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纪就医指南 第71节
没有生理盐水,卡维只能自己配,好在进出剧院的都是上层名流,水管里流淌而出的是神圣阿尔卑斯山脉的雪融水,至少比脓液要干净些。
趁着伊格纳茨接受掌声,而他自己做收尾工作的机会,卡维找到了赫曼:“赫曼,去,打盆清水来。”【4】
赫曼有些惊讶,但也只是惊讶而已。常年跟在伊格纳茨身后打杂工,让他的身体动得比脑子更快。等意识到卡维的要求不同寻常的时候,自己已经转身走去了准备室。
进出剧院的都是社会上的贵族名流,自来水管道里流淌的也都是阿尔卑斯山上的雪融水。如果加上观众休息室的食盐后,就能兑成足以媲美生理盐水的替代用品。
当然,理论上来说加温后的生理盐水更好,但条件有限,只能凑活着用了。【5】
此时的伊格纳茨正在擦着带血的双手,享受着观众们的掌声。。
在回答了几个医学相关的问题后,替代了瓦雷拉的新人记者格雷格挤到人前,抢到了提问权:
“伊格纳茨医生,恭喜您又成功完成了一例腹腔手术。我是日报的外科专栏记者,想采访您几个问题。”
“格雷格?”伊格纳茨听着这个陌生名字有些惊讶,“瓦雷拉呢?”
“身体不太舒服,所以在家里休息呢。”
“哦,想问就问吧。”
“现今欧洲外科医学界是不是对阑尾炎的研究并不多?”格雷格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我查过许多文献资料,这方面的病例报道非常稀少。”
“那说明你查错方向了。”伊格纳茨解释道,“英法德那些外科医生大都把阑尾炎归并进‘盲肠周围炎’的范畴里。”【6】
“这”
“是不是觉得一下子病例就多了?”
“确实,这是个非常常见的医学词汇,经常能看见。”
伊格纳茨叹了口气,笑着说道:“你可以问问周围的这些医学生和医生们,如今的外科医学界里,支持盲肠周围炎的人占了大多数。这个名词被堂而皇之地写进了教科书里,并且每年都会被传进数不尽的医学生耳朵里。
但其实它的真实性还有待考证,毕竟尸检中发现‘盲肠周围炎’的现象往往只有盲肠周围的水肿而已,真正病变严重的区域都是阑尾。而我一直都是‘阑尾炎’派,是绝对的少数。”
格雷格连连点头:“没想到还有这些趣闻,但今天这台手术多少能为伊格纳茨医生扳回一些局面上的劣势吧。”
“这这可不好说啊。”伊格纳茨没想得那么深入。
格雷格年纪尚轻,还没有瓦雷拉那么深厚的外科知识积淀,只能先从人际关系入手。而他的入手方式也远比时报和自由新闻的两位同僚要来得温和:
“昨晚卡维医生完成了剖宫产手术,客观来说,那是一场不输今天的精彩手术。两位难得同台,作为他的老师,能不能为我们评价一下卡维医生的手术能力。”
伊格纳茨知道这种问题迟早会提,所以一开始就已经想好了一套应对方案:
“卡维是我见过那么多孩子中,天赋最为突出的一位。本来就跟随他的父亲,学得了许多外科经验,手术实力毋庸置疑。而在产科方面,他已经有了压倒性的实力。”
短短三句话,卡维就被捧上了高位,引起不少人的议论。
“压倒性的实力?”格雷格说道,“全世界也有零星的保子宫剖宫产成功的例子,单单一次成功应该还不足以证明这句话吧。”
“不急,格雷兹医院、圣玛丽医院、哈特曼医院里所有需要剖宫产的产妇都被送来了这里,接下去你们会见到许多剖宫产手术。”伊格纳茨似乎对卡维相当有信心,“至于是不是有压倒性的实力,只需要看最后的手术成功率就行。”
“原来如此.”
此时手术剧场内的大多数目光都汇集在了伊格纳茨的身上,无需提问的一些观众则选择早早离开。手术结束了,乐子没了,再留在这个地方也没什么意义。
虽然讨论的人群里都在说着卡维,可真正把视线放在卡维身上的只有极少数一些人。
一直在准备区看手术的瓦雷拉就是其中之一。
“伱这是要干嘛?”
“洗肚子啊。”卡维抬起一个小盆,将里面的淡盐水倒进神父敞开的肚子里,“可以洗掉残留的血液、组织液和脓液,也能帮助切口快速愈合。”【7】
这话听上去很有道理,但却从来没人提起过:“这是谁说的?”
“谁?”卡维想了想,指着自己说道,“我,我说的。”
“有依据么?”
“有啊。”
卡维随便胡诌了个依据,说道:“昨天下午刚做完的碎石手术,病人叫费尔南,是个屠户卖猪肉的。他就说,从整条猪身上切肉的时候,想要保证猪肉够新鲜,就得把剩下的全清洗干净,否则没两天就臭了。”
“有这事儿?”
卡维在心里摇摇头,嘴上却说道:“有啊。”
“可他手里的是死猪,神父却是个大活人啊。”
“这有什么关系,都是内脏都是肉,伤口烂了都是要变臭的。”卡维脸不红心不跳地向这位资深记者灌输着一套歪理,“而且神父经过了那么久的手术,体内非常缺水,我这么做也是一种补偿措施。”
瓦雷拉越听越糊涂:“你刚说什么措施?”
“啊呀,放心,我心里有数。”卡维懒得再和他解释,轻轻放下水盆,然后接过赫曼递来的吸引针管【8】,把吸引口塞进了清水里,“只有这样做多次清洗,才能保证腹腔足够干净。”
手术床边的赫曼轻轻蹲下身子,依然扮演了勤恳劳动者的角色。等卡维发出指令,他就快速转起手摇式吸引器,把肚子里的清水全抽离了出来。
“效果不错,咱们再来一次。”
“好。”
瓦雷拉对这个诡异的场面,依然持怀疑态度。正在他思考要不要和场边的伊格纳茨交流一下这件事的时候,身后的准备区里忽然响起了一声凄厉的尖叫。
叫声源自一位外科护士,是经常来手术剧场帮忙的老手。如果放到现代,这种工作经验的层次起码能当个巡回护士。
但她却被眼前的一切吓得不轻连连后退,嘴里除了喊叫声,根本说不出其他话来。
“怎么了?”
离她最近的瓦雷拉率先走了过去,只见护士捂着嘴,啜泣着指向了准备区,脸上满是惊恐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瓦雷拉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能慢慢靠上前。
准备区的桌子上放着许多手术器械,除了伊格纳茨常用的医疗工具箱之外,卡维也带来了自己的一套东西。其中最显眼的还是位于准备区中间的那个铁盘,里面存放的是刚从神父体内取出的超长阑尾。
除了这些东西之外,就是些消毒用品和包扎用品,没什么特别的。
“好像没什么事”
瓦雷拉又看了眼铁盘里的阑尾,刚要说一句“没什么”,忽然他视野里的一个东西蠕动了一下:“等等!”
“怎么了?”
剧场上下的目光都看向了瓦雷拉:“刚才神父的阑尾动了一下。”
第82章 79盐不只是调味品首盟LoveMIkeG汉总加更(45)
79.盐不只是调味品——首盟LoveMIkeG汉总加更(45)
阑尾的生理结构是个狭长的死胡同,进去容易出来难,这就注定了回盲部不会太平,一旦遇到交通堵塞就必然会出问题。
但环境因素只是提供了发病的条件,真正引起阑尾炎还需要一个契机,堵塞交通也得找到源头才能缓解,所以术后需要将阑尾切开、切片送检。
常见于阑尾炎的病因大都是粪石,一般由饮食不消化和便秘引起。但神父的灌肠次数在以灌肠为乐的19世纪都算得上翘楚,粪石的可能性非常低。再加上奇怪的尾端形状,这就引起了卡维的兴趣,也是他要做病理的原因。
不过现在看来,病因倒是提前明确了。瓦雷拉刚说完,卡维就基本猜到了原因:蛔虫性阑尾炎。
蛔虫在现代也不是个罕见的东西,或许城市里不多见,但在广大农村和相对落后地区,它依然是个常见病。蛔虫本来就喜欢钻咬内脏,而且一根筋,神父的阑尾如此狭长,算是个不可多得的避难所。【1】
“就是个虫子。”卡维上前捏住阑尾,拿了把剪刀,从断端剪开,很快就从里面掏出了一条带有细横纹的粉色线虫,“老师,应该是蛔虫。”
“竟然是虫子引起的?”
“蛔虫.那就是蛔虫相关性阑尾炎了。”
“蛔虫竟然能钻到那种地方?”
“恐怕这才是神父大人所说的‘撒旦’吧。”
在那个对微生物一无所知的年代里,医生们对寄生虫这种肉眼可见的虫子还是有些许了解的。当然这种了解只停留在病人的症状上,至于虫子的日常习性、生长过程还是一无所知,甚至绝大多数医生都不知道蛔虫是怎么来的。
是不小心吞进嘴的?
还是由吞入的虫卵长成的?
或者真的是撒旦有意放在人体里来摧残他们这些天主信徒的.
伊格纳茨对虫子没兴趣,他感兴趣的是自己对阑尾炎的诊断正确无误。有了这条蛔虫,自己昨天没有出场的阴霾被一扫而空:“虫子整条都钻进了阑尾?”
“对,虫子不到18-19cm,因为神父的阑尾太长了,切下来的时候都没注意。”卡维给蛔虫做完简单的测量,继续说道,“我们手术时也没发现盲肠里有别的东西,肠壁也没有水肿,应该能确诊是阑尾炎。”
“哈哈,典型的阑尾炎!”
伊格纳茨更加肯定了自己的观点,对着围在身边的观众们,将输出功率调到最大:“我一共做过16例阑尾切除术,盲肠周围有炎症的占比非常小,只有2例。而在大量尸体解剖中也能发现,阑尾出现炎症的几率要大大超过盲肠。
大家需要记住一点,如果盲肠出现了炎症,那阑尾几乎100%有问题。所以盲肠周围炎的论断就是个不切实际的呓语,没有经过严谨的统计,也没有尸体解剖的数据来佐证,简直和他们一拍脑瓜想出来的禁欲手术一样令人发笑。”【2】
这条虫子确实给了伊格纳茨非常大的勇气,让他一反常态地敢于坚持少数阑尾炎的观点。
而有些来自英法两国的观众,对于伊格纳茨的抨击,也秉持着开明的态度。毕竟事实摆在眼前,用一个发病几率很低的“盲肠周围炎”去囊括发病几率高上许多的“阑尾炎”,确实有失偏颇。
至于禁欲手术,也许是天主教的关系,只能见仁见智了。【3】
可惜,想要推翻已经形成固化的医学理论,还需要相当一段时间的努力,至少也得等医学大会期间才有可能和那些死对头碰面互喷口水。
最后的关腹缝合由卡维和赫曼一起完成,其实更多还是赫曼在做。
卡维只是帮他起了个头,定下第一针的位置,然后就把针线就全丢给了他:“平时你的练习太少了,还是你来缝吧。”
赫曼笑着说道:“没办法,我有很多杂务要处理,尸体解剖的时候也上不了主位.”
卡维也不是个没心没肺的人,知道这些杂务本该由自己来完成,只是现在自己成了产科圣手,好几位剖宫产产妇需要他处理。而贝格特他们这几天正巧要作为优秀毕业生回学校参加校庆【4】,所以赫曼不得不捡起那些杂活。
卡维也是从年轻时期一步步走过来的,深知给予年轻人必要的练手机会才能帮助他们建立信心,让他们在即将到来的机会面前不至于太过惊慌,把机会平白无故地浪费掉。
赫曼少的就是练习和一点点主动性而已。
“其实皮肤缝合我已经很熟练了。”赫曼做着切口对合,用针轻轻穿过边缘的皮肤,忽然问道,“卡维医生什么时候能教教我缝合肠管?”
“等过两天贝格特他们回来,病房里的手术做差不多了,我们一起去趟屠宰场。”卡维建议道,“主要是搞点猪皮、猪肉和内脏,能帮你们练习缝合技术,而且价钱还不贵。”
有卡维牵头做练习,赫曼没有理由拒绝。
在助手位置待了好些年,他很清楚卡维的技术有多厉害。不仅眼准,钳夹到位,缝合时的手也稳,速度还快,眨眼功夫就能解决掉一根破开的血管。
而且对于复杂的肠管、筋膜、皮肤、肌肉、血管及其它周围组织,卡维选择的缝合方式都略有不同,但在操作时却能切换自如。即使是伊格纳茨这样的外科领军人物,都需要先确认位置,构思一下入针点,没办法做到这种程度。
外人看热闹,观众看不真切,但同一个外科团队的人一起做过手术,怎么会不知道。
赫曼明白这一点,伊格纳茨和希尔斯也明白这一点。只是一个选择了视而不见,另一个则选择了反抗。
赫曼做不到视而不见,也想像希尔斯一样去反抗。好歹在伊格纳茨手下做了那么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劳,直接被人堵住了上升通道,任谁都会心生怨气。
但他还是放正了心态,选择抱大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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