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北伐进行到底 第18节
那山东汉子顿时慌乱:“那官府……”
刘淮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声说道:“那不是官府,那是贼!你想想你那几十亩上田是被谁抢走的?怎么?用刀抢劫你的是贼,用律令抢劫你的就不是贼了吗?你难道指望一群贼对你优容吗?”
几声反问将那山东汉子说得脸色泛白,但他想到这几年过的苦日子,再想想日渐消瘦的爹娘婆姨,不由得将手中木碗捏得吱吱作响。
“刘太尉,你说的对……这是一群贼!这群贼!!!”
第29章 凭谁议论天下事(二)
石七朗用独眼盯着刘淮身边的山东汉子,良久之后才再次出言:“那依刘太尉所言,俺们岂不是有家难回?你说的带俺们回家,岂不成了一句空话?”
刘淮环视四周,见几乎所有签军都停下碗筷,静静望向这边,不由得咧嘴一笑:“自然不是空话,七郎,你的脑子怎么还转不过来?有贼要害你们,最好也就最简单的办法,自然是杀贼啊!”
石七朗面沉如水,不顾周围再次响起的喧哗声,大声来问:“如此说来,你们宋军还是要让俺们垫刀头,这跟又被捉了签有什么区别?”
“区别在于你可以选自己的命。我没让你们选吗?你们选的回乡是我在逼迫吗?”刘淮大声反问:“至于上阵厮杀……七郎,自己的命,终究还是要由自己来挣,这道理,难道你不懂吗?”
石七朗连连摇头:“就算俺们心甘情愿的跟着你们上阵,一共才多少人?两万还是三万?你知道金国正军有多少人吗?仅仅在山东东路就有三个万户都统司,实额兵马三万,这还不算临时征调的签军。你信不信到了山东,金国能凑出十万大军来打?”
刘淮耐心解释:“若是平日,我等自然会遭金贼大军阻拦,然而金主完颜亮要南下攻宋,必然不会留大军在山东河北,这就是机会!”
石七朗是把魏胜几百人当成了宋军的先头部队,毕竟,宋军只出动不到千人北伐,属实有点挑战他的想象力。
刘淮却没有正面解释,而是开始着重渲染金国后方的虚弱。
“大金……不……金贼确实是要南下吗?”石七朗有些迟疑的问道。
刘淮又拍了拍身边山东汉子的肩膀:“还没有请教老哥尊姓大名。”
那山东汉子捏着碗犹豫了一下:“俺叫韩方,叫俺韩二就成。”
刘淮笑了笑,对周围的签军大声说道:“好,韩二哥,我想你的故事不是孤例,你们中还有谁家田地被金贼收了,举个手!”
签军们左右互相看着,片刻之后,最起码三分之二的人举起了手。
刘淮想到签军中的失地农民可能会很多,却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
他愣了愣,继续大声来言:“那你们可知,金贼为什么一定要夺走你们的田地?”
不止韩二,就连石七朗都目露迷茫。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劫掠民财而已。
莫非其中还有什么说法?
“原因很简单,因为金主完颜亮不想当部落酋长,而是想当中原皇帝!”刘淮一手拿碗,一手指天,如同传道解惑的老师一般。
魏如君托着下巴,坐在一旁,满眼星星的抬头看着自家大兄挥斥方遒,一脸痴笑。
她身旁的魏昌把头埋在饭碗里,吃得稀里哗啦的。
魏如君皱眉,抬起小腿踹了魏昌一脚:“吃吃吃,就知道吃,仔细听大哥讲话。”
魏昌茫然抬头,下巴上还挂着饭粒,却也不敢反驳大姐,只是胡乱点头。
魏如君恨铁不成钢的瞪了他一眼,刚要说话,却只听身后传来声音。
“敢问刘大郎,金贼称帝建制全据中原数十年,不早就是中原皇帝了吗?如何还是部族酋长?”
刘淮借着篝火的火光望去,只见出言询问的是一名清瘦的文士,年龄大约三十多岁,身着青色的圆领长袍,头上戴着黑色幞头。他的相貌并不突出,只是寻常相貌,然而下颌唇上三缕长髯将其衬托的仙风道骨。
这位中年文士端坐在一张木桌之后,桌子上还有笔墨纸砚及一盏油灯,刚刚似乎一直在给签军登记造册。
“这位先生贵姓。”
“免贵姓陆。”
刘淮只道此人是魏胜收拢而来的寻常文人,心中大喜,没想到竟然还有捧哏,当即回应:“其实这个问题很简单,陆先生不妨想一下,自金国立国以来,金主将谁看做自己人?是女真人还是汉人?”
“自然是女真人。”文士点头。
“可女真人都是按照部落制度编成的猛安谋克户,金主以他们为依仗,那么金主究竟是部落酋长,还是中原皇帝呢?”
文士想了想,摇头说道:“昔日辽国还在时,辽主依仗契丹部落,自成体统,哪怕是官家,也不能将其视作寻常部落。”
刘淮继续解释:“那是因为辽国南北院并立,契丹部落与幽燕汉人并立,所以辽国才有二百年国祚。”
文士皱眉:“难道金国就不能这样做吗?”
刘淮还没有反驳,文士就一拍额头:“是我昏了头了,此时金国全据北方,与辽国的形势又有不同。”
刘淮接过话茬,继续解释:“若是金国想要南北院并立,则实行部落制的北院,最起码要与汉地实力相当。金贼一开始仗着东西两路二十万兵马横压天下,无论干什么,都用刀说话,自然有理。然而此时金贼兵马大不如前,所占据的汉地却远远比辽国辽阔,完颜亮拿什么去压服千万汉人?”
文士若有所思:“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
刘淮接口:“唯一的办法就是化女真家政为金朝国政,将女真猛安谋克户安置到广大中原地带,这也就是为什么金国会迁都到中原,这也就是为什么你们的土地会被剥夺,因为金主完颜亮想要成为中原皇帝。”
石七朗一直默默倾听,直到这时呼吸才粗重起来。
这些从山东来的签军之前听得懵懵懂懂,并不明白什么北院南院,也不懂什么天下大势。
可他们还是能从自己与周围人身上发生的事上总结出一些结论的,当听到金国皇帝将猛安谋克户安置在中原时,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虽然声音小,却是数百人同时发声,嗡的一声如同凭空飞起一群蜜蜂。
刘淮不在意,继续大声说道:“中原历经战乱,虽然有荒地,可女真人是金国国族,岂会去开荒,自然只能苦一苦你们了。”
韩二喃喃自语:“竟然是这样,竟然会是这样……”
他将空碗狠狠扣在土地上,咬牙切齿的说道:“竟然是这样!”
中年文士闭眼回想着所看过的公文邸报以及从同僚那里听来的传闻,猛然出声:“但金主完颜亮却没有成功。”
第30章 凭谁议论天下事(三)
刘淮没想到此人能跟上自己的思路,略有些讶异的看了他一眼,随后点头:“完颜亮没有成功,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女真是以渔猎起家,并不识耕种,分到田地后就会转租转卖以取财货,用完财货后就会闹事。这么一来,不止原本平静的中原汉儿开始活不下去造反,就连女真人自己都开始造反。”
中年文士满脸潮红,一锤掌心:“都对上了,都对上了,这就是完颜亮杀掉忠诚的臣子,冒着群意汹汹,也要毁约南下的原因。这就是了!”
刘淮点头,转身对石七朗说道:“这些你能听明白吗?”
“有些明白,有些依旧不懂。”石七朗老老实实的回答。
“其实就是一句话。”作为专业键盘侠以及熟知历史的穿越者,刘淮下了判断:“完颜亮要通过南下伐宋来夺取财货田地来安置女真国族,要通过伐宋来取得威望来进行彻底的改制,要通过伐宋来平息国内的混乱。无论如何,完颜亮必须倾全国之力南下,否则,金国就会自己内乱!”
“而这就代表着金贼的后方空虚,不会倾全力来对付我们,这就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刘淮上半身微倾,伸出一根手指:“这也可能是未来百年唯一一个机会。”
他看向中年文士:“一个能收复失地,洗刷靖康之耻的机会。”
中年文士当即眼睛泛红。
刘淮又拍着韩二的肩膀:“一个能不受官贼欺压,一家人安安生生过日子的机会。”
韩二死死盯着眼前篝火,一言不发。
紧接着,刘淮指了指自己,又指向石七朗:“一个能一吐胸中郁气,扬名天下的机会!”
石七朗依旧面无表情,然而微微颤抖的双手显示出了他内心并不平静。
中年文士心情激荡,可想到金军倾巢而出之语,有个疑问还是脱口而出:“那大宋能撑过此战吗?”
他从来没听谁将天下大势分析的如此清楚明白过,不知不觉间,中年文士已经将面前年轻人的战略眼光视为生平罕见。
刘淮却摇头道:“陆先生,这种事终究还是要战场上见真章的,难道我此时说大宋一定胜或一定败你就能信吗?若是真的想为大宋尽忠,咱们就要在山东闹得越大越好,如果整个山东与河北全部光复,我就不信完颜亮在前线能打得赢!”
“正是如此,正该如此!”中年文士重重点头。
刘淮还要再说,一骑飞驰入营来到篝火旁,马上骑手大声喊道:“刘大郎,魏统制与张统制唤你去一趟。”
刘淮拱手口称得令,带着弟弟妹妹牵来战马,前行两步,又居高临下的扫视了一下军营。
五百余签军依旧在仰头盯着他。
“好好吃!好好睡!咱们堂堂正正的回家!”
刘淮扬声说完,驱马离去。
“喏!”
数百签军应诺的声音并不整齐,却也十分嘹亮,把石七朗吓了一跳。
“七哥……咱们怎么办?”
坐在石七朗身旁的亲近乡人拉着石七朗的衣摆,低声询问。
“你怎么想的?”
“俺觉得那刘大郎……不……刘太尉说的有些道理。”那乡人老老实实的点头回答:“只不过俺被聪明人骗的怕了,所以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七哥,俺们只信你,你说咋办就咋办。”
此话一出,围坐在篝火旁的十数人纷纷点头称是。
石七朗端着粥碗沉思片刻,用力一点头:“刘太尉不是在骗咱们,因为他也要北伐,若是真的有去无回,岂不是在自寻死路,所以俺还是信他的。”
石七朗用独眼环视乡人:“俺原本想着带着你们活,回头投靠金贼也好,落草为寇也罢,都可以。现在既然能换个活法,那咱们就不当奴,也不当贼!”
“咱们要堂堂正正的当个人,要堂堂正正的回家,不止咱们要当个人,也得让家乡父老当个人!”
石七朗并没有压低声音说话,所以不止他的乡人,连周围一圈人也听得一清二楚。
潦草的应诺声与交流声嘈杂响起,又消散在夜风之中。
中年文士只是借着火光,在纸上奋笔疾书。
良久之后,书信写完,等待墨迹干透后,他又咬破手指,在信的结尾摁上指印。
随后中年文士将书信装进信封,用蜡封好后,带着两名心腹随从施施然走出了军营。
刚刚踏上主街,中年文士就看见了正在接收涟水县册的徐宗偃。
这位楚州通判正忙得晕头转向,猛然一回头,却借着火光看见中年文士正笑眯眯的看着自己,不由得揉了揉眼睛。
徐通判确定没有看错后,不由得用惨叫般的声音大呼一声:“陆司直,你为何会在这里?!”
徐通判知道面前的中年文人乃是大理寺司直,来楚州来巡查狱案,可是前日不就走了吗?如何又在涟水城?
中年文士笑道:“前日在码头处听船家说有大事,就等了两天,今日中午混在船队里来到涟水。幸亏我来了,否则怎么会知晓你们做的好大事呢?”
“陆司直说笑了。”徐通判额头布满冷汗。
终宋一朝,对于军队的把控堪称丧心病狂,现在虽然不是宋徽宗时调动百人就得上报的情景,然而出动大军,越过黄河去攻打金国县城,却不上报枢密院,怎么想怎么是找死的举动。
你自然可以辩解是魏胜自发北上,然而不要当朝中诸公是傻子,这种事情只要调查就根本瞒不住。
事实上,若非蓝师稷与徐宗偃都知晓涟水楚州防线的重要性,他俩连擦边球都不敢打。