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393节
说到这里,他与傅畅对视了一眼。
有些话,只有他们两人知道。
其实,邵勋带来的那番话,还是让梁芬有些震动的。
当然,更让梁芬震动的则是王衍对他说的一番话:天家薄情,忠臣难做。
司马氏薄情吗?不消多说,懂的都懂。
今上薄情吗?更是不用多说。
老梁从来没有想过豫章王能被立为皇太弟,甚至登基为帝。若早知道这点,他绝对不会把女儿嫁出去。
梁家承受不起这种“福气”啊。
诚然,女儿当了皇后后,梁氏族人得了许多好处,在关中势力愈发庞大,但在这个乱糟糟的世道里,这真的是什么好事吗?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上了这个赌桌,就要一直赌下去,直到输光或者让对手输光。
“父母妻孥,不得相保,田园第宅,无以自安……”梁芬叹了口气,随后又笑道:“邵太白口气也太大了,我倒要看看,他能不能收拾这个烂摊子。”
“梁公。”阎鼎一听,立刻说道:“都督何等地位、名望,眼下又有雄兵在手,就不能自己收拾这个烂摊子吗?”
“台臣,你太急,太贪了。”梁芬不悦道:“别怪老夫说话难听,都是自己人,我才想要提点你一番。”
阎鼎面红耳赤,连连告罪。
梁芬看了他一眼,又解释道:“我本懒人,入局太晚,机会不大了。就南阳这副局面,如果邵太白暗地里作梗,羊聃他敢夜袭我大营。再给我几年时间,怕是也稳定不下来。如果去襄阳可能还有点机会,但——唉,别想太多,走一步看一步。”
说完,又看向傅畅,道:“世道,秘书丞其实没甚意思,可做可不做。你若愿来我幕府,可。若愿去许昌,也是条路子。”
“梁公,我——”
“别急着回答我,好好想想。”梁芬说道:“其实,我是希望你去许昌的。将来若事有不谐,皇甫氏、傅氏、梁氏、阎氏子弟还能有条去路。”
傅畅也叹了口气,惆怅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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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芬奉诏北上之时,邵勋也收到了勤王诏书。
他正在南顿郡视察秋收及邸阁(仓城)修缮情况。
洧水自荥阳南部流入颍川,再下至南顿,汇入颍水。
颍川鄢陵县南的洧水之畔有洧仓。
南顿附近有南顿仓。
淮阳渠流经陈县南,又东南流入新沟水,再汇入颍水,谓之交口,有百尺堰、百尺仓。
洧仓(鄢陵)、南顿仓(南顿)、百尺仓(项县)便是秋收后将要修建的三大仓城——在原有基础上修缮、扩建。
三大仓城中,就数鄢陵的洧仓最为完好,且在秋收后有了一部分存粮——颍川士族集体贡献了三十万斛粟。
南顿仓原本规模最大,因为这是魏晋两朝为伐吴大军过路准备的,常年存粮四十万斛以上,实际可储粮六十万斛。
百尺仓可储粮五十万斛。
但后两者目前都空着,年底前应该会有一定的储备,但也不会太多。
“若有百万斛军粮在手,心中就有底了,和贼人碰上一碰又如何?”邵勋带着长史裴康、左右司马陈有根、羊忱、参军庾亮,一边巡视,一边说道。
众人随口应和着,但心思都放在刚刚收到的诏书上。
邵勋一看就笑了,道:“你们啊,多大的事!”
“都督何意?”裴康问道。
他是长史,算是幕府最重要的僚佐了,对豫州诸郡国的情况一清二楚。
以前他每次看到邵勋去考城,都心惊肉跳,担心弄出些事情来。
现在还是很担心,但已经没那么慌了,甚至隐隐觉得,真弄出些事情来,难道就全是坏事吗?
“天子刚给我加官,我就拒绝勤王,怎么都说不过去。”邵勋说道:“去还是要去的。”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哪来的军粮?”裴康问道。
“广陵度支有一批漕船到浚仪了,不敢前行。”邵勋说道:“我就护着这批漕船进京。”
裴康恍然大悟,漕粮就是军粮,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无需担心。”邵勋又道:“我的根基在河南,不会犯险的。匈奴也是习惯性骚扰罢了,兵力并不多。若事有不谐,就直接退回了。”
说完,他又补充道:“河南也是大家的基业,若真有什么意外,须得勠力同心。”
第370章 起风
船只划进了芦苇荡,惊起一片野鸭。
船上几人立刻不敢动了,尽皆伏低了身子,面现紧张之色。
彭陵摸出了一把短刀,严密戒备着。
其他几人有样学样,摸出了步弓、环首刀、盾牌,屏气凝神。
许久之后,芦苇荡内外已经一片平静,没有丝毫异样,几人才松了口气。
彭陵收起短刀,以目示意,然后率先下了船,趟着没膝的浑水,悄悄上了岸。
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一同上了岸。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彭陵觉得匈奴人的守御越来越严密了。
这里是顿丘,按地界来说属于卫县,去年被石勒占据。
对岸的灵津驻防着兖州军后营五千众,曾经挫败过石勒的一次渡河企图,随后长达三个月没有任何动静。
双方隔河对峙,相安无事。
但大军不渡河,斥候还是会过河的。
彭陵是兖州军后营的一员,从郎陵屯田军调过来的,充任队主。此番奉命渡河北上,接应斥候回返,对他而言还是第一次。
只是,已经到了约定的地点了,斥候在哪?
河畔有个小村子,嘈杂之声不断。
彭陵就有些奇怪,他也是从河北南下的,对这些黄河边的乡村再清楚不过了。
连年战乱之下,压根就没几个人。
听闻太守乐谟还把能撤的都撤走了,这般嘈杂却是何故?
蓦地,风中飘来一股熟悉的味道。
他鼻子嗅了嗅,挣扎犹豫了一会,悄悄出了草丛,摸到了大路上。
果然,这是新鲜的驴粪。
他往前走了走,又看到了一堆光滑的驴粪蛋子。
再往前走,还有。
他甚至远远看到了横七竖八停在村头的几辆大车。
有人躺在车上睡觉,有人倚靠在车厢边闲谈。
几棵大树下栓着马儿,看那鞍饰以及鞘套中插着的弓梢、短剑,绝对是经制骑兵的坐骑。
他不敢看了,悄悄退回了草丛中,回到了出发地。
“队主……”少年喊道。
彭陵凶光一露,直接上手掐住了少年的脖子。
少年吓得半死,但在彭陵凶恶的目光中,又不敢挣扎,只能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彭陵松开了手,轻声道:“休得大声叫嚷,这次给你吃个教训,下次记着了。”
少年连连点头。
彭陵手一挥,带着少年回到了船上。
彭陵二人走后,村中出来数骑。
上了驿道后,正待奔驰,领头一人却挥手停了下来。
他看着路上及草丛中湿漉漉的脚印,久久不语。
彭陵回到船上后,众人立刻询问:“如何?”
彭陵沉默了一会,道:“天色将晚,这还没回来,应是回不来了。走,不等了!”
有人不同意:“最近好多斥候没能回来,上头急死了,若咱们来了就走,却没接到人,回去如何交代?”
“死人怎么接得回去?”彭陵冷冷问道。
“这……”问话之人无言以对。
“若换去年,我早就一刀捅死你了。”彭陵收起短刀,坚决地说道:“走!”
几人纷纷应命,开始划动小船,离开芦苇荡。
而就在此时,数支长箭破空而来,吓了众人一跳。
“盾!”彭陵低吼一声。
少年下意识举起一面盾,遮护住橹手。
另一人也举起了盾。
箭矢越来越密集了,河岸边还响起了呼喊声和马蹄声。
船上已有一人中箭,捂着肚子惨呼不已。
彭陵面色不变,依旧死死盯着渐渐远去的芦苇丛。
一支箭矢从他头顶飞过。
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稍稍伏低了身子。
其他人有样学样,纷纷扒着船帮,伏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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