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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末长剑 第487节

  “彭祖辛苦了。”邵勋目光从驶入金谷园的马车上收回,道:“南边局势如何?”

  “杜弢其实成不了事。”羊聃说道:“荆、宛、湘三地兵马会剿,贼众左支右绌,败之必矣。”

  邵勋笑了笑,懒得纠正他的夸大之语。

  梁芬是宛城都督,平定荆湘之乱不会太卖力气,他们只是偏师。

  说到底,这仗还得靠荆湘本地兵马来打。

  但他们的实力在王如之乱中损失很大,经制之军已经没多少了,现在全靠豪族私兵以及蛮族兵马。

  豪族私兵还好说,蛮人就有点敷衍了。如同算盘珠子一样,一拨一动,不拨不动。

  就这个鸟样,荆州乱局却不知何时才能平定了。

  邵勋担心,再这样搞下去,天子又会调动许昌、建邺兵马会剿。

  要知道,王敦那厮屯兵江州,虎视眈眈,西征的主观意愿很强。

  至于邵勋,他其实是不愿意派兵到长江流域作战的,因为他不想像历史上的石勒那样,带着九万步骑,在江夏、寿春病死一半人。

  诚然,石勒那次是倒了血霉了,疫病蔓延得有点厉害,正常来说不至于病死这么多。但怎么说呢,如今江汉一带的环境可没有后世好,这个地方真正开发出来要到南宋时期。

  沼泽、河流、湖泊数不胜数,冬天可能还好点,夏天暴雨成灾,北方士兵真的难以适应,非战斗减员十分严重。

  石勒那次还是冬天,居然病死一半人,却不知得的什么病,莫非饮用了生水?全体血吸虫病?这就难以知晓了。

  即便他奉诏南下平乱,也不会亲征,更不会把精锐部队派过去,出动一两万屯田军就了不得了。

  南边的事情,他不想再分心。

  对付匈奴已经竭尽全力,而匈奴却没有全力对付他,就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能想办法把宛城重新夺回来,就已经侥天之幸。

  “南阳可还稳定?”邵勋又问道。

  羊聃脸上浮现出一丝残忍之色,低声说道:“明公,梁芬收编降卒、扩充部伍,众至两万,已是势大难制。”

  “两万什么兵?”邵勋冷静地问道。

  “世兵。”羊聃说道:“他给关西流民分了地,原本明公看上的屯田军的地也被他分出去了,就在宛城城下。南阳国也被侵吞了一些土地,送给了投奔而来关中流民。更有氐羌胡众,好勇斗狠,不用心种地,但游弋射猎。这些人,只听梁芬一人之命。”

  “天水阎鼎等人,更是梁芬爪牙,为其统军,嚣张一时。”

  “听闻关中战乱不休,不少士人、豪强乃至胡人首领举众来投,梁芬是铁了心要当宛城的坐地虎了,为此不惜得罪地方豪族。”

  “连南阳国也被滋扰了?”邵勋有些不满。

  羊聃左右看了看,又纠结了一会,从怀中摸出一封信,不情不愿地递到邵勋手里。

  邵勋接过,先看了下密封,然后拆开,发现居然是南阳王妃刘氏所写,顿时瞪了一眼羊聃。

  羊聃这厮果然不得了,居然瞪大眼睛与邵勋对视着,表达自己的不满。

  邵勋笑了,不与他计较。

  有的士族子弟到现在还没转过弯来,觉得自己很厉害。在羊聃这种人眼里,邵勋大概是攀附他们家成事的,简直不知所谓。

  邵勋看完之后,便将信收好,问道:“南阳之局,你觉得该如何处置?”

  “明公或可上疏朝廷,请率军南下,剿灭杜弢贼众。过路之时,顺手将梁芬抓了。那些关西贼众,一并砍了这事,我看诸郡豪族都挺愿意的,一定会出兵响应明公。”羊聃舔了舔嘴唇,建议道。

  邵勋冷笑一声,道:“彭祖,打打杀杀成不了事。你也领兵多年了,若连这都学不会,趁早回家待着吧。”

  羊聃眼中凶光毕露,片刻之后又缓缓低下了头,道:“明公说得是。”

  刘灵笑嘻嘻地看着他,手从刀柄上移开。

  对付这种自视甚高,又凶残暴虐的世家子,不要和他玩什么阴谋,直接用他听得懂的方式对话,效果会更好一些。

  羊聃是头凶兽,目前也只有邵勋能降服得了他。

  经历了这几年的征战厮杀,顺阳太守羊曼怕是都没法完全控制此人了。

  “此番入洛,你去新安城外扎营,深沟高垒,勿要浪战。”邵勋说道:“盯着王弥就行,别让他冲出来袭扰吾之后路。”

  “诺。”低了一次头的羊聃也没什么心气了,闷声答道。

  邵勋懒得多说了,又叮嘱了几句军纪,便离开了。

  他原本想让羊聃率军到河阳北城,与匈奴人碰一碰的。现在看来,这支部队需要整顿。先让他和王弥玩玩,见识下北地高强度的战争,别再以为在荆襄南阳打了胜仗,就能在河南、河北继续打胜仗。

  说句难听的,王弥若率军出城与羊聃野战,胜负犹未可知。

  人家打的仗也不少!

  结束会面后,邵勋犹豫了一下,便回了金谷园。

  园内安置了近百家来自广成泽的百姓,他们由羊献容的人管束着,在金谷园内挑选了一些尚未完全倾颓的屋舍,暂时安顿了下来。

  这些百姓是邵勋特别要求的,他们有丰富的种植牧草、饲养牲畜的经验,可以在洛阳教授其他人,推广技术。

  是的,邵勋打算加快马匹培育的步伐。

  但他不想放牧,那样效率太低。他打算采取集约化的农业生产方式,即通过在上好的农田内种植牧草,收获更多的饲料,喂养马匹。

  中原的老百姓没有把牧草当做正经农作物的习惯,他现在就要破除他们的固有认知,让他们知道,原来牧草也可以像粮食一样种植,可以像粟麦一样进行田间管理,可以通过种种手段提高产量,比单纯放牧效率更高,占用的土地还更少。

  这些有着丰富牧草种植经验的百姓,是一种非常宝贵的资源。

  他们知道如何搭配种植牧草的种类,知道如何进行田间管理,知道如何选种留种,知道怎样喂养牲畜效果最好,知道如何养护牧草收割后的地力……

  这是长期的积累带来的厚积薄发。

  没有之前的数年如一日坚持,就没有这些专业人才。

  而带来这一切的女人,此刻正站在楼阁中,冷笑着看向他,一副肺气炸了的表情。

  邵勋微微低下头。

  他强迫自己回忆了下过往几年内,与羊献容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尽量想她的好,然后抬起头,露出一副混合着愧疚、爱怜以及思慕的表情,笑着走了过去。

第456章 慕强

  六月的风吹进二层阁楼,有些闷热。

  两个人并肩坐在露台上,看着辉煌又落魄的金谷园。

  船只劈开一汪水面,分出两波细浪。

  池畔芦苇之中,竟然飞出几只水鸟。

  几位婢女伸出嫩藕似的手臂,采摘着池里的菱角,言笑晏晏,欣喜不已。

  又一阵风吹来,湖面泛起微澜,细舟荡来荡去,婢女们连人带船,消失在了高高的荷花间,只留下一连串的惊呼与笑声。

  “这样的日子,比打打杀杀有意思多了啊。”邵勋感慨道。

  他方才去过那个池子,采了一些东西。

  金谷园的设计很精巧,引发源于山间的河流之水,注入湖池之中,再顺流而下,流入旷野之内。

  金谷园内的湖池是景点,栽种了荷花、莲子、菱角、芙蓉等植物,养了不少鱼。

  河流顺势而下时,再驱动水碓磨面,非常有效地利用了水力。而湖池的存在,起到了调节水量的作用,让这些水力磨坊、提水车之类的设备,无论丰水期还是枯水期,都能有效工作。

  这是一座集享受、生产于一体的庄园。更准确地说,应该是依山而建的水景宫殿。

  “我不喜欢打打杀杀。”羊献容随意披着一件薄纱,内里空无一物,脸蛋嫣红娇俏,手托香腮,看着前方的池子、树林、花草,说道。

  邵勋倚靠在廊柱上,看着女人。

  他想起了那年的金墉城,羊献容就这样坐在石几后,与他谈笑,带着几分虚假的魅惑。

  羊献容回首看向他,似乎明白了男人眼神中的意味。

  她已经不生气了,她只是有些迷茫。

  “你只是喜欢我长得漂亮,还有皇后的身份是吧?”羊献容说道。

  邵勋迟疑地点了点头。

  “但你总算还有几分良心,愿意哄我。”她叹了口气。

  邵勋扭头看向远处,沉默不语。

  和聪明人说话,无需过多辩解,懂的都懂。

  “今春我去汝南游玩,等了你许久,你却迟迟不至,后来才知道你来洛阳了。”羊献容又道:“我在襄城公主的牧场里想了许久,大抵我是不喜欢打打杀杀,所以对打打杀杀非常恐惧,所以格外想要踏实的感觉。”

  按照后世的话说,羊献容恶劣的生存环境以及屡次废立导致的生死危机,让她产生了一种慕强的扭曲心理。

  她以前不敢正视这种想法,现在仔细剖析了,明白了自己患得患失的根源。

  “我不愿意看到你身边围绕更多的女人,其实也源于不踏实感。”羊献容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拼命为你打理垛田、牲畜,在翠囿培育种子,在广成泽教导农户,都是为了体现我的价值。我若没点本事,你就不会再看我一眼了。”

  邵勋没有反驳。

  他其实也是非常聪明的一个人,只不过特别喜欢装傻。

  羊献容是对他最不客气的一个人,但剥开这层表面,内里则是一個安全感极差的女人。

  她的心灵已经扭曲了,慕强、患得患失,不断索取安全感。

  当然,羊献容说得有点不准确。

  泰山羊氏已经深度嵌入他的政权。

  泰山、鲁国由羊氏亲自管理,谯国、沛国为其深刻影响。

  顺阳同样是羊氏的。

  羊聃还在南阳建立了功勋。

  羊冏之现在是豫州刺史,羊忱是幕府右司马,羊鉴为汝阴太守。

  羊氏实控四郡国,半控制两郡国,在项县有刺史,在南阳和泰山有军队,在幕府有代表,在朝中还有门生故吏。

  这样一个大家族,俨然已是邵勋以下一大势力,或许只有裴妃控制的兖州诸郡国能与之抗衡。

  古来政治联盟,为何总用联姻的手段?

  难道几个老头子坐在一起,交换下利益不就行了吗?为啥一定要出现女人?

  原因很简单,联姻是一种润滑剂,是一种私下里的传话渠道,一种缓和矛盾的台阶。

  事事只谈利益,不谈情分,到最后必然会出现严重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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