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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 第370节

  柘阳子很欣慰自己的决定,果决的人才能够在时代浪潮之中立于潮头。

  现在都城已经被控制,柘阳子在赌,赌墨家会不会出面支持。

  他观察墨家这些年的行为,确信墨家不会做那种愚笨的空谈道义的人。当年潡水之战、复滕之战、援最之战,墨家无一不是主动出手,一举打开了泗上的局面。

  在柘阳子看来,复滕之战的后续是潡水之战,潡水之战的后续是援最之战,驱逐了越国、阻碍了齐国,墨家不会允许其余人染指泗上,若不然当年援最之战就不必打。

  费国的贵族私兵甲士是什么水平,柘阳子很清楚。

  若只是都城的民众,也足以做到自守。而墨家诸义师中哪怕只有一个师投入进来,那些贵族根本没有反抗的机会,顷刻间就会被压制。

  至于说魏齐等国会不会主动干涉,柘阳子也想过了后果。

  当时准备钻狗洞的时候,如果跟着钻了,自己八成要死。

  如果自己不杀国君,那么自己纵然不是大罪,但什么富贵功勋全都没了。

  所以自己当时必须要杀死费君,杀死那个唯一一个知道他曾提出那些残忍计划的人,换取新规矩之下的“义士”之名。

  就算将来魏齐来攻,墨家失败,那他觉得自己依旧可以跑到南方。墨家不是已经行船到了极南之地,已经和楚国最南端的临武城等城邑有所交流了,这是他从墨家的书籍上看到的。

  至于说新君即位之后,会不会有人觉得自己是个“小人”,那不重要。只要自己高呼大义之旗,民众们便会认为自己是义士,只要没有证据,自己就始终是费国“诛暴君的君子之勇者”。

  所以,他要杀人比别人杀的更狠、喊大义的口号喊得比别人更响、以及最重要的时时刻刻说明自己的身份:自己是君主的近侍。

  这个身份,会让他成为宫室甲士心中的风向标。他不倒,甲士们便会安心。他倒了,甲士们就会心慌。

  所以他可以倒,但也要在城中的局面稳定下来之后才会倒。

  而这一点,柘阳子觉得,只要自己站稳几个月,那么想要把自己弄倒却也不易。

  于是在寝宫之前,柘阳子心想:墨家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出面?墨家出面,自己才算是走过来最危险的一步,否则的话,就真的要先考虑逃亡的事了。

  ……

  墨家的据点之中,不断有墨者传来城中的消息,大体上都在意料之中。

  卫让手中的武器,是“买”的墨家的。

  卫让手中的城中图谱,是墨家提前测绘的。

  关于城中暴动的具体计划,也都是适等墨家高层做参谋编写的。

  唯一的意外,就是柘阳子杀死了费君这件事。

  不过,徐弱等人却没有对此发表什么意见,这终究也算是一件利好之事。

  在这里统筹全局的孟胜,心如止水,只是偶尔听一下那些墨者的回报,在地上踱步不语。

  徐弱想到之前孟胜所言的“主导权”之事,心中却焦急,忍不住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出面呢?”

  孟胜回身,看着徐弱,缓缓问道:“墨者要利天下。民众是否愿意利天下呢?都说利己的最终,是利天下、是兼爱,可是民众又有几人有死不旋踵之心呢?”

  徐弱猛然醒悟,惊道:“您这样说,是说民众和我们暂时并不是一心?”

  孟胜摆手道:“你说错了。是我们和民众的利是一致的,但这是从长期来看。短期来看……泗上的民众日子过得很好,他们又有多少人心怀利天下之心?千里之外秦晋的苦难,比起他们身边邻人的苦难,他们更关心哪个?但天下不定,天下不一,泗上的好日子终究会被湮灭在乱世之下,所以长久看是一致的,但短期看却不一致。这就需要我们来说服教育民众。”

  孟胜叹了口气道:“费国的事,我只怕民众只关乎都城,却不愿为都城之外封田上的人流血。只要都城附近变革了,他们或许就会满足,就会同意,至少会有很多人同意。”

  徐弱急道:“若如此,就该快些出面。”

  孟胜摇头道:“我觉得是该慢些出面。教育与说服,未必只靠我们的嘴。你告诉小孩子,不要靠近恶狗,他们或许会听。但如果恶狗扑咬过一次,他们一定会记一辈子。”

  徐弱一听这话,厉声道:“你这是什么话?放看着民众流血,就为了让他们记住这些事?这是有悖于墨家利天下之义的!若您这样说,我要求召开代表会,罢黜您在这里总领的资格!”

  孟胜看着激动的徐弱,哈哈大笑道:“谁人告诉你会流血呢?义师不过百里之外,只要民众知道自己将要流血的时候,义师就会赶到,怎么会流血呢?可义师如果到的早了,民众又怎么知道那些贵族不会因为他们的妥协就不让他们流血呢?”

第七十六章 新君

  孟胜说的轻松,可徐弱心中却放不下,这终究是关乎数千数万人的性命。

  他再看了一眼孟胜,极为郑重地说道:“既说名正言顺,可名是什么名?我们的义,我们的仁,我们的天下,与旧的仁义天下根本不同。我们难道非要尊从原本的名吗?”

  孟胜很喜欢徐弱这样的富有激情的年轻人,就像是能够看到年轻时候的自己,若是自己年轻时,面对这样的情况,只怕和徐弱想的一样。

  可现在不同了。

  徐弱又问道:“您到底在担心什么呢?”

  孟胜低声道:“担心民众流更多的血。如果这一次起义成功,民众可能会选择只要求自己的利,不可能去管都城百里之外的事。至少多数人会这样的。可是,不发动百里之外的民众,让他们也能得利,都城这些民众得到的利,终究会被贵族夺走,最终还是会失败……如果没有我们插手的。国君能叛国,难道贵族们就不会引魏齐之兵屠戮本国民众吗?”

  徐弱拍手道:“是这样的道理,所以我们现在就该出面才是,引导民众讲清楚道理。难道您非要等到民众知道自己错了、后悔的时候,我们才插手吗?”

  孟胜点点头道:“适说,原本这世上没有后悔药。但费国距离泗上墨家太近了,所以可以有后悔药。”

  “费国太小,天下太大。你也看过泗上彭城演出的戏剧,总要做个排演然后才能正式演出。费国……就当做天下大戏的预演吧,让民众知道再遇到这样的事时,应该相信谁、应该怎么做、应该提防谁、应该处死谁……乱世即是舞台,天下民众才是优伶。”

  徐弱长叹道:“那我们就只能旁观?看着民众选择了一条近视的路再后悔?”

  孟胜摆摆手道:“是费国的民众选择了一条近视的路,天下的民众将来便不会后悔。路……还长着呢。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旁观,而是提出一些合理的建言。譬如城中的治安、城中的粮价、土地的分配、税率的制定……至于说国都的民众会不会丢弃最好的盟友……那些贵族封地之上的农夫……那是费国国都的民众所决定的。”

  “泗上之于费国,很强,所以可以慢慢来。泗上之于天下,不强,所以要未雨绸缪。绸缪的不是费国,而是天下的民众在面临这样选择的时候,知道该怎么办。”

  徐弱沉思片刻,终于点头道:“如此,您说服了我。希望这一次并不是错的判断。”

  孟胜颔首示意,心中也明白墨家内部的制度之下,一旦这件事判断失误,导致费国的局面不利,总要有人出来背“黑锅”,承担责任。

  七悟害和巨子是集体决议,代表的是墨家的意志,所以墨家不能够犯错误,犯错误的只能是个人。

  泗上的局面,是适主导的,说服了众人也得到了众人的支持。一旦出了问题,适可能就会彻底远离巨子之位,至今为止适的判断基本上都是正确的,墨家众人对他有一种仅次于墨子生前的信任,而这种信任总需要一直保持下去。

  孟胜得到的消息,远比徐弱要多,知道适这是在刀尖上跳舞,在为墨家争取更大局面的同时,又在拖延与天下为敌的时间。这种平衡一旦掌握不好,可能就是两者尽失。

  他作为墨家的高层,期待适的判断是正确的,所以他可以微笑地给徐弱讲述道理,可心中却也惴惴。

  说到底,费国的事不是费国的事,而是中原诸国的事。

  最终,费国的起义变为一场天下的预演和经验,墨家又能完全控制泗上诸国;还是费国的起义最终成为一场悲剧,魏齐等国没有按照适提前布置好的局面全力干涉提早将墨家拖入乱世泥潭?

  这是未知的,只能用说知推理之术来判断,险之又险。

  墨子逝世之前,对于墨家的期待归于两处,一处是天志,另一处就是墨家的规矩制度。

  不管是出于适一直以来判断正确的信任、还是在同义会之前适挨个进行了说服,程序上规矩上一点问题都没有,那么就算有人反对,一旦定下来了,就必须按照这个办法走下去,哪怕是失败作为代价。

  一时的胜利和失败,相较于墨子认为可以借此存于万世的规矩制度和程序而言,不值一提。

  ……

  但凡规矩,都是人定的,所以必要的时候总可以更改。

  费国的乱局,从季孙峦站出来说了那番支持民众的话之后,其实就已经演变为了变革规矩的乱局。

  都城的胜利是必然的,这是氏族时代和国人议政、国野之别、国人服役等制度留下的残余。

  和分散的村社不同,都城之内的民众可以有效地组织起来,在春秋乱世之中为了家族存亡,国君不得不允许民众的自组织,以维持自身的军力。

  这种自组织之下对于城邑、封地结构的小国国君而言,反噬的威力也足够大,国人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决定君主是否能坐稳位子,只不过从前的背后主使者是明面的贵族,而这一次则是隐藏的墨家。

  背后站着的人不同,也就决定了规矩的不同。以往改变的,只是国君,而不是规矩。

  这一次看似也和从前一样只是改变了国君,实则改变了规矩。

  一直隐藏不出的季孙峦在宫室被柘阳子带着甲士占据之后,终于在“护卫”的保护下露面。

  而露面的第一件事,就是重申了一遍当初卫让在民众集结时候的说辞。

  他别无选择,如果出尔反尔,现在还在激动之中的民众很可能把他赶走——一切都和以往不同了,现在已经有人觉得人无老幼贵贱尽皆平等了,甚至有人已经从墨家那里学到了没有“有血统”的君主的一系列制度。

  若是以往,民众没有选择,季孙峦或许可以抛开卫让。但现在,民众有了另一种选择,所以卫让也就成为季孙峦所认为的“挚友”。

  现在,他已经算是费国的国君了,只要他愿意。

  只不过这个费国的国君,名义上所能管辖的只有都城大小的范围。以往费君在规矩上礼制上拥有四境,可现在季孙峦手中只有都城三十里之内。

  能否坐稳这个国君之位,政变只是序幕,远没到真正可以决定的时候。

  许多的事需要处理。

  那些被抓获的贵族怎么办?

  那些远在封地之内的大夫们怎么办?

  费国都城公田授予农夫的制度,是否可以推行到都城之外?

  如果贵族们不同意,起兵反抗怎么办?

  实行什么样的军制?

  怎么征收赋税?

  怎么选拔官员?

  怎么支付官员的俸禄?

  怎么维持?

  怎么制法?

  种种这一切,看似需要国君考虑的问题,此时此刻却一件都和季孙峦无关。

  民众已经推选出了各自认为的贤人,民众需要自己来考虑制度的制定,民众甚至不需要一个国君,只不过出于以往的习惯以及需要一个能够和各国说清楚情况的人。

  季孙峦觉得,自己这个国君,就像是一个牌位。

  如果说一头猪有公族的血统,恐怕这头猪也一样可以被人当做国君。

  这对于真正有心做国君的人,或许是不能忍受的。

  可对于季孙峦,他背叛了贵族、背叛了公族、背叛了旧规矩,旧时代的“贤人”不可能为他所用。

  而新时代的这些“贤人”,要么激情满满精力充沛,要么就是处心积虑实力不凡,谁人都不会愿意让国君真正掌权。

  经历了这么多,季孙峦已经感觉到卫让在这些事中承担的角色,但不重要。

  重要的是,明面上两个人依旧是朋友,那些公田赎买的收入依旧是季孙峦的,将来有什么产业季孙峦依旧可以凭借大量的收入和国君的身份投入,这才是最重要的。

  季孙峦不是什么贤公子,可也不是傻子。

  以这些天卫让的表现来看,如果卫让真的想要国君之位,大可以支持国人共政。而且那日在民众面前说的话,已经足够让卫让不可能学什么先为贤相再取禅让之类的流程,那无必要。

  所以季孙峦很快搞清楚了自己的状况:政策是民众来商定的,执政的实际上是被推选出来的贤人。

  自己要做的,就是称是、盖章,收钱、经营自己的产业,考虑那些收来的公田赎买费用怎么花,以及万一大事不妙逃亡泗上之后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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