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437节
你这般高贵,不还要服侍陈公?装什么装?
这女人六月来了两次,七月初来了一次,眼下八月初了,却始终没来,整整消失了一个月。
八月初三,洛阳送来了十万斛军粮,比原本计划晚了将近半个月。
这个穷鬼朝廷!
八月初四,又送来了一批器械。
第一眼看到那漆黑如墨的长矛时,彭陵就喜欢上了。
真正的黑矟,可比之前数月习练用的木矛强多了。
这个朝廷还是有点用处的!
当天陈公就组织了一次会操。
整整一千二百人矗立在烈日下,高亢的嗓门响彻三渚,草人几乎被他们刺烂了。
不过在与银枪军讲武时,他们稀里哗啦地败下了阵来,让人有些窝火。
“吃瓜了,吃瓜了!”军士们搬来了一筐筐新摘的胡瓜,还有一批黄澄澄的甜瓜,似乎是从其他地方运来的。
众人一看,顿时咽起了口水。
邵勋拿着刀,轻轻切着甜瓜,道:“这是今日从高渚采摘的甜瓜。沙壤肥沃,甜瓜好吃得很,人人有份,按队领取。”
“谢陈公。”每个领到的人都千恩万谢。
不仅仅因为这次的甜瓜,还有他们家庭生活的极大改善。
分完瓜后,邵勋没有吃,而是背着手,在草地上走着。
整整一千二百人鸦雀无声,场中只剩下咀嚼的声音。
他走到哪处,吃瓜的军士甚至会下意识停下来,待他走过后再小心翼翼地吃着。
“昔年洛阳变乱,我屯兵太极殿前,不过六百人而已。”邵勋的声音在夜风中飘得很远:“而今银枪左营便有六千之众,骁勇善战,悍不畏死,何也?”
没人说话。
“斩敌首级者,得粮帛赏赐。”
“立功升官者,有禄田粮米可领,队主便有五十亩。”
“战死伤残者,自有钱帛抚恤。其家人年给二十斛粮豆,直领十年。”
“这便是银枪军,吾之左膀。”
“河阳三城,殊为紧要,于此拒敌,可将贼众阻于大河以北,尔等家人亦可安心种地。”
“河北遮马堤一带,已立起贼营,其众不少,其势猖獗,随时可能南犯。”
“银枪军不会久驻河阳,早晚需要尔等顶上去。在我看来,黑矟军就是我的右臂,将匈奴牢牢钉在河北岸的右臂铁拳。”
“吾有左膀右臂,天下之事何忧也?”
“富贵会有的,女人会有的,前程也会有的,只需奋勇厮杀,尔等宜勉之。”
彭陵听得心下激动。
原来,黑矟军这么重要?不枉自己日夜苦练了。
陈公说的每一句话他都信。
银枪军将士对他的爱戴不是假的,他就是那样一个说到做到的人。即便大灾之年,减其他人的口粮,都没有亏待过银枪军将士。
大晋朝的武人何时有过这么舒爽的日子?何时被当作人看待过?
“三日后习练偃月阵,尔等用点心。”邵勋说完后,拍了拍手。
蔡承立刻上前。
“明后天组织人手去池子里捞鱼。养了数月的羊,一并宰了吧。儿郎们操练辛苦,不能亏待了。”
“遵命。”蔡承大声应道,随后又带着亲兵对众人大声宣布这个好消息。
不出意外,热烈的欢呼声瞬间响起。声音如此之大,以至于二里外的高渚、陶渚都听到了。
或许,就连北岸的匈奴人都听到了吧。
第410章 三人
走上遮马堤时,到处是黑沉沉的夜幕。
王彰找了一处石阶坐下,抽出佩刀,仔细擦拭起来。
许是感觉到了杀气,虫儿都闭住了嘴巴,不再鸣叫。
河水静静流淌着,偶尔轻拍一下堤岸,却又忙不迭地退走。
树叶倏然落下,仿佛迫不及待地将要迎来肃杀的秋天。
“当啷!”刀被掷在了石勒脚边。
“都督何意?”石勒轻声问道。
王彰看向前方。
河面之上,船只星星点点,穿梭不停。
雄壮的大河之中,人声鼎沸,欢呼声直冲云霄,气氛热烈。
三个相距不远的小岛之上,点起了大量火把、火盆,远远望去,喧嚣不下白天。
最大的一个岛屿之上,黑乎乎的城墙高高耸立,灯火通明,倒映在河水之中,竟然显现出了一点辉煌的气势。
“带你的人,出发吧。携此刀而去,沿途不遵号令者,可先斩后奏。”王彰说道。
石勒捡起佩刀,没说什么,只怔怔地看着犹如天堑般的黄河。
他的眉宇间泛起了一丝忧色,他可能在担心些什么,随即又有几分决然,似乎想通了什么。
有些事,总是要做的,哪怕很难,哪怕没有希望。
石勒转身便走。
片刻之后,数座营门打开,一队骑士策马离去。
接着是第二队、第三队……
当马蹄声消失得差不多了之后,王彰轻轻捡起一根枯枝,轻轻把玩着。
赵固站在黑暗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陛下已自野王回京。”王彰的声音很快飘入他的耳中:“临行之前,对局势颇为忧虑。安北将军难道就不想立下奇功,让陛下刮目相看吗?”
赵固纠结了一下,道:“守住北岸,便是大功。”
又是长久的沉默。
“那就好好守。”王彰折断了手中的枯枝,说道:“你杀了裴盾,强娶其女,可知后果?”
“自然知晓。”
“既然知晓,我便不多说了。”王彰说道:“无力驱逐河渚上的晋军,已然让陛下失望。若连北岸都守不住,我亦不知该如何为你求情。若落到邵勋手上,你绝对没有好下场。言尽于此,切记。”
“都督之言,固谨记于心。”赵固的脸色一白,说道。
“不要怕,人总有一死的。”王彰咧起了嘴角,道:“贼军若攻来,与他们拼了就行。队主死了,幢主上。幢主死了,督军上。督军若死,你上。你死了,我上。就这么简单,对不对?”
“对。”赵固艰难地回道。
“不要有侥幸之心。”王彰说道:“邵勋乃兖州幕府军司,东海太妃裴氏对其鼎力支持,大权在握。他不会饶了你的。”
说完,王彰站起了身。
他最后看了一眼热闹无比的河渚。
晋人的决心非常大,浮桥、城池建造得非常快。
远远看着,这个月河心沙洲上的城池就能彻底完工,而连通河渚与南岸渡口的浮桥更是接近完工。
这两处整饬完毕之后,接下来就是架设通往北岸的浮桥了。
与南岸相比,河渚离北岸要更近!
王彰仿佛已经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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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是呻吟的营地之中,响起了有气无力的刁斗声。
荀崧慢慢行走着。
营地一角有人在低声哭泣,见到他后,仿佛被掐住了脖子一般,立刻止住了。
左右上前,用询问的眼神看向他:要不要把这个扰乱军心之人斩了?
荀崧摆了摆手,左右无奈退下。
他实不忍这么做。
这是右卫一部的营垒,本有万余人,围城两個多月之后,已损失三四千人。
死伤一大,军纪就难以控制,军心就难以稳定。
更何况,右卫将军李恽在收容攻城溃兵时,被王弥骑军冲杀,负伤而回,现下整个右卫都有些松松垮垮。
巡完一个营地之后,荀崧又去了另一个营寨。
尚未进营之时,便听到一阵悠扬凄婉的笛声。
声音如泣如诉,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荀崧站着听了一会,感慨万千。
在这一刻,他心中已无任何功名利禄之心,只有对生命逝去的感伤,只有回家舔舐伤口的柔弱。
或许,一盏青灯之下,手不释卷才是他理想中的生活。
这场战争已经让他厌烦透顶了,尤其是此刻。
左右又上前,欲言又止。
军中不得有凄切之音、讽诵之声,违令者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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