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756节
他收拾好心情,默默吃着粥。
邵勋一连吃完两大碗,便不吃了。
腊日吃赤豆粥,梁国的这个习惯自他而始,最早可追溯到当年陈郡流民收获第一批赤豆时,大家围坐在一起喝粥之事。
其他人不管喜欢还是不喜欢,都被动跟风,或许时间久了以后会形成风俗也说不定。
漱完口后,宫人前来收拾餐具,邵勋换了一个房间,坐下之后,道:“子道辛苦了。还记得你我初见之时么?”
卢薰坐到了邵勋身旁,用眼神示意儿子,让他坐到侧面。
提到这事,卢志脸上浮现出笑意,道:“十几年了。当时和庾元规一起,自洛阳至宜阳,在金门坞见到了明公。”
“子道好记性。”邵勋笑道:“当时应在金门坞的斗场上,我在练箭。”
卢志没说什么。
那是你在练箭?你抱着太弟妃在练箭。
不,与其说是练箭,不如说是玩闹,哄女人开心。
另外,梁公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难道看出老夫这些年与乐夫人渐行渐远了?
是了,今日这场粥宴,乐夫人并未到场,取而代之的是他侄女卢薰。
思及此处,卢志不由得暗叹,梁公什么都看出来了,他什么都知道。
二人随后又聊了些以前的高兴事,卢薰凑趣着说几句,让气氛愈发活跃起来。
“河北诸郡悉平——”卢志知道有些事逃不过的,这时该说重点了,于是提了提河北的事情,只听他说道:“华敬则(华恒)或有些许干系,然乱起之后,指挥有方、调度有力、抚理有术,已然将功折罪。”
“子道。”邵勋认真地看向他,说道:“犯了错,焉能不罚?先前未动他,只因为冀州乱未平。今已平定,华敬则该挪一挪位置了。”
卢志沉默片刻,道:“明公说得是。”
“让他回来当颍川太守吧。”邵勋说道:“彭城刘王乔可任冀州刺史,子道觉得他如何?”
“刘王乔才学出众,亦通兵事,更为明公乡党,非常合适。”卢志心中酸涩地说道。
今天求见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尽可能保存河北一系的力量,奈何最重要的冀州刺史没保住,换成了徐州人刘畴。
刘畴在河北根基浅薄,固然无法得心应手,但相对应的,河北豪族也没法像过去那样方便行事了,双方可谓互相掣肘。
他又联想到天师道叛乱平定后,梁公派大将军府监军裴遐出任青州刺史之事,也是同样的思路。
当然,这其中也有些许不同。
卢志听闻,原本梁公有意让琅琊王氏帮着抚理青州局面的,奈何王玄当了田曹尚书,没有合适人选了。于是就派了裴遐,此人身份特殊,既是太尉王衍的女婿,又是裴家人,在如今这个局面下,真的不好判断他的倾向,或许只有梁公自己清楚了。
“幽州归正之时,许式许仪祖立功不小,治理地方数年也颇有实绩,入汴梁当个黄门侍郎吧。”邵勋当着卢志的面说完,又问道:“子道可知我意?”
卢志初时脑子乱糟糟的,被邵勋这么一问,脑海中电光一闪,悟了,又道:“燕国刘翰,素来长者。冀州动乱之时,压住了州内蠢蠢欲动的贼子,又输粮输械,支持高阳内史阳耽,死死钳制住了刘越石,不令动乱蔓延。明公或可重用之。”
“子道是会见缝插针的。”邵勋笑了,道:“那就让刘翰来汴梁,出任侍中吧。幽州刺史何人可继之?”
“此事当由明公定夺。”
“太仆袁冲如何?”
“袁氏世代簪缨,乃名门望族,任幽州刺史绰绰有余。”
“那就这么定了。”邵勋说道。
说完,他又看了眼卢志,经过方才一番对答,想必已有顿悟。
继续把着河北的官位,任人唯亲,是不可持续的。
他提点了一下卢志,意思是要想得官,到中枢来使劲。
河北人如果眼睛里只有河北的地方官,且以这些地方官为目标,邵勋是不太放心的。
当年攻伐冀州、幽州,妥协了很多,让一大帮地方豪族在当地当官,现在要慢慢扭转这种趋势——你们脑子里别只有土霸王思想,有本事进京和其他人打擂台。
卢志已然领会到了这一层意思。仔细想想,在如今这个局势下,已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河北人在洛阳、汴梁这两个中枢当官的人太少了,这样下去早晚要吃亏的。
“明年开春后,我要巡视邺城。”邵勋又道:“子道就辛苦些,这个年在邺城过,帮我打理好诸般事务。”
“可是有关攻伐匈奴之事?”卢志问道。
“正是。”邵勋站起身,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道:“獾郎明年十岁了,金刀则十二岁了,一同随我北上,历练一番。”
卢薰听到这里,目光中似喜似忧,想要说些什么,嗫嚅着没敢说出口。
她出身大族,知道的东西很多。也正因为知道得多,才这般纠结、忧虑。
尤其是在注意到卢志看向她的目光时,最终低下头去,暗叹一声。
“攻匈奴,河北不能置身事外。”邵勋说道:“届时要出动两路大军,一路自天长镇出发,攻井陉关;一路自涉县出发,攻壶口关。”
“河北大乱方平,无需出动太多兵马,但还是要准备好供三万人征战一年所需之粮草。”
“子道你也别皱眉。这点钱粮不多,挤一挤是有的。况且也未必需要这么多,一旦丹朱岭方向突破,河北两路兵马就可撤掉大半,留少许至并州弹压地面即可。”
“此事便是子道接下来数月需要做的事情。辛苦了!”
卢志拱了拱手,道:“此事老夫会亲自操办。”
梁公说“辛苦了”,那不是商量,而是命令,必须要办到。
他明年开春后巡视邺城,定然要看着这两路兵马攻入并州的,如果粮草、器械不全,一通杀戮难以避免。
当天会面结束之后,卢志匆匆前往邺城。
邵勋则率亲军前往高平、东平巡视,新春走基层,给两地八个龙骧府的府兵发放礼物,增加人望。
此事一直持续到年底,过年前三天,邵勋才匆匆返回汴梁。
三天后,天降瑞雪,盖住了田间郁郁葱葱的麦苗,似乎预示了明年会有好收成。
神龟三年(319)的正月不期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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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0章 极限施压
又一年的春节,又是曹嶷、逢辟访友而归。
至尚善坊外时,曹嶷再度扭头看向对面的积善坊。
有些遗憾,坊墙建起来了,视线被遮挡。还好这几天走亲访友的人多,没有宵禁,故坊门没关——说实话,汴梁连个城墙都没有,宵禁意义真不大,平日里也不怎么管。
时隔一年,积善坊又多了好几家住户,比如裴康去世后赐给其子的宅第,比如赐给卢志的宅第,比如赐给梁芬的宅第等等,都有人住了。
尚善坊内,除曹嶷、苏恕延、王玄之外,又多了庾亮、庾敳、潘滔等宅。
其中,庾亮、潘滔宅是官府建好后赏赐下去的,庾敳宅则是自己购地后招募流民建成的。
整个汴梁当然不止这几家。
事实上今年加快了批地的进度,现在已经有百余位官吏入住汴梁各坊了。
除他们之外,另有部分高级匠人、财大气粗的商徒、地方有名望的豪族、立下战功的武人以及饱学之士得以入住——或自己购地建宅,或官府建成后赐予。
城内和城东各出现了一个集市,售卖各种商品。
甚至就连声色场所都出现了一个。
这座城市,在一点点汇聚人气,变得更像一个政治中心了。
“听闻你年后要带着舍人们前往东平、高平?”进入曹府后,二人再度直入书房,曹嶷开口问道。
“祭酒么,跑腿寻常事了。”逢辟说道:“东平、高平二郡有九千六百府兵,这次应会抽调六千人出征。过了正月十五就去,检点兵员、器械,别让人糊弄了。”
“陈留、濮阳、洛南府兵呢?”曹嶷问道。
“那边自有其他人去检点。”逢辟说道。
“这是要大动啊。”曹嶷感慨道:“当初在广固,虽听闻邵勋兵多将广,可没想广到这种程度。以一隅以抗天下,唉。”
“曹公家人俱在,宅第亦金碧辉煌。今岁还在济阴购得百余顷地,这般日子,已教许多人羡慕。”逢辟说道:“何故嗟叹?”
“也是。”曹嶷哈哈一笑,状似欢快。
今年他确实过得挺开心的。
当着材官校尉,协助营建汴梁,提出的几个建议都被接受了,心情舒爽——人是需要被认可的。
购地也有了着落。
济阴有人不满梁公,带着僮仆部曲千余家南渡江东,把地低价卖了。曹嶷动作快,出价也高,抢得百余顷,于是把长子派了过去,连带着府里很多仆役、门客,一起去济阴管理庄园。
正旦朝会之时,说了些漂亮话,梁公还赏了他一对白璧。
这日子,固然不如在广固当诸侯爽,但也不算太差了。只要梁国不灭,他就能继续逍遥下去。
二人喝完一鼎茶,话题也聊得差不多了,逢辟便起身告辞。
曹嶷将他送到门外,犹豫再三,忍不住叮嘱道:“你今后好生做事。我是没什么前途了,材官校尉已然到顶,你不一样。梁公势头挺好的,莫要想东想西。”
逢辟心中感动,深施一礼后,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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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之时,家家欢乐。
梁芬看着空空荡荡的新宅,沉默不语。
长子早年死于诸王混战,没留下子嗣。
次子去年因病过世了,幸好他留下了一子,只是年岁尚小。
有时候梁芬都忍不住问自己,这辈子到底做了什么孽,落得这般结局?
妻子皇甫氏受儿子去世的打击,身体也不太好了,时不时卧病在床。昏昏沉沉间,数度思念女儿,那是他们夫妻唯一在世的孩子了。
梁芬安顿妻子后,正要饮酒麻痹自己,却见傅畅、傅宣兄弟带着几个在京关西士人来访。
傅畅现在是浚仪令,汴梁两大县令之一。
傅宣则是大将军府东阁祭酒。
两兄弟之外,还有京兆韦氏的韦辅,原在南阳,现为大将军府从事中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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