的足趾活动有无受限和疼痛,有无足下垂等。如果血管神经出现损伤,远端肢体功能必定会出现障碍,那留着这条腿任它感染下去也不是办法,截了也好。
孩子运气不错,软组织、血管和神经都没什么问题。
卡维这才开始把焦点放在骨折上,需要仔细查看左腿的外形、长度和周径,用以判断骨折移位的情况。
因为没有钢板钢钉做内固定,单纯的手法复位固定适用范围很有限。如果移位严重,即使复位也很难让骨骼痊愈,最后的结果很有可能带着一条累赘度过余生。
现在左腿的形态已经出现了改变,移位是存在的,但从外表来看幅度不大,长度也没有改变,正巧卡在了截肢术的手术指征上。
这时候就需要医生做出判断,到底是保还是截。
保的话需要做复位和固定,这些都没问题,骨折治疗自古有之,手法复位不算难,夹板固定的技术也已经相当纯熟了。但关键问题在于那块撕脱伤,在这样的医院环境下,如此大面积的开放性伤口,感染溃烂是必然的。
而截肢就没这方面的困扰。
只要做好截断残端的包埋,缝合线处的感染几率肯定要小得多。即使出现感染,发展速度也要小很多。
虽然在卡维眼里其实都差不多,都在搏命,可放在伊格纳茨手里,保守治疗的死亡率肯定更高些,选择截肢没什么问题:“个人认为伊格纳茨老师的选择没有错,截肢是最保险的做法,可以把死亡率降到最低。”
这不是卡维冷血,是在年代限制下的最优解,而且伊格纳茨已经把截肢术中术后的死亡率降低到了20%左右,完全可以试一试。
但医疗从来都不是医生单方面的治疗,还需要听从病人和家属的诉求。
“我不想截肢。”
这次说话的是躺在床上的孩子:“我怕疼,我也怕丢掉工作。家里还有两个妹妹要照顾,我每个月可以帮妈妈多赚400赫勒,少了这份工资,她们会饿死的。”
“那需要做好伤口坏死的准备。”卡维说道,“如果出现坏死.”
“这个我懂,隔壁住的奥拉特就是伤口烂了才死的。”男孩儿看了眼自己的母亲,然后淡淡地说道,“我死了还能少一张嘴,总比截肢躺在床上要强。”
卡维点点头:“好吧,我会和伊格纳茨老师谈谈,然后再给这条腿做个评估”
就在他和病人讨论处理方案的时候,那三位年轻人的查房也已经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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