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北伐进行到底 第10节
魏胜缓缓摇头,将背后的长刀抽出,双手捧起。
“这柄长刀,是韩郡王(韩世忠)所赠,蓝府君,你认还是不认?”
听闻此言,饶是堂中气氛紧张,刘淮还是忍不住上下打量了那长刀两眼。
这把刀要是在后世的游戏中,高低得是个圣遗物,能召唤英灵的那种。
蓝师稷见魏胜捧出这把长刀,愣了半晌,终究还是出口言道:“成闵、解元都认,就连王胜那厮都认,老夫又如何敢不认呢?”
魏胜点头,将长刀交于刘淮捧着:“我魏胜曾为韩郡王亲卫,你蓝师稷曾为神武左军幕属。”
说着,魏胜又看向青衣文士:“便是徐宗偃徐通判,也曾为神武左军参谋军事。”
徐宗偃冷笑不语,蓝师稷却接口说道:“说白了,韩郡王在淮南两路征战近十年,门生故吏无数,现如今在淮东为官为将的,哪个与韩郡王没点关系。”
说着,蓝师稷指了指身侧的年轻武将:“就连这新来的统领,与韩郡王都有些渊源。”
年轻武将起身行礼:“末将李公佐,参见魏二爷。”
魏胜此时已经没有军职,在家中行二,所以这声魏二爷叫得倒也不突兀。
魏胜点头回礼,却没有问李公佐与韩世忠究竟有何渊源,只是来看蓝师稷与徐宗偃二人:“既如此,咱们几人在韩郡王佩刀之旁,就勿要出虚伪之言,勿要作自矜之态!”
声音斩钉截铁。
此言一出,不止蓝师稷,就连一直冷笑不语的楚州通判徐宗偃也肃然而坐。
魏胜从怀中掏出书信与铜印:“我家大郎昨夜在涟水斩了一个金贼猛安,缴获了些书信军令。”
蓝师稷接过几张沾着血迹的信纸,一目十行的看完后脸色一变,紧接着递给了徐宗偃。
“照军令上来说,当面涟水的金军正军只有三个谋克,千余签军。”魏胜在堂中缓缓踱步,每走一步,浑身的甲叶子就会‘哗啦’响动。
“若是在平日,我楚州的千余野战精锐自然不可能拿下涟水城,可昨日我家大郎在金贼营地闹了一场,不仅斩了贼酋,更是让签军逃散。金贼本事再大,马军再多,数日内也不可能收拢完全。”
“诸位,战机到了!”
此言一出,李公佐明显有些意动,微微挺直了身体。
与刘淮这种刚穿越过来的二把刀不同,李公佐从小在军中厮混,自然明白,拿下涟水城根本不是一城一地的得失问题,而是楚州防线是否完整的问题。
这年头的河流防御是一个体系,简单的来说,就是两座城夹河而立,水军游弋于河流之上。敌人如果攻击河对岸的城,就可以用水军运转物资兵源,使战争变成消耗战;敌人如果不管城池强渡河流,城内守军就可以与水军合力,两面夹击。
这种城防体系有很多,靖康年间李彦仙所坚守的陕州与安陆就是一个例子,而其中代表性最强的则是襄阳与樊城。
这个由岳飞一手建立的襄樊体系太强了,以至于后世纵横欧亚的蒙兀铁骑都啃了十多年才啃下来。
韩世忠所建立的涟水—楚州防御体系自然也不会太差。
可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固国不以山河之险。
没有勇敢无畏的战士,再强大的防御体系都跟豆腐渣没什么区别。
黄河险不险?靖康年间,金军在河对岸击了一通鼓,这边的宋军就惊得如鸟兽散了。
自绍兴议和之后,岳飞被害,韩世忠放弃兵权,楚州经过秦桧插手一折腾,不止丢了河对岸的涟水,就连周围许多城堡都荒废了。
哪怕这些身在宋金对峙前线的文武官员自知一旦开战,第一锤就会砸到自己身上,可武备松弛积重难返之下,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北方完颜亮励精图治而做不出相应对策。
驻扎在楚州的宋军,账面上有一万五千余人,实际上不到万人,这其中敢于野战的也就一千三百余人,也就是之前魏胜所统领的那一军。
这一千三百余人中,才有三百甲士而已。
这个数字太离谱了,要知道,哪怕之前的韩世忠吃了丧心病狂的空饷,在楚州这地方还是留了三万人的。
也就是说,楚州防线最起码三万人才能护严实,现在这万把宋军,能把楚州城及运河对岸的军城守严实就烧高香了!
第16章 几辈清流付浊流(下)
“这么说宋金开战,再无回转?”徐通判没有理战机已至的言论,看完军令信件之后,长叹一声,说起了更大的战略问题。
魏胜微微一愣,他没有想到,堂堂楚州的二号人物,到了此时,竟然还对宋金和平抱有幻想。
“好教通判知道,按照金贼军令的说法,山东的三个行军万户都已经向汴梁集结,这是做不得假的。”魏胜只能耐下心思解释:“大军一动,怎么能没个说法呢?更别说自绍兴二十七年开始,金主完颜亮就派老狗苏保衡在山东建造舰船,不就是为了南征预备的吗?”
“我知道,我知道……”徐通判再次叹气,低头颓然。
他也在韩世忠军中厮混过,属于比较知兵的文人,怎么会看不懂局势?
只不过事到临头,依旧畏惧了而已。
蓝师稷没有失态,只是冷笑一声,对魏胜说道:“你说的战机,莫非是拿下涟水的战机?”
“正是!”
“老夫也就不说什么兵力、粮草,也不说擅自出兵,擅挑边衅会是什么后果,只单单问一句。”蓝师稷语气转冷:“拿下涟水之后呢?”
魏胜似乎胸有成竹,当即回答:“自然是一路北伐,取海州、沂州、莒州,募兵之后威逼东平府与济南府,由此威胁金军后路。”
这话一出,不止蓝知州,就连刚刚颓唐的徐通判也冷笑起来。
别的不说,这个计划的第一步就有大问题。
海州东面沿海,有着大片的盐碱地,西面挨着黄泛区。这种地形对于农耕民族简直算是恶地,也就导致了涟水城以北近百里人烟稀少的无人区。
这种情况你派多少兵马?
派少了就是去送肉,派多了,且不说楚州防守问题,仅仅是北伐军后勤问题就够喝一壶的了。
“魏威彦,你怎么不说你拿下济南府之后,再攻打大名府呢?”徐通判将手中书信递还给蓝师稷:“你若是真有能耐,那何妨沿着黄河北伐,攻邳州,下徐州?如若这样,本官绝不二话,拼着被刺配崖州,也要尽起楚州之兵陪你走一趟。”
魏胜不理言语中从嘲讽,只是摇了摇头:“当年韩郡王三万神武左军,其中名将如云,都无法拿下邳州,更别说现在楚州只有一万弱兵了。”
“那恕我直言,你这北伐计划简直是异想天开,白日做梦!”徐通判也丝毫不客气,直接出言否决。
魏胜懒得反驳,抬眼去看蓝知州。
而对方低头沉默不语。
李公佐只是饶有兴致的看着这一幕,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一片寂静中,刘淮终于忍不住了:“诸位上官,你们说官位,说大势,说成败,可曾想过北方的汉民?”
徐通判顿时勃然:“刘大郎,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我见汉儿签军生不如死,纠集数骑破营杀贼,论胆气论心智论战功,未必不能在诸位上官面前大声说话,也未必不能在此刀前大声说话!”
说着,刘淮将手中捧着的长刀向上举了举。
徐通判看着那把原属于韩世忠的长刀,一时间哑口无言。
刘淮继续在堂中朗声说道:“此时金贼聚兵于汴梁,正是后方空虚,进军的好时机,只要我们能在一州立足,就可以联结山东、中原、河北豪杰,共同反金!”
“中原豪杰?哼,中原决无豪杰,若有,何不起而亡金?”徐通判见刘淮脸色一变,出言解释道:“这可不是我说的,而是当朝宗正少卿史浩所言。不过我深以为然,中原豪杰,在靖康年间死了一批,在绍兴十年死了一批,陆陆续续死到现在,早就死绝了!”
这回轮到刘淮瞠目结舌了。
当朝高官竟然会有这种言论,而且还流传出来了。
是个正常的朝廷,都会为了团结北方汉人而严肃处理以儆效尤吧?
现在不止没有对类似言论做驳斥或惩罚,反而传播广泛,以至于州郡官员都觉得很有道理是什么鬼?
然而下一秒,刘淮已经想明白了。
这根本不是南宋朝廷想不想收复失地的问题,而是把金国境内的汉人当不当人的问题!
刘淮愤怒之余,脑中第一个浮现的竟然不是李铁枪那张敦厚的脸,而是签军暴动时,第一个冲出大门,抱着儿子头颅痛哭的干瘦老者。
即使他在下一瞬就被踩死了。
“蓝府君,徐通判,我虽然不读诗书,却也知道一衣带水。”刘淮再也按捺不住,语气也变得激烈:“你们为百姓父母,岂可限一衣带水不拯之乎?没有豪杰又如何?难道不应该北伐,能救多少算多少吗?就眼睁睁的看着中原被金贼蹂躏,你们对得起所读的圣贤书吗?”
“够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蓝师稷猛然立起,戟指魏胜说道:“魏大刀,你家大郎所说,就是你想说的?!”
“虽不是我说的,却是我心中一直的念想。”魏胜面色不变,直视蓝师稷的双眼。
蓝师稷拂袖负手:“那好,魏大刀,老夫说一下我心中的念想。那就是大宋失地自绍兴议和后就难以再复!”
“蓝知州,你……”
首先惊愕出言的,却是徐通判。
他万万没想到,平日里正气凛然的蓝师稷竟然还是个失败主义者。
李公佐轻微挪动了一下屁股,兴趣盎然的看着面前这场大戏。
“十年之功,废于一旦!所得诸郡,一朝全休!社稷江山,难以中兴!乾坤世界,无由再复!”蓝师稷几乎将这句话吼了出来:“这是岳元帅被金牌召回时的哀叹,你们难道不认吗?”
“彼时我朝猛将如云,都功亏一篑,现在又如何?魏大刀,你比得上韩郡王吗?刚刚不忿的刘大郎,你敢不敢自比岳元帅?”
“现在岳元帅与韩元帅都没了,还有什么指望?杀了卫霍,难道指望李广利去封狼居胥吗?!”
说完这些,蓝师稷颓然坐回到椅子上:“其实听闻岳元帅被害的当日,我就已经预料到金贼再次南侵之事,我朝也该有此劫。老夫也是当一天和尚敲一天钟,只是事到临头,一死以报国恩而已!”
魏胜还想说些什么,蓝师稷却摆了摆手:“魏大刀,其实我们这些人都知道,神武左军故人之中,抗金最为坚决的就是你了,可你也改变不了大宋颓势,最后只会平白丢了性命,最终一事无成。”
魏胜沉默了些许时间,抬头望向两位上官,掷地有声的说道:“我做事,只论对错,不论成败。”
蓝师稷闻言,脸上扯出一丝苦笑:“这句话倒有孔孟之道的三味了,也罢,不能让小儿辈笑话。”
说着,蓝师稷从面前案几上抽出一张文书,拿起毛笔迅速书写起来:“老夫不会出军令调动楚州的兵马,愿意跟你走的,你可以全部带走。辎重方面,神臂弓五十把,弩矢两千,步人甲三十领,骡马八十头,大车三十辆,刀盾一百套,长枪一百杆,稻米二百石,财货二百贯。”
写完之后,蓝师稷并没有按照规矩让徐通判查验文书,而是直接加盖大印,交给了魏胜。
魏胜也不多言,一拱手就领着依旧在捧刀的刘淮离开了。
徐通判望着魏胜与刘淮的背影,眼神中却没有仇恨与愤怒,少顷,他转头向蓝师稷说道:“府君,就这么让魏大刀走了?”
“不让他走,他心不甘,老夫心也不甘。”顿了顿之后,蓝师稷撵须说道:“这也是老夫向天买卦,若我大宋真的还有天命在身,则让魏胜一战而功成,连接山东河朔。”
若失败了呢?
这句话在徐通判嘴边绕了一圈,还是咽了回去。
“李统领,让你见笑了。”仿佛是才发现大堂中还有一名武将的存在,蓝师稷对李公佐点头致歉。
“蓝公有担当,徐公有计略,魏公有胆识,就连那刘大郎也有勇气有心性。如此多的豪杰在此,何谈见笑?”
铁塔一般的李公佐站了起来,向两名州郡大员拱了拱手,然后就开始扣高帽子。
徐通判呲笑一声:“李三郎,你别只说我们,你有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