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闲人 第98节
张宇看着他,哂笑一声,随即摇头淡然道:“侄少爷想说什么?担心老爷刻意从中作梗,难为你们?侄少爷把老爷看小了。无论是你,还是那个苏家子,都还不值当老爷刻意去做什么。我张家的名声没那么不值钱。好了,侄少爷就先回吧。老奴告退。”说罢,再不理会张文墨,转身进了门,咣当一声将大门闭上。
张文墨失魂落魄的站在门外,低头寻思了半响,终是化作一声长叹,转身去了。
门内,张宇静静的听着动静。待确定张文墨走了,这才微微摇摇头,转身进了屋。
书房中,张越悠然的坐在桌后,手中捧着一杯重新沏好的香茗,望着那袅袅升腾的热气,两只老眼微微眯着,脸上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张宇走进来看到,微微一笑,上前自顾将案桌上凌乱的东西从新摆好,一边笑道:“老爷方才是故意如此吧?”
张越抬眼看看他,笑骂道:“便知道瞒不过你这老货。”一边坐正身子,伸手将茶盏往桌上放去。
张宇利索的接过,一边笑道:“老奴自小便跟在老爷身边,老爷是不是真怒还看不出来,岂不是白活了这么些岁数?”
张越微微一怔,目光落在他苍然的白上,轻轻一叹,温和的道:“是啊,这么多年了。张宇,你跟了我有……唔,有五十年来吧?”
张宇笑了笑,道:“老爷,是五十年了,五十年整。老奴自七岁入府便跟在老爷身边,如今已然五十有七了。”
张越默默的点点头,身子轻轻靠在椅背上,目光悠远。半响,目光重又落在张宇身上,叹息道:“你我都老了。”
张宇笑道:“老奴可不觉得自个儿老,估摸着再伺候老爷三五十年还是能做到的。即便老奴伺候不了,不还有儿吗?”
这个儿却是他的儿子张了。他这话自是善祝善祷,意思就是自己老了张越却不老,哪怕自己老死了,自己儿子也可以接替自己继续为张家尽忠。这却又是隐晦的表明忠心了。
张越笑着伸手点点他,却摇摇头没说什么。主仆两人五十年的情分,客气什么的便都是多余的。
“你可是奇怪我为什么要这么对文墨?”重新端起茶盏啜了一口,张越抬眼看向张宇,淡然问道。
张宇微微躬了躬身子,轻声道:“老爷自当有道理的。只是老奴觉得,文墨少爷的品性还是很好的。”
他这话便是变相的为张文墨求情了。
张越轻轻摇摇头没说话。闭上眼沉默了一会儿,这才轻声道:“文墨不错,很不错。”
张宇脸上露出迷惑不解的神色,讶然道:“那老爷……”
张越睁开眼,叹口气。忽然问道:“你说咱们张家今日地位如何?”
张宇脸上神色一肃,傲然道:“老爷怎的如此问?咱们张家乃是娘娘的母族,两位舅老爷皆为侯爵;我张家更是枝繁叶茂,财富无数,在这大明朝,不敢称第一世家,却也当得顶级之一了。”
张越点点头,嘿然道:“是啊,顶级了。其实老夫觉得你还是保守了,在老夫看来,只要娘娘在一天,我张家就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世家,又有什么不敢称的。”
张宇露出愕然之色,张了张嘴却不知该怎么说。
张越却没理会他,一双昏花的老眼中却蓦地闪烁着精光,转头看向他道:“你是不是觉得老夫太过狂妄了?嘿,其实便是第一世家又如何?自古以来,千百年中,比我张家更兴盛的世家不知凡几,可如今看看,又能剩下几家?越大的世家,固然底蕴深厚,但枯枝败叶也多,身周环伺的恶狼也更多。所以,一旦一个经营不善,立时便是崩坍殆尽。嘿,所谓其兴也勃、其亡也忽,便是如此了。”
张宇露出沉思的神色。
张越顿了顿,又道:“老夫遍观史书,现那些长久的家族或许最后终逃不过败落,但却往往都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四个字:分而存之。”
张宇一愣,随即恍悟,脸上露出敬佩之色。躬身道:“老爷之意,是想要文墨少爷……”他话说了一半却没继续,只是看着张越。
张越点点头,挺身而起。背着手在屋中踱了几步,在窗边停住。伸手将半掩着的窗户推开,一股带着草木香气的清风扑面而来。
“文墨才能平平,最多不过是中上之资,偏偏人却颇有些愚直。这种性子,无论是仕途还是商途,单凭他自己都难有大成。所以,他若想成事,必要有贵人相助。”老头眼望着窗外,似自语又似解释的轻声道。
张宇眼中明悟,轻声道:“老爷的意思,那苏家子便是文墨少爷的贵人了?”
张越面上露出复杂之色,却未接话。半响,才轻轻一叹,摇头道:“那苏家子……我也不知。老夫实实的是看不透啊。”
张宇一惊,道:“啊?那老爷还……”
张越自失一笑,转回头看着他,笑道:“你是不是觉得太草率,简直如同赌博一样?”
张宇躬了躬身,没说话,但那神色分明就是如此的样子。
张越嘿嘿一笑,转身重新落座。手指在案子上轻轻扣着,语声有些飘忽:“那苏家小子我虽然看不透,但我却有种直觉,那小子日后必然不可限量。他如今才不过十六吧?嘿,十六啊!以区区十六岁稚龄,便能引动朝中大事儿以他为支点,名声直达天听……想想你我十六岁时呢,在做什么?又能做到什么地步?不可想象,不可想象啊。”
说着,他手中扣着桌面的节奏不可抑制的急促起来。言语中也多了几分隐隐的期待和兴奋。
“文墨自己不行,身份地位在我张家又不高。将他放在那么一个前途不可预测的妖孽身边,日后败落了也不会让我张家如何。但是一旦腾达了呢?嘿嘿,你没猜错,老夫我就是在赌!以一个不甚重要的张家庶子,去为我张家赌一份或许不错的未来,这买卖,老夫觉得值!非常值!”
他语气略略兴奋的说着,那双原本看上去昏庸的老眼,此刻却闪烁着狡猾智慧的光芒。
张宇脸上露出复杂之色,眼神中又是敬佩又是震惊,隐隐的,还带着几分说不清意味的叹息。
他吃惊佩服老爷的算计,却叹息张文墨的命运难测。跟着那个苏默,老爷自己都说了,看不透。那么一旦苏默顶不住这次,又或者这次过关了,却中途陨落了,那跟在苏默身边的文墨少爷,下场怕是极凄惨的。
但这又能如何了?和整个张家的利益比起来,张文墨一个人的死活,实在是一点波浪都不起。
“你去县衙走一趟吧。沈明府履新,咱们张家也是该送上一份薄礼的。”心神飘忽中,老爷张越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张宇心中一凛,连忙收敛心思,恭声应是。
既然明白了张越的心思,那么此次去拜访新来的县令,就不单单是尽礼数的事儿了。老爷分明是让自己见机行事,暗中帮文墨少爷一把。老仆张宇跟了张越这么久,这点默契自然不缺。
转身出门之际,隐隐却听到老爷在屋中兀自喃喃自语着:“那苏家子,现在在做什么呢……”
第127章:交锋
苏家子在干什么呢?苏家子正坐在县衙的后堂上呢。
武清县令换人了。庞士言一点都没说错,沈松当晚便到了武清。庞士言也在当晚摆下酒宴,带着县衙一众大小官吏相迎。
所有相关交接文书等,早在他接到这个消息后便已收拾好了。所以,就在第二天上午,两方交接完毕,庞士言便动身离开了武清。
沈松也是有来有往,亲自带着众衙役相送。除了县衙的人外,无论是士绅百姓,再来相送的便只有苏默一人了。这让庞士言又是激动又是感念。
一个仙人啊,居然来送自己这个区区凡人,这得是多大的面子,祖上烧了多少高香啊?
所以,临别之际,庞县令难得的雄起了一把。给沈松郑重的介绍了苏默认识,又一再的表示自己对苏默的看重和尊敬。话里言外,甚至隐隐对沈松露出几分威迫,这份底气自然也来自庞大人即将高升的正六品官位,顺天府经历。
对此,沈松表现出极大的豁达,似乎一点也没察觉庞大经历话中暗示的威胁,对苏默表露出充分的好感和尊重。
于是,庞大人心满意足的走马上任去了。在他走后,沈松便也顺便邀请苏默往县衙小坐。
苏默本就想来拜访一下这位沈县令。无论这位沈县令究竟是敌是友,毕竟人家现在是武清的父母官,苏默明面上属于人家的治下之民,就必须保持必要的尊重。
“看来庞大人真的是对苏公子很看重啊。方才要是本县稍有不虞,怕是庞大人都有跟本县拼命的心思了吧?哈哈哈,如此说来,日后本县依仗苏公子之处怕是极多,到时还望公子莫要吝于臂助啊。”
笑着请完茶,沈松先开口。半开玩笑的话语,似乎一点没有官对民的威势,仿佛便真如朋友相对似的。
苏默却是心中暗暗提防,拱手笑道:“明府说笑了,学生区区一个蒙童,何敢狂悖说能给明府什么臂助?庞大人只是和学生相处的融洽些,多有偏爱罢了,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沈松一摆手,“嗳,怎么当不得真?本县可是听说,庞大人极有识人之术。若非苏公子有真才,岂能令他如此?更何况,便是天子不也盛赞庞大人举荐良才吗?啊,哈哈哈……”
两人本来只是带着说笑性质的话,可他忽然抬出天子来,却让苏默不好接话了。若说承认,那方才明显就是推搪人家,往深里想可不是有看不起沈松的意思?
但要说不承认,那岂不就是说你苏默觉得天子不圣明?那你觉得天子不圣明,是不是就意味着你认为自己比天子圣明呢?还是说,你苏默压根就是藐视圣上,心存反意呢?
如今这锦衣卫来武清是干啥的?不就是来查你苏默是不是真的在妖言惑众、意图不轨吗。
这种情况下,要是真给人落了口实,扣上一顶藐视君父的帽子,苏某人的脑袋,估摸着离着菜市口就不远了。
只简简单单的通过几句说笑,就不落痕迹的布下陷阱,给苏默出了个不大不小的难题,偏偏还让人完全说不出什么来。这手腕手段,简直浑然天成,让苏默霎时间出了一身冷汗,同时立刻将此人列入最危险的范畴之中。
“好吧,明府大人是官,学生是大人治下之民。大人说什么便是什么好了,学生可背不起那不知尊卑的罪名。大人还是饶了学生吧。”苏默面上装作惶恐的神色,站起身来拱着手摇头苦笑。
沈松眼底划过一抹精芒,心中对眼前这个少年的评价又高了三分。少年人最大的弊病是什么?是冲动!尤其是十六七岁的年纪,最是受不得人激,受不得人捧。若再有些才华,哪个不是骄傲的没了边了?
若再加上真正弄出点成绩来的,怕是许多人都要狂傲的了不得了。即便是有那沉稳的,或许面上谦逊,但眼神动作终是还能露出些痕迹来的。
可是眼前这个少年,沈松方才留心观察,竟然毫无半分上述那些迹象,完全不像个十六岁少年的表现。尤其是最后看似示弱的言词,却是连消带打,将自己刻意设下的陷阱不落痕迹的就绕过去了。这要是换做个三四十岁的老吏还情有可原,但眼前这小家伙,只有十六岁啊!十六岁,这简直就是个妖孽!
沈松心中暗暗凛然,面上却不露半分,也是哈哈一笑揭过。只是初次见面,话到了这个程度就可以了。再要继续就过分了,也等若明着告诉人家,自己有心对付人家了。沈松不会去犯这种低级错误。
“坐坐,呵呵,玩笑而已,何必如此。对了,苏公子家中还有什么人啊?”沈松主动转了话题,仿佛随意闲聊般问起苏默的家世。
苏默正规正矩的谢了坐,重新坐下,这才回答道:“学生不幸,家母早亡,如今唯有与老父相依为命。”
沈松哦了一声,忽又脸现疑惑道:“咦?不对啊,本县怎么听说苏公子买下个大大的园子,家里颇为热闹呢?据说有老人有孩子的,莫非是族中亲戚?”
苏默心中咯噔一下,这家伙看似简单随意的话,却是步步陷阱、处处惊心啊。
且不说他话中的真实意思,单就是他一个刚刚来武清的人,居然就能知道自己家中的情况,甚至隐隐还透露出对家里众人的大体了解,就充分说明了对方是刻意对自己关注了。
一个以前从不认识的县令,竟然对自己一个小小蒙童关注,这要说没问题,除非苏默真的傻了才会信。
更不要说,这人话中暗含的陷阱。老人?孩子?他苏默不过才十六岁,问起老人也就罢了,但居然问起孩子来,这便就有问题了。
自己都说了,只是和老爹相依为命,那又怎么可能有孩子?莫非对方真的是又针对卫儿来的?苏默只在瞬间就将警惕提高到最高点。
刚刚沈松似乎很随意的问自己家人,自己随口回答了只有老父,那要再说卫儿是自己的弟弟显然就不对了。此人不动声色间,已然先将一条后路堵住,端的是厉害无比。
而如果要说是韩杏儿的弟弟,显然也瞒不住人。毕竟韩家父女在武清抛头露面好多年了,从来没见有什么弟弟。这忽然冒出个弟弟来,简直就是明摆着告诉人他在撒谎。
苏默相信,既然对方能这般设计自己,那自己和韩杏儿的关系就必然早已查明。所以,把卫儿的身份往韩家上靠肯定也不行。
至于说是下人的孩子也行不通。对方既然能查明家里有什么人,就不会不知道卫儿整日都留在后院。
后院是什么地方?那是主人专有的地方。下人是绝不允许进入的,这就是古代封建社会严格的等级制度。
那么,卫儿若真是下人的孩子,就绝不可能住在后院。也正是如此,沈松问是不是苏默家族的亲戚,实则就只是针对卫儿问的,但却半分痕迹不露。
当然苏默也可以含混过去,毕竟沈松也没明确问的是谁。但如此一来,必然彻底将卫儿暴露出来,这却是苏默不愿看到的结果。
卫儿已经很可怜了,如今好容易安生下来,他绝不愿让孩子再受到半分惊扰。
“呵呵,明府大人真是爱民如子啊。没想到大人这刚刚来到武清,便连学生家里有什么人在都清清楚楚了,真是让学生敬服不已啊。”苏默一脸的崇拜敬仰之色,抱拳先了一下感叹。
沈松眸子一缩,心下暗暗后悔。面对着苏默这个十六岁的少年,他还是不由自主的生出了些轻视之意,以至于略显心急的问出方才那个问题。
显然,对面这个小妖孽已然警觉了。方才这话分明就是察觉到,自己早对他有过调查了。这可不是好现象,对方如此警醒,以后行事必然会困难许多。
不行,要引以为戒!一定要引以为戒!沈松暗暗的告诫自己,决不能以常情对待这个苏默。
心中想着,口中却笑着道:“本县既为一县之令,自当为一县之民做主。提前稍稍了解下县中的情况,也是应当应分的,苏公子这般谬赞却是大可不必了。”
这话说的坦然,却将方才的漏洞圆满的兜圆了。是啊,人家一个马上就任的官员,提前对自己治地了解下,绝对是无可厚非的事儿,任谁都说不出任何话来。
这话若是对别人来说,自是圆满至极。但苏默既然早有了防备,又在此刻察觉了端倪,哪里还会被他迷惑。
当下脸上再次做出敬服之色,拱手道:“是,明府大人治官严谨,学生钦佩。也必当广而告之,使人皆知大人之举,效为楷模。至于说眼下家里的人,只是一些朋友而已。哦,那个小孩子是福伯的小孙子,与学生颇为投缘。啊,福伯便是原英国公府舍人,前些日子应家父所托,怕我一个人在这没人照顾,便带着侄儿和孙儿一起来的。哦,对了,福伯的侄儿叫石悦,便是原英国公府亲卫统领。而且英国公世子,张悦张小公爷如今也在学生家里做客。想必这些,明府大人也应该知道的吧。”
沈松面上一僵,差点没一口血喷出去。后面那些英国公家人相关的介绍他自然早知道。此刻听苏默似乎漫不经心的提起,也知道这厮扯虎皮的意思,自是懒得理会。
至于说孩子的解释,或许真,或许假,这个不急,慢慢查证便是。他本来也没想着一下子就能搞明白。
可是,那个广而告之?尼玛,老子只想低调的在这做点事儿,你这广而告之了,真弄的轰轰烈烈的,不说传到上面让人觉得自己狂傲,单只落到身后的恩主耳朵里,岂不是给恩主落下个浮躁轻佻、难堪大用的印象吗?
沈松忽然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心中这个后悔啊。
第128章:憋屈的沈明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